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天下急雨,一整條街都汩汩地冒出水來。蘇小妹把臉緊貼在教室的玻璃窗上,看著那水滴往下落。反光裡影影綽綽映出她自己的臉,是一個粉白色的毛茸茸的橢圓。再後麵是暗黃的課桌,哥哥和老師站在講台邊。她眯起眼睛仔細去看哥哥的表情,餘光裡又看到另一個年輕男人,就在她身邊坐著,微微垂著頭在打瞌睡。欺負八歲女孩子的人都該去死,哥哥怎麼還不把這話說出來。蘇小妹心裡有點急,她不喜歡被老師請家長,況且又是因為些奇怪的原因。作文麼,本來就該寫些自己想說的話,總不至於被認為“做得不夠認真”就挨批評。多年後她開始寫得出一手漂亮的文章,卻還總是認為不及自己當年寫得好。哈哈哈,這叫什麼,孺子不可教?“……看起來是很隨意的習作,格式不對,話也說得不清楚,現在問起來恐怕早忘了自己寫的什麼……”老師的聲音隱隱約約傳來,哥哥蹙著眉沒做聲。蘇小妹鼓著嘴,看著窗外漸漸暗去的雨色。誰說她不記得,她可知道自己在寫什麼。雨聲裡,心裡默默地就把寫下來的句子念出來:“題目,《我喜歡》。老師讓寫喜歡的東西,我喜歡的東西太多了,實在不知道該寫什麼好。哥哥說每個人都隻有最喜歡的一個東西,那到底是什麼樣呢?“喜歡是什麼,喜歡是什麼?喜歡就是我哥哥每天無論工作到多晚,都會走到城南桂花巷15號的傷心麵館,找老板吵上一架才算完。“大家都說,吵架不能算是喜歡咯,可是無論多晚每天都去那就是喜歡了吧。不不不,也可能傷心麵館的老板無論多晚都會開著燈等他,那才是喜歡。”老師朝這邊走過來了,還在對著哥哥說話,“蘇警官,原來你是她哥哥,我就說從沒見過這麼年輕的爸爸……那邊坐著的那位,是爸爸嗎?”蘇小妹身邊的年輕男人應聲抬頭。這下好了,總算能清楚地看見他的臉。他處在有點逆光的位置上,脖頸和肩胛骨都微微泛白,不過能看見他微微笑了,抓了抓頭發站起身來。“哎,是問我嗎?說我是這兩個小鬼的爸爸,我也可以接受啊。隻是我還有另外一個身份不得不說啊,哎……我就是老師你手上的作文本裡,那個傷心麵館的老板啊。”蘇小妹回過頭來,對著哥哥露出了狡黠的笑容。她感覺自己像隻蘑菇,很想很想淋一場大雨。雨中天色漸沉,三個人從學校裡走出來。“你為什麼會在這裡?老師叫小妹的家長來,你來乾什麼?好像還說了些奇怪的話?真煩死了!”“啊呀好大的雨,沒有我帶來的傷心大傘,蘇警官怎麼回去啊?況且是小妹打電話叫我來的,難道是讓我假扮爸爸?饒了我吧,我這麼年輕怎麼生得出你們這兩個小鬼?”“少在這裡占便宜了!還有,傷心大傘是什麼啊?那是什麼奇怪的傘?還有,小妹,你怎麼會打電話給那家夥的?難道你要跟那家夥走嗎?”“怎麼樣,受到你嫌棄的傷心大傘不準備接納你了啊,蘇警官。嘗試一下在雨中奔跑的感覺吧!哈哈哈哈哈哈。”“喂,林清河,你笑什麼?你……”“蘇明亮,小妹的作文裡,好像說你喜歡我?”“那種作文要撕掉重寫,聽見了嗎蘇小妹!你……”“咻”一聲,林清河撐開了明黃色的大傘,彎下腰一手去整理小妹的衣領。小妹笑嘻嘻地看他,他好看,真是好看,永遠像被大雨洗過一樣的乾淨,又總是笑眯眯的。隻是話太多,可這樣的雨天裡,如果不說話,不就真的要傷心起來了嗎?雨聲不停,地上的水窪發出咕嘰咕嘰的聲音。林清河拉起她乳白色發亮的手臂,笑著說:“那麼,我們走吧。”於是三個人一起步入了雨幕之中,蘇明亮也鑽進了傘下,還在憤憤地自言自語。蘇小妹忽然忍不住說:“世界好安靜。”“你哥哥一直吵個不停,哪裡安靜了?”林清河問。小妹沒回答。本來麼,看起來討厭卻很喜歡,看起來喧囂卻很安靜,世界上的事情本來就是這樣古怪嗎?她可懶得去想,隻是在一路儘情地踩著水坑時,還留心聽著傘下兩個男人無休止的爭論。“其實我還是有點在意的,小妹的文章裡說的是你喜歡我沒錯吧,都寫出來了,白紙黑字啊。”“後麵是有轉折的吧,是你喜歡我才對……喂,說起來怪怪的!都說了那個作文要重寫!”“照我看不用重寫,明明寫得很好……”蘇小妹呼出一口清涼的氣息,鼓起嘴巴小聲喊道:“哇,世界好安靜!”林清河和蘇明亮都是二十七歲,一年前他們認識,吵的架可比現在多。那會兒父母挫敗的婚姻官司終於結束,不想再被酗酒成性的父親和嗜賭成性的母親糾纏,蘇明亮決心自己把妹妹帶在身邊。他是警察,在警隊裡是個年輕又厲害的角色,自己租住的公寓乾淨整潔,足以保護一個年僅七歲的小姑娘。帶著小妹從父親家裡摔門而出時天下起了微雨,小妹伏在他的肩頭,烏黑柔軟的長頭發灑滿了他的前胸。“哥哥。”她小聲地叫。