季時是個很懦弱的人。這是他給自己的評價。儘管彆人通常都用“溫和謙遜”,“紳士儒雅”,“翩翩君子”這種溢美之詞誇讚他,但季時心裡還是很固執也很中肯地給自己貼上了這個標簽:懦弱。他的懦弱體現在不少地方。比如,從小他就不喜歡和人打交道。大院裡彆的同齡小朋友渾身泥巴滾作一團地嘻哈玩鬨時,他總是皺皺眉,避讓出一段安全距離,然後快步走開。“哎!哎!季時!”這個時候,程遠暮若是眼尖瞧見了他,總是跳起來揮手,熱情似火地招呼他過去。季時閉緊嘴巴搖搖頭,一溜煙地就走遠了。他並非是覺得那些打彈子、拍畫片、滾鐵環不好玩,他也並不討厭程遠暮,雖然那個家夥是個臭屁王,可還是挺仗義的,闖了禍總是一力承擔從不讓小夥伴背鍋,即使是他這個路人,對程遠暮的好口碑也是有所耳聞的。可是有人的地方,就有衝突。季時不想與人發生衝突。他覺得那種場麵,很醜陋,很難堪。就像他那對總是在深夜裡壓著聲音爭吵的父母一樣。相比起來,書就顯得溫柔多了,也更坦誠,是人類無聲的好夥伴。所以,季時隻喜歡看書。當然,直接的後果就是,他以五歲的幼齡就戴上了第一副眼鏡,創了大院曆史之最。而且,這第一副眼鏡的壽命相當的短暫。那天,季時從大院外麵的書刊亭剛買了新到的故事書回來,邊低頭翻看邊慢吞吞地走路,新配了眼鏡,總覺得頭重腳輕,很是不習慣。結果剛走了幾步,就腳下一滑,撲通,結結實實地摔了一跤。他有些發懵地坐在地上。屁股瓣疼得像是開了花。小畫書也掉了。眼鏡更是飛出了幾步遠,落在前麵的地上。旁邊傳來吃吃的偷笑聲。不用看也知道又是白軒墨領著他的跟班在搗亂。季時默默歎口氣,麵無表情地準備站起來,並不打算和他們計較。“白軒墨!又是你!”一聲清脆的怒叱乍然響起。眼鏡掉了,高度近視下,視野一片模糊。眼前隻依稀看得出一個小小的人影。那人大步朝他走近,彎腰撿起眼鏡,遞到他手裡。又順手將害他摔跤的罪魁禍首——一塊西瓜皮拾起來。季時重新戴上眼鏡。眼鏡腿折了一隻,歪歪斜斜地勉強掛在耳朵上。視線剛剛再次聚焦,就見一塊西瓜皮從空中劃出一道流暢的弧線,然後吧唧一聲,精準地拍到了一個小胖墩的身上。白軒墨愣了半晌,怔怔地看著紅色的汁液漸漸地在他最喜歡的那件雪白的衣服上洇開,頓時嗷嗚一嗓子叫嚷開了,然後從牙齒縫裡恨恨地擠出三個字:“喬!淼!淼!”眼前小小個子的短發女孩拍了拍手,叉著腰,下巴揚得高高的,舉起一隻手指,聲音響亮乾脆,“白軒墨,以多欺少,算什麼英雄好漢!”白軒墨被她的氣勢震懾住,囁喏了一下,不甘心地哼哼了一句“走著瞧”,便帶著兩三個跟班悻悻跑開,看架勢估計又是回家找白奶奶哭著告狀去了。“嘁!”喬淼淼的脊背筆直,頭頸高昂,像是打了勝仗的大俠,看著落荒而逃的壞人,不屑地撇撇嘴。眼看幾人的背影漸遠,這才想起來地上還坐著一個被她拔刀相助的純良百姓。她低頭,上下打量了一眼季時,皺了皺眉,一臉嫌棄:“我說,你怎麼這麼好欺負啊!”季時呐呐地張了張嘴,不知道是該道謝,還是該為自己聲辯幾句。“算了算了,你以後跟著我們玩吧,白軒墨不敢惹程遠暮的。”她似是不耐煩等他開口,揮揮手,一副勉為其難將他納入麾下的大義模樣。季時坐在地上,抬頭看著眼前這個頭發短短個子小小嗓門和膽量卻很大的女孩,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此後,季時正式加入了程遠暮的小團體,白軒墨真的也就沒敢再來找他的麻煩。當然了,季時對於那些打彈子、拍畫片、滾鐵環以及後來在大院裡風靡的各類電視劇cospy依然興趣索然,但他還是每天屁顛屁顛地跟在程遠暮他們後麵,樂此不疲。喬淼淼嫌他過於文弱,所以“衝鋒陷陣”的時候,總是讓他留在後方陣地,自己義無反顧地緊隨著程遠暮第一個衝將出去。季時站在後麵,視線緊緊地追著她。她真勇敢。就像是真正的蓋世女俠。-----可是不知道從什麼開始,喬淼淼變了。