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院裡,你左手邊的鄰居也許正是一個廠房的同事,右手邊的隔壁可能就是一起長大的發小。長輩都有淵源,兒女俱為乾親,哪門哪戶有幾個親戚,是什麼家底,都跟透明的似得,大家夥兒清清楚楚。這是一個不可能隱藏秘密的地方。所以,三廠的老林家多了一個孫女的消息,很快就在茶餘飯後的家長裡短中傳得人儘皆知了。蘇秀勤把菜籃子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擱,放在最上麵的一根蘿卜顫巍巍地彈起,掉出籃子,沿著桌邊咕嚕嚕滾了下來。林艾安靜地走過去蹲下來,去撿掉在桌底的蘿卜。蘇秀勤看了一眼她,神色裡的憤怒中更夾雜了一絲嫌棄。“怎麼啦?”爺爺從老花鏡上方瞧了一眼奶奶氣勢洶洶的表情,翻了一頁報紙,隨後問道。“還不是那些三姑六婆,天天傳些不三不四的話,真想把他們舌頭拔下來!”“頭發長見識短,搖唇鼓舌而已,用得著生這麼大氣?”林寒嶽甚是不以為然。“那是你沒聽到他們說得有多難聽!我們老林家真丟不起這個臉!”蘇秀勤咬著牙,突然話鋒一轉,“哎?等等,頭發長見識短?你這老頭子是連我一起罵了?”“哈……做飯,快做飯。”林寒嶽打著哈哈,手腕一振把報紙拉平,埋首在後麵不再接話了。蘇秀勤瞪了報紙一眼,走過去一把奪走林艾手中的蘿卜,轉身走進了廚房,很快便傳來鍋碗瓢盆哐當的聲音。林艾像個隱形人一般站在客廳中間,看了看廚房裡奶奶忙碌的背影,又轉頭看了看用報紙擋住半個身子的爺爺。張了張口,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隻是安靜地重新低下頭來盯著腳下的地板。最終她發現地板上沾了一小塊泥,便蹲下來用指甲一點一點地摳掉,漸漸地將呼吸聲都調整得輕不可聞。敲門聲響起的時候,林艾才堪堪摳完那塊泥土。蘇秀勤還在廚房發泄餘怒,一把菜刀剁得虎虎生風。林寒嶽則穩如泰山地安坐在藤椅上,絲毫沒有要起身的意思。門外那人停了一會,又咚咚咚地敲起來。林艾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上前去,踮著腳尖打開了門。視野隨著沿半弧線向外打開的門一起擴展,然後定格在一雙眼睛上麵。那是一雙很亮的眼睛,眼角微微上挑,天然含著一絲慧黠。瞳孔極黑,流轉著靈動的光澤,猶如遊弋在冰泉裡的兩尾黑鯉。睫毛生得密又長,微微翹著,像是蝴蝶的翅膀。此時,這雙眼睛的主人正大大咧咧地站在門外,對著發怔的林艾揚眉一笑,自來熟地打招呼,露出一口亮白的牙齒。“嘿,你好啊!”林艾沒說話,也沒讓開身體讓對方進來。上次的遙遙一麵,隔得太遠,她沒看清他的長相,可她認得男孩身後彆著的彈弓。小臂上早已褪去的痛感像是受到什麼邪惡的召喚一般,一下子重新變得強烈。林艾突然警覺起來,神色戒備地盯著對方,手緊緊地捏著門把手,隨時打算把門關上。看著她緊張兮兮地守著門口,一副萬夫莫開的架勢,男孩有點哭笑不得地揉了揉鼻子,突然深吸一口氣,氣沉丹田後響亮地朝裡麵喊道:“蘇奶奶,林爺爺!”然後看著目瞪口呆的林艾,像隻得意的小狐狸一樣,狡黠地笑。聽到動靜的蘇秀勤一陣小跑過來,先是對著林艾丟了一句:“你這孩子真不懂事,怎麼隨便給彆人開門?”