蘇明亮以為她要哭了,父母縱然有千般不對,在小孩子眼裡似乎總是不可缺少的權威。幸好她沒有,她鼓起嘴巴說:“我想吃麵。”小妹喜歡吃麵,蘇明亮就帶她去。曾經在老街桂花巷15號,有一家老牌的拉麵館,味道很好,他買給她吃過。隻是這一次,兩個人拉著手走到熟悉的地址才發覺不同。原來的店鋪已經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家全新的麵館。有水藍色天空一樣的店門,二樓的平台也被收拾了出來,撐起一柄柄白色的大傘。趕巧他們抬頭向上張望,林清河正站在平台上看下來。他手上擎著塊招牌,想是正要掛上去,上麵有四個大字。“傷心麵館!”小妹脆生生地念了出來,仰起頭等著蘇明亮誇她。蘇明亮心裡卻有些困惑,這條老街上的店鋪都有些年紀了,地價也不便宜,突然易主總讓人內心不安。他正想著,林清河卻已走了下來。有那麼一刻,蘇小妹揉了揉眼睛,恍惚看見了另一個哥哥。他們都像冬日裡暖陽下的梧桐樹,有乾落落的修長的影子,走近就能看出差彆了。跟時常皺著眉頭的哥哥不同,這個穿著白襯衫的年輕男人,在一片微蒙的雨色裡,眯起眼睛露出了溫柔的笑容。“小妹妹認得我的招牌啊,”他說起話來溫和又低沉,是隨時都能講故事的語氣,彎下腰撫摸著蘇小妹的頭,“要進來吃一碗麵嗎?雖然還沒有正式營業,但我可以先煮給你。廚房裡還有新鮮的冰果汁,你想喝草莓味的嗎?”小妹快樂地點頭,還來不及開口說些什麼,就被哥哥一把拉回了身後。蘇明亮上前一步,警惕地上下打量著眼前的陌生男人,毫不客氣地開口,“你是這家店的店員?原先的老板不做了嗎?”“原先的老板不做了,把店賣給我。”林清河微笑著回答,“我就是這家麵館的老板。這位先生管的還真多啊,是這裡的老主顧?”“我哥哥是警察!”小妹興高采烈地歡呼,“這附近都是他管的地方!”“警察?”一瞬間,林清河露出了困惑的神情。就好像雨天裡猛地被人掀開了雨傘,他愣著神看了看蘇明亮,半晌才說,“警察,那還真是合適啊。這麼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不做警察叔叔,真不知道該做什麼好呢。”說完便發起笑來。他那樣快樂地笑著,露出了瓷白色耀眼的牙齒,連小妹也忍不住隨著他笑。蘇明亮感到一陣無名火起,隨手拉起小妹,“我們去彆家吃。”怎料小妹竟掙脫了他的手,撲進林清河懷裡,連聲說:“哥哥我就要在這裡吃,我還要喝草莓汁。”林清河摟著小妹,笑嘻嘻地撓她的癢癢,兩個人瞬間鬨作一團。蘇明亮想要帶走小妹,小妹竟繞著林清河轉起圈來,就是不讓蘇明亮抓住。起先還有些好笑的意味,可漸漸都認真了起來。林清河在中間左擋右擋,小妹跑得飛快,自然剩下蘇明亮一個人孤立無援。三個人鬨了好一陣,林清河同小妹笑得腰都直不起來,蘇明亮卻感到了一陣憤怒。他上氣不接下氣地站在那裡,卻猛然想起,自從自己開始工作,似乎從沒見小妹這麼開心過了。這個男人,好像很會討小孩子的歡心,一定是個危險人物。“誘拐的人販子現在可不少,其中不乏一些看起來很斯文的衣冠禽獸……”“喂喂喂,警官先生你說出來了啊!你把這種扭曲的心理猜測說出來了啊!你這是在侮辱我嗎?”“少廢話,你快把妹妹還給我。”“那個,你妹妹好像一副喜歡我的樣子……”“神經病!”蘇明亮憤憤地撲上前,一把抓住了林清河的衣領。林清河順勢掐住他的手,兩個人死命地瞪著對方,仿佛都要撲上去咬斷對方的喉嚨。“警察大哥,適可而止吧!是你妹妹跟我鬨著玩,你找我的毛病做什麼?我看你就是網上說的那種變態,妹控!”林清河咬牙切齒。“莫名其妙對小姑娘獻殷勤,誰知道你有什麼肮臟的企圖!”蘇明亮幾乎要把眼睛瞪了出來。“以後不要走進我的店,小心我在你的麵湯裡下瀉藥!”林清河信誓旦旦。“那我偏要天天來,但凡你有一丁點毛病,我就讓你立刻歇業!”蘇明亮氣勢洶洶。那一刻小妹在旁邊看著他們兩人較勁,獨自笑得前仰後合。她感到這是間有趣的麵館,這位老板是個有趣的男人。他這樣有趣,連嚴肅沉悶的哥哥碰見他,也變得有趣起來了。哥哥說天天來,那可真是再好不過。儘管小妹知道那是氣話不是約定,可誰能想得到,後來氣話就慢慢變成了約定。桂花巷15號傷心麵館,作為日常習慣蔓延進了蘇明亮和蘇小妹的生活。也不知是不是這一年的雨水過於充沛,蘇明亮每次走進傷心麵館,總是感覺在下著雨。夏天過去就是秋天,秋天過去就是冬天,一年的時間飛快地過去,有傷心麵館的日子卻從不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