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震耳欲聾的音樂聲中,陸程避開兩個醉得踉踉蹌蹌的小青年,皺著眉頭找到卡座裡舉著酒杯眉飛色舞的人,嫌棄道:“多大歲數了,還喜歡來這兒混。”“靠!”那人罵罵咧咧,“陸程你彆以為我不知道,你上上周還來過呢!”陸程在他身邊的位置上坐下,蔫了吧唧的,“方誌鴻,明天早上要去公司報到呢,你彆醉了。”“沒勁兒!沒勁兒透了!”方誌鴻大叫。他是個abc,跟陸程在美國時既是同事又是好友,這次是總部派過來做技術支持,要在中國區陸程的部門待一個月。方誌鴻本來中文說得很一般,自從交了個留學生女朋友後就溜多了。那女孩兒是北方人,方誌鴻的兒話音就特彆重,而且他又說不準,那個“兒”都是單獨說出來的,陸程經常是聽一次嘲笑他一次。不過這會兒,陸程顯然沒什麼精神跟他計較。方誌鴻看他這樣反倒來了興致,“受什麼打擊了?說出來讓哥兒樂一樂?”陸程沒作聲,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方誌鴻毫不泄氣,笑嘻嘻道:“絕對不會是工作上的問題,情感問題一定得問哥們兒呀,哥們兒有經驗,哥們兒交往過的女人,質量上未必比得過你,但數量上一定碾壓你……”陸程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不服氣?”方誌鴻瞪眼,伸出十根手指準備算數。陸程心裡想,自己剛剛一瞬怎麼會起了念頭要跟這貨聊聊的?半瓶酒見了底,陸程覺得胸口一團火在燒,可又有一團氣堵著,二者糾纏著讓人覺得憋悶得不行。一句“哦,謝謝”就把他打發了。他的緊張忐忑,他震耳欲聾的心跳在這樣一句輕飄飄的“謝謝”麵前一文不值。陸程第一次感受到一桶冷水從頭澆下的滋味,有那麼一會兒,他覺得血液涼颼颼地從大腦處通往身體各處,從車窗縫裡透進來那一絲小風兒都吹得他毛孔緊縮。這樣細致敏感的感覺,他是第一次感受到。後來的整個行程中他一句話沒說,莫璃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後來也沒說什麼,自己靠著窗戶睡著了,陸程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度過後來那一個半小時的車程的。現在半瓶酒下肚,那被他強行壓製下去的又憋屈又難受的感覺又湧上來,儘管知道麵對的是方誌鴻這樣的貨色,陸程還是借著酒勁把事情說了。“……我喜歡她,她不知道我特彆特彆喜歡她。”頂著方誌鴻嘲弄的笑聲,陸程發狠似的說完這句話。說完自己倒愣了一下,什麼時候從“挺喜歡”變成“特彆特彆喜歡”了?“陸大爺,哦不,陸少爺!原來你回國以後變得這麼無趣啊!”方誌鴻還在大笑,“不僅無趣,還很愚蠢!把當初你跟你那個華裔會計師女朋友的調情手段,使出十分之一來都不會是現在這個下場啊,哈哈哈……”陸程竟然沒有出言反駁。他也覺得自己蠢透了,但同時,他並不覺得換一種方式就會得到不一樣的結果。手段,沒想過,真沒想過,他甚至沒想過自己那樣說出後是想要得到什麼結果。“我女朋友特彆喜歡對我唱一首歌,裡麵有句歌詞‘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就是描述你現在這種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的心理。”“她那是讓你彆吃著碗裡看著鍋裡的。”陸程無力吐槽方誌鴻開始混亂的中文理解水平。