原先風風火火的假小子,用一個暑假的時間,蓄長了頭發,也不再穿鬆鬆垮垮顏色單調的T恤和短褲,而是換上了柔柔亮亮的精致的小裙子。季時偷偷問程遠暮:“喬淼淼怎麼和以前不一樣了?”程遠暮一頭霧水:“她哪裡不一樣了?”他下意識地就往喬淼淼臉上看去,一轉頭,正正好撞上喬淼淼的視線。喬淼淼眼神一跳,慌慌地低下頭,剩下程遠暮還在十分認真地觀察她的頭頂,嘴裡疑惑地嘀咕著:“沒什麼不一樣啊……”搖了搖頭,他的目光落在喬淼淼鄰座的林艾身上,把胳膊肘撐在桌上,手托住腮幫,漸漸出神,嘴角不自覺地就揚了起來。季時看了看程遠暮看林艾的眼神,又想了想喬淼淼看程遠暮的眼神,好像明白了什麼。奶茶店裡,他偷偷瞥見喬淼淼寫的心願貼:希望有一天某個人能注意到我。心裡就像是卡住了一根刺,說不出的彆扭。他賭氣一般,低下頭,刷刷移動筆尖:某個人是誰?他多麼懦弱呀,這種問題,都不敢當麵問她,隻能偷偷摸摸地寫在心願貼上。他做賊心虛,等其他人都走出店了,才最後一個把便簽貼到牆上,緊鄰著喬淼淼的那張。可喬淼淼沒有機會看到了。奶茶店一彆,就是中考。喬淼淼意外失利,令所有人大跌眼鏡,進入臭名昭著的三中。三中魚龍混雜,烏煙瘴氣,校園霸淩現象屢見不鮮,以喬淼淼嫉惡如仇心直口快的性格,哪是可以忍氣吞聲視而不見的?於是陰差陽錯地惹上了學校裡的混世魔王,先是瘋狂地追求她,死纏爛打軟磨硬泡,被她屢次拒絕惱羞成怒後,就開始處處針對她,將她的生活搞得一團糟,最後鬨到不得不出國躲避風頭的地步。誰也不知道,這一走,就是整整十年。這十年裡的每一天,季時都在後悔。他明明是有機會將她留下的,如果他不那樣懦弱,如果他有淼淼萬分之一的勇敢。在那個混世魔王剛剛開始追求淼淼的時候,她曾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和他討論過,要不要找人來假扮自己的男朋友,好讓混世魔王死心。季時猶豫了很久,卻始終沒有行動,直到事態惡化到無法逆轉的程度。如果當時,他主動提出假扮她的男朋友呢?或許混世魔王就不會再死纏爛打。退一萬步說,就算那人沒那麼輕易放棄,至少也會將攻擊力轉移到自己這個假男友身上,淼淼也就能借機脫身了。也就不用出國。也就沒有離彆。每每思及此,季時就恨不得打自己一頓。可惜,沒有如果。他隻能把離彆的每一分一秒都在口中咬碎,像是吃藥一般,吞咽下去。然後,治愈自己,改變自己,變得健康,變得強大。-----好在,她最終還是回來了。一身風塵,眉宇間都是故事。他在接機口接到她,取了行李後去乘電梯到地下車庫。等電梯的人很多,季時護著喬淼淼,按照排隊的順序依次往前移動。這時,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男孩強行插隊擠進來,毛手毛腳的,將喬淼淼撞得一趔趄。她默不作聲地扶住了行李箱,朝後讓了一步。一隻手按在了她的後背,止住了她的退勢。“請不要插隊。”季時站在喬淼淼背後,伸長手臂拍了拍擠到她前麵的年輕男孩。他的臉上依舊帶著溫和的笑意,音調也不高,但聲沉如水,不怒自威。男孩剛回過頭時,臉上尚自堆積了一層不耐的怒氣,可對上季時的眼睛後,整個人微微瑟縮了一下,目光躲閃地看了看四周,然後輕聲嘀咕了一句“不好意思”,往旁邊一閃,自己退出了隊列。喬淼淼饒有興趣地覷了一眼男子,輕聲調侃道:“不愧為季大律師啊,光是眼神,就這麼有殺傷力了。”季時笑了笑,把手從她的後背上放下。叮。電梯來了。淼淼慢慢地跟著人群移動,因為擔心行李箱的滾輪撞到彆人,所以她垂著頭,特彆留心地盯著腳下。因此她沒有看到,身後的男子溫柔而又堅定的目光,緊緊地落在她身上。就像小時候她每一次衝鋒陷陣時一樣。隻是,現在該換他,來做她的蓋世英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