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跟蘇小妹一樣,蘇明亮心裡還算喜歡這裡。傷心麵館地方很寬敞,卻始終乾淨溫暖。大概是為節省開支這一類的原因,居然是林清河這個老板親自下廚,煮的東西卻都可口,特彆是招牌的“傷心湯麵”,湯頭清甜,怎麼吃都不會厭。奇異的是,所有的菜品裡都有一味特殊的香料,叫作羅勒葉。整間麵館,連同林清河的身上,永遠都是那股新鮮的味道。小妹最喜歡接近廚房的地方有點心自選區,於是有酸酸甜甜的奶香籠罩的一隅。每一天的黃昏時分,林清河讓店裡唯一的常駐服務員茯曉打開音響,有意無意播些老情歌。音色就像雨水洗過一般,映著雨後的夕陽,連一碗熱氣騰騰的麵裡都有點纏綿的憂愁。茯曉是個百裡挑一的漂亮姑娘,手腳麻利,可惜很少笑,為人有些冷淡,像是什麼情緒都習慣埋在心上。她卻跟小妹合得來,隻對她一個人展露笑容。又或是在彆人都不在意時,會把帶笑的目光投到林清河身上。蘇明亮每每看到這裡,總會感到一陣說不出的意味。傷心麵館生意興隆,前來打零工的大學生也不斷。連巡邏路過麵館,都會看見三三兩兩的女生穿著學生製服在門外興奮地張望,說是這裡來了個好看的年輕男人。好看麼,蘇明亮往往在心裡“嘁”一聲,他一刻都沒忘記要對林清河挑刺的初衷。“傷心麵館”麼,也算有點意思。那些跑來打零工的實習生們,帶著年輕的笑臉模仿著老板林清河,對每一桌的客人說出招牌的廣告語,“把您的傷心事寫在桌上的留言簿裡,可以享受菜品八折的優惠。您看,隻要把悲傷都一件件地寫出來,慢慢地也就不那麼悲傷了。”“我從來不悲傷,謝謝。”麵對老板林清河的親自服務,蘇明亮冷冷地回絕,壓下眼角瞟一眼桌上的《傷心筆記》。不用說,翻開來看裡麵一定是鋪天蓋地矯揉造作的東西,樂於觀看那種東西並因此給出優惠的老板一定是個變態吧,沒錯,一定是個變態。“不悲傷就拿不到折扣。”茯曉雷厲風行地經過時冷冰冰地甩下一句。“還是給他們算八折吧。”林清河遞上菜單笑眯眯地說,“小妹有個這樣的哥哥,已經是本世紀以來的最大悲傷。”還來不及扯住他白襯衫的領子質問“你在說什麼”,就被眼前的菜單看花了眼。什麼叫作傷心涼麵,什麼叫作失戀咖喱,客人們居然還吃這一套,認認真真地說出那些菜名,簡直是被這個變態老板耍得團團轉。“喂,彆給我弄那些奇怪的名字,我隻想吃一碗普通的牛肉麵。”蘇明亮說。“那麼我可以要這個分手套餐嗎?”小妹瞪大眼睛發問。“不行!誰會點那種奇怪的東西?”蘇明亮嚴詞拒絕。林清河依舊笑著,他伸手輕輕揉了揉小妹的腦袋,在快要哭出來的小妹耳邊低聲說:“噓,我告訴你,分手套餐就是牛肉麵。”蘇明亮裝作沒聽見。此後很長一段時間裡,每當自己要把小妹弄哭時,林清河適時地跳出來救場,他往往都裝作沒聽見。有時他自己心裡也覺得有點好笑,不過表麵上還是冷著臉若無其事。林清河與小妹的笑臉,總能讓下雨天也變得晴朗起來。看著他們的笑臉,蘇明亮心裡很動容,隻是不好表現出來。不過也有人厭煩自己的反應,比如茯曉。蘇明亮很清楚,茯曉看向自己的眼神裡直截了當地寫著厭惡。茯曉厭惡的是蘇明亮無休止地找茬。一年365天,這種找茬一天都不曾停止。