但方誌鴻顯然也沒聽懂他那鍋裡碗裡的,繼續道:“你知道你為什麼會難受嗎?因為你遭受到了挫折。陸少爺,從來隻有你拒絕彆人,還沒有享受過被拒絕的滋味吧?你這隻是自尊心受到了擊打而已。”他拍拍陸程的肩,“多被擊打幾次就習慣了。”陸程靠在沙發裡,襯衣最上麵的三顆扣子被扯開了,袖子也卷到手肘以上,頭發被揉得有點亂,手裡捏著酒杯,眼神迷離,一副紙醉金迷的紈絝樣兒。方誌鴻的話從他耳裡輕飄飄地飄過,好半天,他自語般低喃:“她就是我的女神……打擊?你知道個屁!”第二天上班,方誌鴻精神抖擻人模狗樣地準點出現在公司,倒是陸程頂著黑眼圈差點遲到。跟亞太區連線開完會出來,陸程遠遠看見方誌鴻在走廊上嬉皮笑臉地跟人說話。那個背對著陸程的藍色襯衣的背影叫陸程心裡顫了一下,他三兩步衝上前去,對方誌鴻道:“方案B202你核對過了嗎?針對客戶提出的兩處細節缺陷問題做出改善了嗎?”方誌鴻一臉莫名其妙,叫道:“什麼鬼哦?B202是……”他的眼光在陸程臉上盤旋了兩秒,狐疑,又瞥一眼對麵的莫璃,忽然張嘴,頓悟,忍不住“嘿嘿”笑了兩聲,不理會某人的無理取鬨,轉向莫璃道:“美女,謝謝你幫我補考勤啊,還沒請問芳名呢?”“我是人事行政部……”“開會!方誌鴻!立刻,馬上!”陸程黑著臉冷冷道。一直到走出老遠,方誌鴻才哈哈大笑起來,“B202?開會,啊?陸程你丫真的是夠了!是剛才的美女沒錯吧?昨天晚上哭著喊著說是繆斯的,剛才連正眼看一眼都不敢啊,哈哈哈哈……”陸程冷眼看著麵前笑得傻逼一樣的貨,心裡覺得昨天晚上的自己也是個傻逼,腦子裡要進多少水才會覺得能跟這貨正經談事情啊!就連剛剛,也是腦子一熱就衝過去了,他昨晚壓根就沒跟這人提過莫璃的名字,怎麼就這麼不冷靜呢?陸程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傻逼和不冷靜,並不是被方誌鴻給傳染的,隻因為跟一個人有關,隻要涉及到莫璃,他就容易衝動,容易短路,容易……變成一個二百五。這是一種新鮮的體驗,從行為上來看是糟糕的,從心理上來看,陸程驚訝地發現自己其實並不排斥這種感覺。這一周陸程大多在出差,偶爾回公司也沒什麼機會遇到莫璃,陸程鬆了口氣。頭一回被人拒絕的小陸總,表麵上裝作雲淡風輕,內心裡還是有點小驕傲小受傷的,同時又有點手足無措,他也還沒想好要以什麼樣的姿態去麵對。周末,陸程接到江芝毓的邀約,二十八歲的生日宴。“還有誰去啊?”問清了時間地點,要掛斷電話時陸程隨口多問了一句。“就你、我媽,和他。”陸程本以為是朋友間聚會,沒想到是個家宴,推辭道:“你們……一家人聚會,我就不去了吧。”“我小時候看彆的小孩過生日,都有爸爸媽媽和朋友,心裡特彆羨慕……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這點兒執念還在。”江芝毓在電話那頭哂笑一下,“活了二十八個年頭了,我媽才有機會跟他聚在一起陪我過生日,朋友也不是沒有,可知道這件事的也隻有你了。”“……好,晚上見。”陸程應下來,又道,“生日快樂,芝毓姐。”陸程知道江芝毓口中的“他”,是TK中國公司的總經理Smith。現任亞太區老大之前在跟Smith的內鬥中隱約察覺Smith跟江芝毓關係特殊,以至於江芝毓現在也還被當作Smith的親信派被針對。隻是,他們以為的“特殊關係”和這兩人的實際關係並不是一回事。江芝毓掛了陸程的電話後,對著家裡的落地窗發了會兒呆,耳邊傳來母親在客廳的詢問聲:“囡囡,你請了什麼朋友?”江芝毓的母親十九歲就生了她,她從小跟母親長大,沒有父親。因為外公家底不薄,物質上倒沒吃過什麼苦,但有些情感的缺失讓她的內心始終有不安。