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遊過後的日子，天光日日清澈如洗，把心裡最角落處的煩惱都曬得溫暾暾的。春末夏初的時候，是林艾的生日。村裡人不興給小孩子過生日，但是艾青堅持每年都要為林艾慶生，蛋糕蠟燭禮物生日歌一樣不落。鄉下的月光透徹明亮，每次拉滅燈，燭火像是一葉小舟，飄飄蕩蕩地遊弋在月光的海洋裡。林艾對著那一點浮動的燭光，閉上眼虔誠地許願。她隻許一個，艾青說，生日願望隻許一個。因為不貪心的人，才會得償所願。艾青喃喃，像是對林艾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目光卻不知飄遠到何處。放學的時候，林艾有意走得很晚。程遠暮他們要去小操場踢足球，喬淼淼對林艾抬了抬下巴，“一起去看？”林艾帶著歉意笑了笑，擺了擺手。“不去拉倒。”喬淼淼把書包甩到肩上，自己去追男生他們了。林艾看著她的背影輕快地從視線中跳遠了，才慢慢收回目光。教室裡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她把胳膊伸平，側臉壓在桌麵上發起呆。脖子上掛著的鑰匙硌住了胸口，讓她很不舒服。從她上學的第一天起，奶奶就把這一串鑰匙交給了她，嚴厲地叮囑她要天天戴在脖子上，不要弄丟，更不要忘記。一把是單元門禁的，一把是防盜鐵門，一把是實木大門，林艾努力地分辨著。爺爺奶奶回來都很晚，林艾必須要自己帶鑰匙開門回家。然而每天用鑰匙開門的那幾秒鐘，是林艾最害怕的時間。因為你不知道門後麵的黑暗裡到底有什麼。她每次都全神戒備，屏住呼吸，目不轉睛，鑰匙插進鎖孔裡，哢噠轉動，然後一把推開門，顧不上脫鞋，先飛快地跑進去把所有的燈都打開，直到光線充盈了整個屋子把目及之處的一切都照得纖毫畢現時，才鬆了口氣，繃緊的身體慢慢舒展開。然後再回頭去關門，脫鞋，仔細地拖乾淨鞋印。然而今天，林艾比任何時候都不想麵對門後麵的未知與恐懼。她知道，爺爺奶奶是不會記得自己的生日，那個高樓上的房間裡也不會有等待著她的蛋糕和蠟燭。不過好在她也不抱有期待，她隻想能夠晚點回去。至少……她看了看頭頂的白熾燈，這裡是明亮的。林艾走出教室時，已經是傍晚時分，暮色溫柔地圍攏著天空。看門的大爺在保安室搖著蒲扇咿咿呀呀地聽著收音機，除此之外，學校裡已經空蕩無聲。林艾沿著操場看台的台階一個個蹦下去，鞋底拍打地麵的聲音，啪嗒啪嗒的，很是清脆。“林艾！”她聞聲低頭，看見程遠暮顛著足球站在下麵的草坪上，仰著臉喊她，汗水將臉龐洗得發亮。你怎麼還在這？她沒說話，用眼神表達了自己的疑問。“他們踢完比賽就回去了，我一個人多練了一會。”程遠暮很自然地回答道，“我以後可是要當球王的，像馬拉多納那樣！”林艾不知道這個名字很奇怪的馬到底是什麼，但她很寬容地笑了。事實上，很多時候程遠暮說的話，林艾都不是能夠完全理解，但是她是一個優秀的傾聽者，麵對男孩那些天馬行空的想象和躊躇滿誌的熱血，她總是聚精會神地聆聽著，眼神裡的理解和讚賞，都是真誠和通透的。然而今天，滿腹心事的林艾，笑容有點勉強。“怎麼了？”程遠暮也察覺到了異常，腳尖一勾把球彈起，雙手順勢接住，然後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上台階。