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後，陸程從美國出差回來，先回公司開了個緊急會議，結束後看時間離下班還有半個小時，他提前收拾了東西離開公司。到了K市中心醫院，熟門熟路上到三樓，從門外一看，莫璃和袁慧都在。莫璃坐在離床較遠的窗台處，腿上放著台筆記本電腦，眉頭微微蹙著，聚精會神地在鍵盤上敲著什麼。袁慧在床邊坐著，端了水和藥給小男孩。小男孩怏怏的，但還是乖乖把藥吃了，又拉上口罩躺下了。陸程透過門上的玻璃，盯著莫璃看了一會兒，她的樣子其實跟三年前沒怎麼變，隻是眉眼間的神情越發的淡了。她穿著寬鬆的大毛衣、牛仔褲，頭發隨意在後麵綁了一半起來，另外一半亂亂地堆在脖子裡。陸程突兀地想起那天在酒店房間，那句似有若無的“我很想你”，心就突突地跳起來。那天，他聽得不真切，那聲音太小了，他其實懷疑是自己的幻聽。像是感受到了什麼，陸程收回視線，轉眼看見床上的小男孩正睜著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看向門這邊，陸程退後一步，側過身去。他拿出手機，發了個短信。十分鐘後，袁慧在樓梯道裡找到他。陸程手裡拿著個厚厚的資料袋，說：“教授提供了一些最新的資料，我們拿過去給李主任看看，一起聽聽他的意見。”上周陸程從醫院走的時候，說自己在美國有個同學的爸爸是血液病研究方向的專家，讓袁慧把病曆和檢查單複印一份給他出差的時候帶過去問問。袁慧雖然並不想接受他的幫助，但是沒法拒絕這個提議。陸程跟袁慧邊走邊說：“基本上，教授認為中心醫院這邊采取的治療方案已經是很先進了，水平其實跟美國差不多。他補充了一些建議，但是具體的還是需要這邊的主治醫生，根據病情控製的具體情況決定要不要采用。”袁慧看了看資料袋露出的一角，密密麻麻的英文。“我翻譯了一份，不過，專業詞彙醫生們可能更熟悉些，我把原件一起拿來了。”陸程解釋說。李主任原本不是他們的主治醫生，是陸程通過鄭雪的關係輾轉認識了，拜托了多為關照的。雖然一切都還是按照醫院的程序按部就班地來，但有科室主任的照料，心中終歸要更踏實一些。李主任看了資料後說：“確實提供了一些不錯的建議，不過目前孩子的情況控製得還可以，暫時可能還不需要過多變動。裡麵提到的兩種藥，我們醫院倒是剛引進了，效果會好一點，不過，價格上要高很多……”“價格方麵暫時不用考慮，請一定使用治療效果最好的。”陸程道。袁慧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麼。從醫生室裡出來，陸程對袁慧道：“要是有其他什麼我能幫上忙的，請再跟我聯係。”袁慧不置可否，走了一段兒，閒閒地說：“你現在是以什麼立場在管這件事？如果說是因為愧疚的話大可不必了，事情發生的時候你才幾歲，愧疚也輪不著你愧疚，要是因為可憐的話，那更……”“你不是也說了嗎？現在最重要是給孩子治病，我怎麼想都不重要，並不影響最終結果。”陸程道。“還真是……強硬又狡猾。”袁慧哼笑了一聲，“你跟阿璃在一起時也這樣嗎？”陸程卡了一下，說：“請不要把我來過的事告訴她，還有之前我已經知道的那些事都不要跟她提吧。”“當然，我本來就沒跟她說過一個字，我才不當這個傳聲筒。”袁慧勾起嘴角，“我也覺得，你離她遠點比較好。”袁慧回到病房裡，孩子已經睡了，莫璃從筆記本裡抬起頭，問：“去哪兒了？這麼久。”“醫生辦公室。”“醫生不是下午剛來過了嗎？”“不放心唄，再去問問。”莫璃把電腦放在窗台邊上，走過去安慰道：“彆多想了，我們就相信醫生。醫生昨天不是說了嗎？笑笑目前情況還比較穩定。”“嗯，知道了，剛醫生也這麼說。那什麼，你電腦又在閃，是不是又有客戶消息，你去忙你的，咱們家現在可就靠你養活了。”莫璃走過去，直接蹲在窗台邊上，回了兩條英文消息，剛要把電腦再拿起來，視線穿過窗玻璃，落到樓下一個背影上。