起先麵對“今天的牛肉麵裡放了辣椒,小女孩怎麼吃得下”這類還帶些認真精神的投訴時,林清河還會敷衍地笑著虛心接受。不過很快問題就演變成了“今天我等餐都等了二十分鐘,煩死了”“今天服務生踩了我的腳,煩死了”,以及“今天的特價餐居然是豬排飯,麵館裡居然會有豬排飯?煩死了”等等。林清河會難以抑製地咬牙切齒,並恨恨地說出些“笨蛋警察,下次一定要讓你吃了我的麵,就跪在洗手間裡再也出不來”之類的話。接下來就是蘇明亮吼著,“你說什麼神經病”撲上去抓住他的衣領,兩個人彼此仇恨地瞪視再被茯曉冷著臉拉開的傳統戲碼。寧靜又溫和的傷心麵館,臨窗都能聽見雨聲。吵起架來的兩個人顯得很滑稽,像是舊時候的皮影戲,笨拙有趣,時常引得其他客人發笑。幾個月過去,附近的客人都認識了這對兄妹。而茯曉更是會在每天的晚飯期間,冷著臉不耐煩地招呼,“老板,老板,那個‘煩死了’又來了。”於是林清河就走出來,讓小妹一股腦地衝進他懷裡,同時一臉麻木地瞪視著蘇明亮,乾巴巴地問一句,“蘇警官,今天因為什麼煩死了?”後來事情有了些許緩和,不再經常動手了。源於某一天,蘇明亮在抱怨胡椒粉太多的時候,林清河做出了極具反擊性的一個舉動。他舉起胡椒粉的瓶子,一股腦地全都倒在了蘇明亮的碗裡,並且還笑了。“你這是在乾什麼?!”蘇明亮立即火冒三丈。“喂,可彆把我當你女人啊。”林清河麵無表情地瞪視著緊貼在眼前的那張臉,“彆彆扭扭一天一次,少女心也會傳染的嗎?饒了我吧,我還不想被當成蘇警官的出氣筒女朋友。”“神經病你!”蘇明亮放大聲音吼了一句,再次習慣性地雙手抓住了林清河白襯衫的領子,不料卻第一次被他伸出手一把按下了。“不想被誤會就離遠點啊,不然你這樣從背後看很像是那個……明白吧,你,明白‘那個’是什麼意思吧?”說到這兒才恢複原狀咧開嘴笑了,“蘇警官真是純情得不行啊,說這麼兩句就臉紅了……”忙碌著的茯曉剛好抽出身來,“咦,老板,‘煩死了’今天怎麼這麼容易就走了?”卻看見林清河正捂著肚子大笑著,笑得半天都直不起腰來。托這件事的福,兩個人才和氣了一些。普普通通,像老年人的嘮叨那一類,沒什麼波瀾可言。也是難得,兩個人堅持著每天一吵,從未間斷,也難怪小妹寫到作文裡。有時候蘇明亮自己想想也覺得好笑。隻是警隊任務有急有緩,很快有一次緊急的出擊任務,焦頭爛額的蘇明亮猶豫再三,還是撥通了林清河的電話。本想擺正態度,請求他代為去接小妹放學,不料沒講幾句果然還是吵了起來。對方一副漫不經心的德行,居然還厚著臉皮叫囂,“蘇警官有事求我啊,蘇警官現在不覺得我煩死了?”簡直神經病,蘇明亮壓抑著情緒,就差把手機摔出去,不過又被對方一句話拉回現實,“接小妹、照顧小妹吃飯、督促小妹做作業這回事,不用蘇警官擔心了,我會全權負責的。不過,蘇警官回來的時候,不要忘記買甜甜圈做禮物哦。”“大男人要吃甜甜圈?”蘇明亮又好氣又好笑,“知道了,那我掛了。”“那個,還有……”林清河倏然壓低了聲音。“不要趁機敲詐啊你!”蘇明亮立即開口。“沒,隻是提醒你一句,注意安全什麼的。”平白無故的,林清河突然認真起來了,倒讓人吃驚。