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已是八月,世界無需片刻光陰就能腐爛到底,想象著也許這個世界從來都是這樣的,隻不過往日覆著虛偽的外表,內在不過是森森白骨。我還是無法徹底從噩夢與泥澤中爬到陽光底下。他們在毒日下加速腐化,屍體的氣味像是曾經病院裡的消毒水,毫不留情地占據每一寸空氣。已經不記得多久沒進食了,饑餓,胃裡像針刺般的疼痛,之後便是鋪天蓋地而來的孤獨。人很容易死,餓死、病死、老死、孤獨死……或者,被吃掉。世界一片狼藉,就像末日後世界上就剩下了你,似乎這是個孤獨的陷阱,嘲弄著問自己,為什麼活下來的是我?和他們一樣不言不語遊走在街上,覓食,存活,反複,僅僅是因為世界突然撕開偽善的麵容變得岌岌可危,於是生存也變得至關重要了?我是一名學生,曾是一名學生,在三個月前,我還在大學裡,日複一日地被困在中國教育的生活裡反複習練。也就是從那時開始,我明白今後的生活也會是這樣,與人流不停地擦肩而過,上課或者下課,上班或者下班,活著或者死亡。也許被迫相個親,對象還不合自己口味,卻也不知道為什麼還是進了教堂。也許有天會突然會再次回憶起少年時,有時會迫不及待地期待一場毫無目的逃亡,逃離這個世界,或許之後又被這個世界抓住,牢牢釘在庸碌之中。“不管結局如何,我需要一次逃亡。”那時我想。因此也會若有其事地存錢買了個旅行包,再心血來潮地往裡頭塞進一些東西,衣物、手電、麵包、水,還有回憶與衝動。於是在拉上拉鏈的瞬間又歪著腦袋傻笑幾聲,“哎喲,你是在上大學,你有家人要負責,你有未來要擔負,你逃不掉的。”三個月前的故事。災難發生了大概一個星期時,除了已經被吃掉的,活著的都堅守在了學校裡,說是堅守,不如說是被困。中國的人口優勢在此時顯露無疑,從災難突發開始,火光與暴亂到剩下咀嚼與嘶叫隻花了一天時間。被車撞死,被人流踩踏死,被暴徒打死,被行屍咬死,然後一切又都嘲諷著活了過來,好像鏡子裡的另一個世界一般,齜牙咧嘴地活了過來,城裡城外密密麻麻的人頭,緩緩地在街上徘徊。聲音會引來災難。學校也放棄了廣播,找人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問候過來,統計還活著的人,計算著分配食物的分量。所謂高層下令所有人不準離開寢室,等待軍隊救援。寢室原本有四人,在災難發生後有兩個就再也沒回來了,就剩下了我和A君。A君不停打著手機,在我麵前來回走動,時不時轉頭對我說上幾句。“聯係得上家裡人嗎?”他問。我搖了搖頭,手機是根本打不通的,於是我向每個重要的人都發一條短信,附言“活著的請回複”。“接下來有什麼打算?”我還是搖搖頭。其實也沒電視劇裡演的那麼糟糕,隻要不出聲不發光,它們就不會想要進來。中國高牆迭起的校園看來是堅不可摧的,輿論摧不毀,改革壓不倒,死人更不行,至少行屍僅僅用指甲是刨上十年也不可能進來。隻要我們不出去,它們就進不來。其他寢室裡也都零零散散地留著幾個人,我到處看了看,所有人都差不多,要麼在試弄著手機與電腦,要麼就是坐在那兒不知所想。偶然有幾個上來問話,也隻是關心軍隊是否真的會到來,我又怎麼知道呢?時間慢慢過去,期間的一個星期,A君和我沒怎麼交談,他過去就是較沉悶的人,隻是如今變成了死氣而已。學校的食堂已經沒法用了,分配的食物都是超市裡拿來的,看管超市的又會是誰呢?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我開始胡思亂想,在末日前如此卑微地工作,如今卻成為了重中之重,那個人又會是什麼樣的感受呢?不知不覺,我便想起了歐歐,一個女孩。歐歐是個挺漂亮的女孩,我們認識很久了,她在這座城市的另一所大學就讀。在開始的那一年,每一個周末我都會坐上一小時的公交去見她,一起吃飯,聊天,瞎逛。至於是怎麼認識的,總像是從天而降,於是自然而然地在我的人生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大約過了三天,食物分量漸漸變少了。A君醒來在看見食物後,終於是說出了這三天唯一一句話:“他媽的。”說完便拿走自己的那份,鑽進了被窩裡。