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這是元旦假期的第一天,剛剛結束跨年狂歡的X大校園此刻沉浸在滿足的酣眠中,然而卻有一陣輕快的鬨鈴聲打破了寢室的寧靜。鬨鈴隻響了兩聲,就被立刻按掉。一人動作利索地從上鋪下來,輕得像隻小貓,卻還是有睡眠淺的室友被驚醒了,有些埋怨地嘟囔:“林艾,這麼早你乾嘛呢……”“呀,吵醒你啦……對不起,對不起啊。”林艾壓低了聲音道歉,輕聲解釋道,“我今天要出門,馬上就好,你繼續睡吧。”“假期一大早就出門啊?”“嗯,朋、朋友過來找我。”林艾說,“男朋友”三個字在心中探了一下頭,馬上被她摁了回去。昨天晚上像是一場夢,重逢,和解,擁抱以及承諾,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又太美好,林艾還來不及去理清這個晚上的意義。喜歡你,在一起,這是不是就是表示她和程遠暮已經不再僅僅是同學、朋友或是青梅竹馬,而是……男女朋友?林艾捂住了又紅又燙的臉頰,不好意思再想下去。-----林艾跑下樓時,程遠暮已經等在了宿舍門口。他換下了厚重的外套,穿著淺色連帽衫和休閒褲,背著黑色的雙肩包,雙手插在褲兜裡,脊背挺拔地站立著。簡單而充滿學生氣的打扮,像是校園裡任何一個林艾無數次擦肩而過的男孩。可又是那樣地獨一無二,隻要他站在那裡,林艾的視線就會牢牢地被他牽引,動彈不得。晨曦漸露,淺藍色的天際透著一線鑲金般的陽光,打在他的側臉上。少年逆光的剪影宛如夢境,林艾看得有些發呆,直到程遠暮朝她揮手才回過神來,連忙跑過去。“早。”程遠暮笑,朝氣滿滿。“早。”林艾方才臉上的熱度還沒退去,這下當麵見著更加害羞,躲閃著他的目光。“睡得好嗎?”“嗯,你呢?”“很好很好,疲憊一掃而空,現在活力四射。”“嗯。”幾個來回的常規問候後,兩人突然陷入了一陣短暫的沉默。林艾偷偷抬眼看,程遠暮揉了揉鼻子,嘴角上揚著,也正在看她。噗嗤,兩人同時笑出了聲。笑過,氣氛頓時自然了不少。程遠暮繞到林艾身後,居高臨下地拉開她的背包,把重的東西一個個揀出來,最後乾脆把她的包搶過來,卷了卷整個塞進自己的包裡。“哎,不用——”林艾推辭,顯然沒有效果,程遠暮輕而易舉地褪下她的書包帶,一邊問道,“這麼早起沒問題嗎?要不要再睡一會?”“不要不要,我有一大堆安排,三天時間都不夠呢。”林艾一說就想起來了,連忙從程遠暮那裡拿回一個小記事本,開始翻看,“我們先去吃早飯,南光食堂的早餐很有當地特色。吃完早飯去金門炮台,這個離學校不遠,是鄭成功當年——”“喂喂喂,你知道我不是來旅遊的。”程遠暮打斷她,瞄了一眼寫得密密麻麻的日程本,失笑,“這些旅遊景點,不需要特意陪我去的。”“可是,你難得來一次廈門,我一定要帶你好好玩玩。”林艾說得堅定。“傻丫頭。”程遠暮輕輕拍了拍她的頭,她的頭發柔順光滑,害他忍不住又揉了揉,“我是來看你的,隻要和你在一起,即使是坐著不動,我都開心。”“嗯……”林艾捏著自己的寶貝小本子,一臉認真,“這些日程都是和我在一起啊……”“……”程遠暮笑了,擺了個舉手投降的姿勢,然後一把拉住她的手腕,輕輕下滑到手掌,握住。“一切聽女朋友指揮。”“你說什麼?”林艾心中一跳,兩人相接的掌心溫度漸升。“女、朋、友。”程遠暮俯身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地念,“不對嗎?”不是不對,隻是,林艾第一次發現,原來這個稱呼這麼好聽。“女朋友,你臉紅了。”“……快走。”-----如果讓林艾列出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刻,那麼2006年這一個元旦,一定是其中之一。整整三天,她與程遠暮朝夕相處,寸步不離。她帶著他吃遍了學校的大小食堂,像個小話癆一般絮絮叨叨,說著哪個好吃哪個不好吃,哪個窗口的阿姨特彆親切,哪個食堂的饅頭供不應求,程遠暮一邊給她夾菜,一邊含笑傾聽。她帶著他認學校裡的建築,這棟樓是上專業課的教室,那棟樓是專門開晚會的禮堂,走過這個小道就是巨大的體育場,躺在草坪上可以看見漫天繁星。體育場旁邊是她最常去的圖書館,有她最愛的各類藏書。她唯獨不肯帶他去看女生宿舍樓,說是學校女生身材都好,宿舍陽台一片春光無限。