下一秒就看到了男孩從門外探進來左搖右晃的腦袋。“哎呀,是阿遠啊!快,快進來玩。”蘇秀勤趕緊把杵在門口的林艾推到一邊,熱情地將男孩拉了進來。“去客廳坐著,奶奶去拿水果給你吃啊。”林艾看見男孩毫不客氣地走進了屋子,穿著臟兮兮的球鞋徑直踩過她剛剛摳掉泥巴的地板。“哦,是阿遠來了啊。”林寒嶽終於放下了報紙,和藹地對著男孩打招呼,“你爺爺最近在乾什麼啊?怎麼棋室也看不見他去了啊?”男孩塞了一顆葡萄在嘴裡,口齒不清地回答:“他啊,新買了一隻畫眉,天天在家逗鳥呢。”林艾聽不懂他們說的話,她隻是驚訝極了。這個看起來和她年紀差不多大的男孩子,居然一進門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而程遠暮鼓著半個腮幫,也在偷偷打量林艾。他今天可是有任務來的,不對,是使命。程遠暮想起他上午在夥伴麵前誇下的豪言壯語,趕緊吐出葡萄籽,重新抖擻了一下精神。-----飯桌上,被盛情邀請留下來吃中午飯的程遠暮,儼然變成了小主人的模樣,大大方方地接受著蘇秀勤不停歇的加菜。然而那雙亮晶晶的眼睛卻一直裝作不經意地就溜到身旁安安靜靜吃飯的林艾身上去。“哎,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呢?”他突然側頭問。林艾還沒張嘴,蘇秀勤就搶著替她說了,“林艾,叫林艾。”“哦……”程遠暮追問,“是哪個字啊?”“艾草葉子的艾,就是端午節你奶奶買了掛在門前的那個。”蘇秀勤邊說邊夾了一塊肉放到他碗裡。“哦……”程遠暮嚼著肉,仿佛很自然地提起,“她怎麼都不出門啊?是不是剛過來還不熟悉地方?一會我帶她出去玩玩吧!”林艾一愣,瞥向他,發現他也正神采奕奕地朝自己望著。兩人直接對上了視線,林艾趕緊垂下了眼。“不去了不去了,她……咳咳,她身體不太好,哪能和你們玩到一塊去啊?”蘇秀勤有些尷尬,清了清嗓子,才把話順了下去。“哦……”程遠暮不說話了,隻剩一雙眼睛咕嚕嚕地轉,不知在謀劃著什麼。果然如此,他暗暗想。沒關係,難不倒本大俠。飯後,林艾拎著一塊抹布,幫奶奶擦桌子。程遠暮往她身邊一湊,壓低了聲音說:“喂,你想不想出去?”林艾往旁邊挪一點,他就緊跟著蹭一步。林艾又挪一點,他又蹭上來一步。像塊不依不撓的狗皮膏藥。偏偏這塊膏藥還生得一雙好看極了的眉眼。再偏偏這雙眉眼現在正流光溢彩地看著自己,一臉真誠的笑意。林艾心一軟,索性點了點頭。不過這倒並不是純粹的敷衍,在她心底裡,確實也想出去轉轉。來到爺爺奶奶家快有一個月了,她每天隻能在奶奶收拾出來的小房間裡看書,時而抬頭看窗外,才會意識到天色一日亮過一日,樹葉一天綠過一天,竟已是盛夏的光景了。她想起在鄉下的那些夏天,午後的蟬鳴如濤聲,一浪高過一浪。精力旺盛的小孩子們東家西家地串門玩,不一會就都被火球似的太陽烤蔫了,像是下餃子一般,一個個冒著熱氣地撲通撲通跳進河裡嬉耍。程遠暮並不知道此時林艾的思緒已經飛到了千裡之外,見她點了頭,一雙眼睛更是迸發出了神采,湊到林艾耳邊,神秘兮兮地低語:“喂,一會你聽我指揮。”蘇秀勤本想拉著程遠暮再嘮幾句,可是眼皮已經困得抬不起來了。對於他們這個年紀的人來說,午睡是頭等大事,萬萬耽誤不得。