薄呢子外套，身形挺拔，頭發很短，走路的姿態像極了陸程，她不由盯著那背影直到越來越遠。“阿璃，”袁慧叫她，“你那天說有買家買了房子了？”莫璃回過神來，說：“嗯，大前天房產公司的人說有買家有意向，我本來以為還要拖一陣呢，沒想到這麼快，手續我托房產公司的人辦的，錢明天就能打過來了。這回不用愁錢的事了，阿慧你放心吧。”“原本咱們預計能賣到二十萬就不錯了，居然賣到了二十八萬，而且還是一次性全款……”袁慧若有所思地笑笑，“這房產公司夠有本事的啊。”莫璃又看向窗外，那個酷似陸程的背影已經完全消失不見了。“看見什麼了？”袁慧湊過來。“沒有……”莫璃忙把電腦抱起來繼續看消息。陸程回到家，幾乎不怎麼需要倒時差，太累了，沾上床沒多久就睡了，半夜被方誌鴻的越洋電話給吵醒。“怎麼樣啊，我爸那專家朋友給的建議有用嗎？”“還行，兩邊的意見比較統一。”陸程忍著脾氣回答。“上次沒來得及問，你什麼人病了啊，火急火燎的，我爸賣了多大的人情，愣是把人家正在度假的人給請了回來……”“我下次會專程來感謝伯伯，不過，現在這個點，你不是應該正在撲在你摯愛的工作上嗎？”“上什麼班啊，哥哥我現在……”方誌鴻像是終於找到了情緒爆發點，在電話裡嚎啕大哭起來，“失戀了，恬恬跟我分手了，唉，真他媽難過呀……”方誌鴻用英語爆了一通表示情緒激動的粗話，陸程把手機移開一些，忍了一會兒，等方誌鴻平靜下來，切換回中文頻道後，才又把手機移回來，問：“為什麼？”“我不可能在中國定居，她也不願意來美國，她說覺得看不到希望，好聚好散，我們倆就和平分手了。分手是我們一起說好的，可是還是感覺真他媽的難過啊……”方誌鴻又在電話裡嚎了一陣，“就像心裡被挖空了一大塊，又空又疼。陸程，哥哥現在有點能理解你當初的慫樣了……以前分手，我也沒這樣過呀……哎呀，真是……你是怎麼過了那一陣兒的啊？要……要過多久這症狀才能好起來啊……”陸程的睡意全被方誌鴻的一陣嚎給嚎沒了，沉默了好一陣兒才說：“我就沒打算好起來。”之後陸程又去過幾次醫院，像是一種癮，難以抑製，就如同他曾經很多次在莫璃居住過的那個舊小區做過的那樣，隻要她在那兒，那地方就對他有著不可抗拒的磁力。一次是在晚上去的，他加班到九點，仍然不想回家，不知怎麼就摸去了醫院。從門外看到莫璃拿了一碗糊糊狀的東西給小男孩吃，兩個人有對話，莫璃的臉上是非常溫柔的笑意。袁慧端著盆兒，在窗台的位置用衣架晾衣服。等到小男孩吃完，莫璃拿了碗和勺子，剛站起來，袁慧把碗從她手裡奪了過去，從抽屜裡抽出塊洗碗布，往門邊走過來。陸程在她開門之前，匆匆轉身下樓梯走了。還有一次，陸程是在周末的下午過去的。初冬裡難得的一個溫暖的天，太陽照得人身上都開始發汗了。他往病房裡去，病房裡卻沒有一個人。東西都還在，他以為是去檢查了，四周轉悠了一圈，最後在樓下的林蔭裡看到了。因為天氣好，很多住院的病人都下樓在林蔭和草坪上曬太陽。陸程遠遠看見莫璃推著輪椅在草坪旁的小道上走，小男孩戴著帽子和口罩，時不時地扭頭過去跟他姑姑說著什麼，看起來精神比前幾次要好。陸程往旁邊的林子裡走了走，讓自己半隱在樹叢後麵。莫璃推著輪椅繞了草坪半圈，經過了陸程站的那一塊林子。後來袁慧不知道從哪裡過來，拿了塊毯子蓋在小男孩身上。小男孩抗議著說熱，一行人說說笑笑走遠了。陸程看著兩個女人的背影，覺得時光恍然，那些沉鬱的往事讓他這個局外人都覺難堪重負，而身處其中的她們，是怎麼樣一步步走到現在，成為眉眼清淡的模樣的？莫璃跟袁慧走出去很遠，小男孩漸漸有點精神不支，腦袋歪著想睡了。兩個人說話聲音也小起來，袁慧忽然笑起來，說：“那小子感覺也不怎麼聰明嘛，原來你還跟我吹噓他有多天才多能乾，我怎麼覺得，他有點兒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