她帶著他去每一個有名或沒名的旅遊景點,拉著他的手穿過一隊隊旅客,像是一位儘職儘責的小導遊,對著筆記本給他念不為人知的曆史典故,總是念著念著自己也驚奇不已,眼睛睜得圓圓的,不住感慨。她帶著他嘗廈門當地的小吃。從中山街的台灣美食,到曾厝垵的夜市燒烤,到南普陀寺的素齋宴,再到巷陌深處的老字號。在她甜美的笑容哄騙下,不明所以的程遠暮一口咬下了土筍凍,並對口感稱讚不已,然後在得知真相後哇哇大叫,絕望到生無可戀。她多麼快樂,不知疲倦地說著,笑著,奔跑著,幾乎把過去一年沒有說的話都說了,在程遠暮麵前,她是那麼放鬆,那麼健談,和正常人沒有任何區彆。他們手牽著手走過校園,走過街道,走過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像是一對普通的陷入愛戀中的學生情侶。就像他們不曾經曆過離彆,就像他們不必再經曆離彆。-----最後一天的晚上,兩人在海邊。潮水漲落,溫柔又執拗,宛若不會停止的呼吸。海風中有淡淡的鹹。沙灘上不知名的歌者吹著薩克斯,旋律極美,卻憶不起歌名。“你看,螃蟹!”一波潮水退下,程遠暮指著沙灘上留下的一個個小坑,興奮地說。“哪裡哪裡?”林艾也蹲下來,好奇地往坑裡瞅。程遠暮揪了一根樹枝,輕輕刨開小坑邊上的沙,不一會就露出一隻小小的透明的螃蟹,一溜煙爬走了。“哎呀太快了,我還來不及看清螃蟹是不是真的橫著走的呢!”程遠暮笑。兩人頭抵著頭蹲在沙灘上,隻顧著挖坑,沒留意下一波潮水倏忽而至,等反應過來時水浪已經拍到了腳背上。“快跑!”程遠暮身手矯健地一躍而起,卻在去拉一貫反應遲鈍的林艾時晚了一步,一個浪花轉瞬卷起。由於林艾是蹲著的,因此非常不幸地被打濕了……屁股。“噗哈哈哈哈哈哈!”程遠暮看著林艾屁股處圓圓的一片水漬,愣了三秒後,捧腹大笑。林艾簡直要羞死了,連忙脫下外套圍在自己的腰間,瞪著眼前已經笑到大喘氣的人。“程遠暮!”“好好好,我不笑了——噗哈哈哈哈!”“你!”林艾又羞又鬨,轉身欲走,手卻被他一把拉住。“真不笑了。”眼睛映著水光,亮閃閃的。雖是這麼說,嘴角依舊溢著笑意。脫下自己的衣服,準備給她穿上。“不用了——”他卻不容她反駁,抖開手中的外套,將林艾裹進去,又俯身替她將拉鏈拉好。“抬頭。”林艾隻好乖乖一仰脖子。嗤啦,拉鏈一直拉到頸口,長長的袖子垂下來,將她的手完全包裹在裡麵。衣服還帶著少年的體溫,將海風嚴嚴實實地隔絕在外。程遠暮滿意地看了一眼被他包成粽子的林艾,突然眼角一動,彎下腰撿起了腳邊的一樣東西。那是剛剛被潮水送上沙灘的一枚貝殼。“喂?喂?”程遠暮把它放在耳邊,煞有介事地聽著,孩子氣的樣子讓林艾忍俊不禁。“笑吧笑吧。這可是能儲存聲音的。現在既有了大海的聲音,又有了你的笑聲。我回去後,想你的時候就能聽了。”程遠暮也笑,輕輕把貝殼表麵的沙子抹掉,小心收進口袋。林艾的笑容卻在瞬間僵硬,漸漸收斂起來。-----兩人選了一個高處,相依坐下,麵朝大海。即便是南方,冬夜依舊是冷的。林艾畏寒,將頭往旁邊人的肩上又蹭近了一些。程遠暮展開手臂,忽地將她整個身子都擁進了懷裡。少年的胸膛很暖,林艾將臉緊緊貼在他的胸口,讓他的心跳聲充滿自己的耳廓。“林艾。”程遠暮忽然喊她的名字。“嗯?”聲音從懷裡傳來,悶悶的。“明天……”聲音頓了一下,胸膛隨著深呼吸慢慢地起伏,“明天你不要來車站送我。”懷裡的人沒有立刻回答。沉默了半晌,才輕輕地問:“為什麼?”“因為被留在原地的人比離開的人更痛苦,我不想要你經曆這些。”程遠暮緊了緊手臂,目光遠遠地看向海對麵若隱若現的燈光,“你隻要記住這些天的快樂,就夠了。”“可我不想讓你一個人走。”林艾雙手環繞,抱住他的腰。他真瘦,隔著衣服能摸到後腰處的骨骼。“我更不想讓你一個人從車站回來。”程遠暮低下頭,吻上她的頭發,“乖。”林艾說不出話,一股尖銳的疼痛從心臟劃過,眼眶瞬間潮濕。忍了那麼久,卻在聽到這一聲“乖”時,潰不成軍。“艾艾?”程遠暮察覺到胸口的濕意,抬起她的臉,“不許哭鼻子啊。”“誰要哭鼻子了?”林艾逞強地彆過臉,忍住即將墜下的眼淚。程遠暮輕笑,又恢複了嬉皮笑臉的樣子,調侃:“好啦好啦,寒假我們就又見麵了啊。不過你對我強烈的不舍和思念,我非常理解,感同身受,受寵若驚。”林艾噗嗤一聲,終於被逗笑了。“臭美。”輕罵一句,一顆眼淚卻隨著笑聲驀然砸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