母親在她的那個年代能做出做單親媽媽的決定,有多麼離經叛道,甚至算是極度任性,即使在今天也仍然是需要極大的勇氣。可是她的性格卻恰恰相反,保守而謹慎,怯懦隱忍。連外公也說她跟她母親除了麵貌上相似,其他方麵,簡直一點都不像。等到她十九歲時,母親才告訴她說她的父親在美國。於是她大四畢業前申請了美國的一所大學,過去後見到了Smith,那時候Smith才第一次知道她的存在。震驚是真的有的,但江芝毓相信他的那句“如果知道有你,我們當初不會分開”更多是一句形式上的客套話。如果兩個人要分開,沒有什麼能夠阻擋他們。Smith有自己的家庭要照料,並不能經常陪伴她,擔心江芝毓會孤單,於是介紹了身邊一些優秀的年輕人給她認識,其中就有剛進入美國TK,深得Smith賞識的陸程。晚上,陸程開車先去買了禮物,才往江芝毓定的那間餐廳過去。餐廳在28層的頂樓,四麵落地玻璃,城市夜景儘收眼底。進去後,麵對入口方向的Smith看見遠遠跟他招手,麵對一個了解自己私事的下屬,Smith的態度倒是一向坦然。陸程不是不知道,公司從總部到亞太區再到中國區這一條線的暗湧,但他的原則是就事論事。Smith也並未在此事上逼迫陸程站隊,公事上依然老樣子,提拔給好處的時候有,拿陸程去頂包挨罵的事也沒少做,陸程在這一點上倒也是佩服他。江芝毓的母親衣著精致,頭發梳得一絲不苟,說話的語速略慢,口語有著明顯的波士頓口音,Smith是波士頓人。江芝毓對待Smith的態度和在公司沒有什麼區彆,溫和禮貌,是對待長輩,更像對待上司,而跟她的母親則要親昵很多。陸程想起江芝毓曾經對他說過,她曾經非常埋怨她的母親,因為自己的一絲欲望和執念將她置於那樣不堪的位置。從小,她長得跟身邊扁平麵孔的小朋友不太一樣,她沒有爸爸,這些都成為身邊的小朋友嘲笑她的理由。等到大了,終於大家開始讚美她的美貌,不再有人關心她是不是有爸爸,母親又來告訴她,他在美國,他在那裡,你可以去看看他。她總是那樣的隨心所欲,無所顧忌,江芝毓說。她痛恨她的任性,又羨慕她的恣意。那一次是江芝毓喝醉了酒,拉著陸程絮絮叨叨不停地說。因為那天是她第一次在美國過生日,而Smith隻告訴她“enjoy”,就匆匆開車去了隔壁州參加小兒子的競賽頒獎禮。江芝毓說,從此對父親再無期待。那之後,江芝毓再沒提起過這個話題,陸程也當作從沒聽到過。席間,江母去了洗手間,江芝毓改用中文跟陸程道:“我曾經非常為我媽這一輩子不值,現在也一樣,覺得她不該過這樣的人生。不過我想即使再從來一次,她的選擇大概還是如此。”Smith大概猜到江芝毓在說一些不想讓他聽到的話,隻是微笑看著,紳士地對江芝毓舉了舉杯。江芝毓記得在美國過完那次生日後,有一次跟Smith在餐廳吃飯,偶遇了那個五十歲左右的氣勢洶洶的美國婦人,從Smith臉上尷尬的表情,她猜出了那女人的身份。在女人充滿懷疑的眼神和越來越激動的語氣中,江芝毓猜不管自己是她心裡猜的那種人,還是她真正的身份,都能讓現場爆了。指望這個所謂父親對她的庇護?江芝毓想都不敢想。那天是偶然經過餐廳的陸程,結束了越來越趨向難堪的局麵。他走到餐桌前解釋說Smith約了他談事情,可是他又舍不得放棄跟女朋友的約會,於是約了女朋友一起前來,結果自己卻因為大堵車來晚了。那天的結果是,四個人坐在餐桌前一起用了一頓看起來平靜的晚餐。“陸程,你說有什麼人,有什麼事,值得一個人記一輩子的?你會嗎?”生日宴結束後,站在酒店大門外,江芝毓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