為了減少耗能活到救援隊到來的那一天,我們除了進食就這樣躺著不說話也不走動。想象著偌大的學校所有人都像我們一樣,像蠶蛹一般把自己包裹著躺在床上等待著微乎其微的希望,而冰冷的鐵門外漆黑的走廊上沒有一絲聲響,空寂得像是塵封已久的通風道,隻聽見自己低鳴般的心跳。而放眼遠方,僅僅一牆之隔,行屍遍地。到底它們是活的,還是我們已經死了?如果是這般,我們又如何知曉?像可憐的蟲子一樣,把自己保護起來等待著渺茫的希望,也許,隻是腐敗的開始。我沒有選擇,但我還能選擇如何去回憶。我掛念生死未卜的家人,此外便是歐歐。我不知道我是什麼時候喜歡上她的,我開始自主在每個周末大費周章地前往她的學校,請她吃飯,聽她說她在那裡的故事。我小心翼翼地牢記她的話語,把她的笑容一點點收藏起來。回憶著她雙手交叉和我走在街上穿過人群,一切都很安靜,消失在默不出聲的時光裡。我是懷著怎麼樣的心情去見她,又為何從不告訴她我喜歡她的?而我也許再也見不到她了,在錯失的人生裡。每想到這兒我都很難過,總希望像《真愛至上》ThomasSangstar-Sam裡那樣,沒日沒夜地練鼓隻為了能和喜歡的人同場演出,就算隻能看著她的背影也很好啊。飛馳到機場衝過檢查處,身後跟著一大幫追逐你的保安,也要和喜歡的人表個白,因為她要走了啊!不和她說說,也許真的會後悔一輩子的。連這樣一個十歲的小男孩都敢做,我卻從未擁有這樣的勇氣。也或許像AndrewLin(行屍走肉瑞克)一樣把最浪漫的暗戀寫滿字板,一張一張給她看。也許真愛真的如電影中說的那樣有很多,但是如果這樣真愛又怎麼能被稱為真愛?也許有些唯一隻能永遠是殘缺的,但是那些從懷裡拿出的表白還都是溫熱的,這麼孤獨又這麼溫柔,怎麼能不是足夠的呢?而在這樣安靜的末日裡,我終於想明白,世上最讓人難過的事之一,就是世界已經毀滅了,她卻不知道我愛她。食物的供應量越來越少了,第五天醒來時A君看見一天的食物僅僅是一包餅乾時,終於是暴怒了起來。他看了看鋼鐵的床杠,石砌的陽台,狼藉的房間,昏沉的天空,再就是少得可憐的食物。他突然開始拚命地撞擊鐵門,一開始我以為會引來什麼人,誰知門怎麼撞也撞不開。我感到有些奇怪,用手轉了轉門把,愣住了,門從外麵被人鎖住了,我們逃不掉了。就在我拚了命回憶往事的日子裡,在所有人都在等待著所謂的救援軍隊的時候,有人把我們的門鎖住了,我們隻是渾然不知被圈養起來的東西。這個世界已經完完全全地變了,不管是活人,還是死人。“我們都要死在這兒。”A君突然平靜了下來,低著頭有氣無力地再次打開他的手機,看了看,又猛然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哐當”一聲,它和他的希望片刻間支離破碎。“不會的。”我不知是在安慰他,還是自己。“他們也許早就走了,留下我們這些傻瓜!”“但是今天早上還有人送食物,還有人在的。”我這樣說。外麵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什麼要鎖門?學校早已停止供電,為了省電,我一天隻開一次手機,看一眼早已毫無意義的時間,以及無人回複的短信。A君不知道何時已經躺在了床上,他不停呢喃著,像是永恒的詛咒。好像在說我們從未逃出去過。這一夜出奇的吵鬨,接二連三響起撞擊鐵門的聲音,像是來自深海巨獸的咆哮,比街上行屍的嘶吼更加焦躁而絕望,其他寢室的人們陸陸續續發現自己被困住了。是啊,外麵除了腐爛,還發生了什麼?縱然我們這幾天什麼都沒做,但是卻感到了一種來自深處的疲憊,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接下來的日子都再也沒有食物送來,我隻能迷迷糊糊地從衛生間裡接水喝。鐵門還是鎖著出不去,而A君似乎絕望了不再低語。門外不停傳來撞擊和喊罵的聲音,那些所謂的高層,真的都走了嗎?那為什麼要把我們困在這裡?難道是因為能救的人數有限?我停不住地想,家人的樣子,歐歐雙手交叉穿著白色長裙披著長發和我穿過人流,她和他們,又在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