打著嗬欠叮囑了兩個小孩幾句,她便趕緊推著林寒嶽進裡屋休息了。程遠暮支著耳朵等了一會,直到聽見了此起彼伏的鼾聲。“嘿,可以了。”他對著林艾一招手。他……他是要趁爺爺奶奶睡著了偷偷溜出去?林艾腦子裡漸漸明白了過來,不可置信地瞪圓了眼睛,連連搖頭。“哎!你怕什麼啊?他們至少睡一個小時,而且睡特熟。像我爺爺睡覺的時候,外麵放炮仗,都吵不醒他!”程遠暮對自己的計劃自信滿滿。“你放心啦,半個小時後我就送你回來,絕對不會被發現的。”眼看林艾要臨陣退縮,程遠暮乾脆直接先打開了門。他熟門熟路地在門口的地毯下麵找出鑰匙,然後回頭對猶豫著的林艾探身一拉。“來。”很多年後,林艾對那天的大多數細節都已記憶模糊,她不記得那時到底是春末還是初夏,也忘記了後來他們吃的棒冰是可樂味的還是牛奶味的,甚至有些混淆了程遠暮到底是自己找來的還是奶奶帶回家的。但她記得,男孩探身過來抓住她的手腕,向前一帶,然後向下滑到手掌,直到她的手被完全握在了他的掌心。以後的很多年裡,這都是程遠暮特有的拉手方式。-----程遠暮帶著林艾成功越獄,但他的計劃最終還是泡湯了。因為外麵實在太熱,本來約好了在小操場碰頭的夥伴們全都被家長扣在家裡睡午覺去了。連他的固定跟班季時、喬淼淼他們都沒來。程遠暮在心裡用電視劇裡學來的台詞張冠李戴地罵了好幾遍“你們這些忘恩負義的白眼狼”後,才注意到林艾還怯生生地跟在自己身後。他趕緊對她露出值得信賴的微笑,好脾氣地問她:“你想玩什麼?”林艾搖頭,陽光毒辣辣地打在她裸露的小臂上,她的臉上已經沁出了汗滴,濡濕了額發。這種火爐天氣,彆說人了,連半隻鳥都沒有,確實沒什麼能玩的。程遠暮感覺是自己把林艾帶出來的,就有責任帶她好好玩玩。所以現在這種情況,讓他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摸了摸鼻子,想到了一個補償的辦法,“我請你吃棒冰吧。”程遠暮本來想要買小花臉的,女生就喜歡吃那種,可那個要一塊錢,而他口袋裡的鋼鏰兒不知上午在哪玩的時候掉了個乾淨,隻剩下一個五毛,他隻能買了棒棒冰。一手抓住一邊,然後熟練地抬起膝蓋一磕,棒冰應聲分為兩半。他把其中一半遞過來,“給你。”林艾有些遲疑,媽媽叮囑過不要接彆人給的東西吃。“哎,你快點接著啊,要化了!”程遠暮急道,他已經感覺到有粘膩的液體流到了手上。林艾瞅了瞅他,嗯,怎麼看確實都不像是壞人。終於伸手接了過來。冰涼的觸感貼在掌心,登時就驅退了幾分暑意。程遠暮此時正連忙把一手糖水往衣服上蹭,突然一塊白色的手帕就伸到了他的鼻子跟前。是林艾彆在胸前的小手絹,素白色,洗得有些舊,散發出一股淡淡的馨香。程遠暮下意識地接過了,卻實在不好意思把自己的臟手往上麵擦。他咬著棒冰,突然連說話都結巴了起來,“謝,謝謝啊。”林艾搖搖頭,笑了。那是程遠暮第一次看見林艾的笑容。雖然他打的賭似乎要輸了,也沒弄清楚那個謠言是不是真的,還欠了五十張英雄卡的賭債。但他此時此刻一點沒想起來這些,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林艾的笑顏,覺得自己的計劃,真是棒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