“喂……”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好,對方卻已經先行掛斷了電話。聽了一陣忙音,蘇明亮才回過神來,猛敲了自己的頭幾下。好在那次突擊行動進展順利,早早就得以收工。蘇明亮匆匆忙忙走進超市買好甜甜圈再出門時,天居然又下起了雨。他苦笑著一路小跑到麵館,正看見窗邊的座位上,小妹端端正正地坐著在寫字。一旁是眯著眼微笑的林清河,手裡捧著書本,是在做聽寫。好像是很太平的樣子。蘇明亮鬆了口氣,走進門來,迎麵正撞上茯曉。聽到一句冷冰冰的“老板讓你買甜甜圈你怎麼這麼慢,點心區的客人等了好久”就足以讓蘇明亮哭笑不得。乾脆點了根煙走到窗邊,“喂,林老板,用我買來的甜甜圈給客人……”“其實我真的很想吃,”林清河漫不經心地掃他一眼,“碰巧有客人也想要而已。嗨,怎麼樣都好啦,你可以下次再買給我。”“誰要買給你啊?你……”蘇明亮忍不住立刻就要發作。小妹卻猛然抬起頭,“哥哥,今天我想睡在麵館裡,可以嗎?”“當然不行,你要跟哥哥回家睡。”蘇明亮吸了一口煙。“可是外邊雨好大,我好冷……”小妹瞪大了清亮的雙眼,“而且我想讓老板哄我睡覺。老板晚上在跟一個叔叔談事情,都沒有好好陪我。老板說了,如果今晚九點之前你都沒回來,他就哄我睡覺的,可是你這麼早就回來了……”林清河咧開嘴笑了,“哎,想不到小妹這麼喜歡我啊。在小妹心裡,我是不是拯救公主的白馬王子呢?那邊那個氣得鼻子眼睛都錯了位的家夥,一定是妄想搶走公主的大魔王吧。看看看,鼻子裡還會冒煙呢……”“怎麼說話呢你!”蘇明亮熄滅了手裡的香煙,一把扯過林清河,“跟我過來,有話跟你說。”“有話好好說嘛,惱羞成怒什麼……”林清河被拖著走,不忘對小妹做出一個鬼臉。於是就在滴著雨的店門口。“彆想占我妹妹的便宜,聽見了嗎?”蘇明亮凶巴巴地說,“彆以為你對小妹稍微照顧些就能讓我放鬆警惕,警告你,小心我直接把你銬起來!”林清河憤憤地看著他,“以為誰都像你一樣是個妹控嗎?我的目標根本不是小妹……喂,你乾嗎?”蘇明亮已經扯住了林清河的衣領,湊上前來繼續凶巴巴地問,“那你的目標是什麼?”“我的目標麼,”林清河一下子笑了,壓低聲音,“我的目標,當然是蘇警官你……”“胡說什麼神經病!”一陣熱血衝上蘇明亮的腦袋,他被激得一愣,順勢就把林清河推下台階,推進了雨幕裡。聽著對方“哎呀”的叫喊,他心裡反倒湧上來一陣好笑的情緒。也說不上為什麼,隻好尷尬地清了清嗓子,“彆想靠胡說來蒙混過關。”“不聽彆人說完話就發瘋,果然所有警察都是一個樣的麼?”微弱天光下的林清河輕輕冷笑了幾聲,“也難怪有那些冤假錯案。“坦白說吧,其實我是看中了蘇警官的警察身份,如今沒有個警官罩著,這條街上的店鋪大概也撐不了多久……不過我看蘇警官好像對我這家店很有意見。不如早點關門走人得好。”說到這裡,他已經走上台階,走過蘇明亮身邊,徑直走進麵館裡去了。蘇明亮沒有隨著他的身影回頭,隻是隱隱感到一陣不安。那家夥好像淋濕了的樣子,那家夥好像生氣了。喂,一年的牢騷都習慣了,現在會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