他在林艾下麵兩階站住，喘勻了氣，問道，“對了，你怎麼也這麼晚沒回去？”“我……”林艾咬了咬嘴唇，不知道怎麼說。程遠暮正微仰著頭看她，表情認真而耐心，亮晶晶的眼睛裡似乎有著讓她無法隱瞞秘密的魔力。-----直到林艾坐在了程家的餐桌前，總是慢半拍的她才漸漸反應過來方才發生的事。程遠暮在她猶豫不決的敘述中得知了今天是她的生日，而林爺爺和蘇奶奶居然不記得也沒有任何安排，這讓程遠暮先是大吃一驚，繼而義憤填膺。他不由分說地拉過林艾的手，先捏住手腕，向下滑到手掌，然後順著力道往自己的方向帶過來。“走，去我家過生日！”啊……啊？林艾的質疑聲還憋在嗓子裡，身體已經被程遠暮拉著跑了起來。這是林艾第一次到程遠暮的家裡。大院裡的職工樓都是統一建製，程家的麵積和格局都和林家大同小異，可是林艾卻能感覺到那種難以逾越的差異。這種差異，是林艾尚未走進樓裡，就能從外麵看見的透著燈光的窗口。是程遠暮在樓下隨意喊了一聲，就應聲打開的門禁，和探窗招呼的人語。是開著門站在門口，一邊嗔怒著晚歸的程遠暮，一邊熱情地迎進林艾的程爺爺和程奶奶。是門後麵那一片溫暖明亮的橙色光線。這是林艾第一次切切實實地感受到，程遠暮和自己的不同。他的自信張揚、他的溫暖細心、他的爽朗大方，都是被光源投射出來的光束。讓林艾羨慕，且不可得的，是這裡的光源。程遠暮剛進家門，就神秘兮兮地拉著程奶奶躲進廚房一陣低語。等到了晚飯的時候，桌上赫然擺了一個蛋糕。鮮美的草莓和精致的奶油花朵層層疊疊，圍住中間用巧克力汁寫出的一行好看的字——“祝林艾生日快樂”。林艾喜出望外地看向程遠暮，後者正狡黠地對她一眨眼。不過轉過臉，程遠暮就開始對著蛋糕挑挑揀揀，“奶奶啊，你這個蛋糕是不是小了點？”“我的小祖宗，我可是十萬火急地在人家蛋糕店關門之前趕過去的，現成的蛋糕就剩這一個了，你就湊合著吃吧。”程奶奶一敲程遠暮的腦袋，轉過頭對著林艾，有些歉意地笑了笑，“阿遠臨時和我說的，我也沒來得及好好準備，你看還喜歡嗎？”林艾受寵若驚地點頭，點了好久才想起來要道謝，一臉通紅地說：“謝……謝、謝。”程奶奶沒有對她因為緊張更顯嚴重的口吃做出任何意外的反應，隻是溫和地笑著，眼神疼惜。“許願咯！”程遠暮自告奮勇地點燃蠟燭，對著林艾一點頭，“諾，彆忘了前兩個願望要說出來的啊。”“啊？”林艾困惑。“對啊，許三個願望，前兩個要說出來，最後一個不能說，不然就不靈啦。”“我、我……以……以為……一……一個。”林艾磕磕絆絆地說。“啊？！生日願望可以許三個的！哇，你以前過生日都隻許一個願啊？太可惜了。”程遠暮搖搖頭，很是一副扼腕惋惜的樣子。太可惜了嗎？林艾想。“好啦好啦，阿遠不要搗亂。蠟燭快滅了，抓緊時間許願哦。”程奶奶柔聲提醒。林艾聞言趕緊閉上眼睛，雙手交叉靠在胸前。程遠暮的聲音適時地插進來，“三個啊！”那就……貪心一次吧。跳動的燭光在女孩微微顫動著的睫毛下織著變幻的光影，她虔誠地閉著雙眼，緩緩說著願望，聲音纖細而堅定，出人意料地流暢清晰。“希望……爺爺……奶奶……能……喜歡……我。”“希望……媽媽……不要……忘記……來……看我。”希望，我和程遠暮永遠都能像現在這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