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檸剛考上高中那年,原本是可以去更好的學校念書,可那個時候,宋父的生意遭到突如其來的打擊。他們搬了家,從小洋房搬到了破破爛爛的爛尾樓。薑檸原本可以上市一中,整個洪北市最好的高中,卻因為減免學費和生活補助去了八中那樣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學校。她書讀得好,在哪兒都能考出去。宋父跟人合作開工廠,被人卷走了所有錢財,就連房產也抵押給了銀行,那人帶著一家老小從香港轉至歐洲,從此杳無音訊。就這樣,宋父一夕之間變成了窮光蛋。他是從農村裡走出來的小夥,為了事業打拚至今,卻沒想到臨到老卻遭受到這樣的打擊,真是一朝回到解放。薑檸選擇學校的時候,在誌願單上重重地填下了“八中”兩個字之後,宋父拿著手中的煙,點了幾次都沒點燃,終於放棄了。他放下煙,看著薑檸,那雙日漸渾濁的眼睛微微變紅,他說:“去一中吧,宋叔叔負擔得起學費。”去什麼學校薑檸真的不在乎,她想,隻要能繼續念書就已經很好了,薑檸搖搖頭說:“八中,也是一樣的。”就連薑母也說:“沒關係的,薑檸學習一向不錯。”而宋傲也因為長禮高昂的學費去了一所普通的學校,還好,宋傲終於小學畢業了,步入了初中的門檻。以宋傲現在的年齡,教導主任考慮了一下,確實不適合再讓他繼續念小學。也就是從薑檸去八中上學之後,宋父好像受到了某種刺激,他像個賭徒一樣,不信命,他開始拚命想辦法掙錢。可這年頭生意越來越不好做,做什麼賠什麼,欠的債務也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那個總是有著溫柔笑意的宋父也開始喝酒了,好像被酒精麻痹過後,整個世界都能與自己無關了。喝醉酒之後,宋父就開始放聲大哭,罵自己愚蠢,罵自己愚昧,罵自己不配做個丈夫,不配做個父親。上帝曾經給了他一切,他卻把所有事情都搞砸了。薑母知道他血壓高,喝一點酒小酌怡情,可酗酒就有很大的風險了。她害怕宋父會在某一天深夜倒在酒桌上一睡不醒,便拉著他的胳膊,不讓他出去喝酒。兩個人在大門口拉拉扯扯半天,宋父一甩胳膊,薑母沒站穩。一個趔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宋父粗著嗓子罵罵咧咧說道:“你管我做什麼,你不讓我喝酒還不如讓我去死。”兩個人開始爆發出爭吵,其實這樣的爭吵在日漸貧苦的家裡已經越來越常見了。柴米油鹽醬醋茶,這才是生活的真實寫照。薑檸隔著玻璃看著外麵兩個爭吵的身影,拿著筆的手止不住地顫抖,她想,為什麼人總有吵不完的架呢。宋父是因為給不了他們富足的生活而喝酒,而薑母是因為宋父喝酒傷身體不讓他喝酒,到最後卻演變成爭吵了。人類總是這樣矛盾,一邊說著好好講道理,一邊又化身野獸,用最原始的方法解決問題。外麵的爭吵聲漸漸小了之後,薑檸便在書桌旁邊開始看書,宋傲就坐在她的身旁。不過是兩三年的時間,宋傲就像突然拔高的小白楊一樣,蹭蹭蹭開始往上長,已經足足比薑檸高了一個頭。走在街上也總會有小女生頻頻望向他,不過這樣的目光是永遠得不到回應的,不了解宋傲的人隻以為他是一隻孤傲的鶴。“小傲,你害怕嗎?”薑檸喟歎一聲,修長瑩白的手指尖摸上了宋傲的頭發。她的指尖微涼,像是叮咚的泉水般柔和,宋傲眯了眯眼睛,像條小狗似的湊近薑檸。孤獨的人總是渴望關懷,一個擁抱,一個帶著善意的觸碰,都能讓他們漸漸敞開心扉,這是薑檸在網上看了無數的相關資料之後得出的結論。宋傲不說話,看著薑檸的雙眼亮晶晶的。她以前總希望宋傲能夠好起來,可現在,她卻不是那麼希望了。宋傲還是那個宋傲,即使家庭遭遇巨變,即使現在的生活一貧如洗,他還是那樣,隻需要好好活著便好了。宋傲總是很準時地去睡覺,時間一到便上床去睡了。冰冷漆黑的夜晚,薑檸做題做累了,便也上床去睡覺了。剛躺下沒多久,模模糊糊中感到一陣晃動,她睜開眼睛,整個房子都在劇烈抖動著,一瞬間,薑檸便清醒了過來,一個可怕的念頭閃過她的腦海——地震了。她深呼吸一口,迅速從床上跳了下來,連鞋也來不及穿。因為劇烈的震動,地板開始龜裂,薑檸一下沒站穩,倒在了地上,旁邊的書桌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了薑檸的小腿上。書架上的書一本本往下掉落,有些砸在了薑檸身上,因為書殼太硬,像是一塊塊磚頭似的。薑檸忍著劇痛,大聲喊道:“地震了,地震了,快跑!”那時,宋傲早已醒來,他向來睡眠不深,抖動的前幾下他就已經醒過來了,隻是他一直想不通為什麼房子會突然之間抖動起來。乍一下聽到薑檸的聲音,宋傲立馬奔向了薑檸的房間,看到倒在地上的薑檸,二話不說便衝了進來。“你這個傻子,快跑啊,你管我做什麼,等下咱們都得死在這裡。”薑檸痛得直冒冷汗,她看到牆壁正以一種扭曲的幅度在伸展著,像是麵條一樣,那麵承重牆一倒,這裡不消片刻便會變為一堆廢墟。“我不是傻子,你說過的,我不傻。”宋傲一邊氣哼哼地解釋,一邊用力將壓在薑檸腿上的書桌搬開,然後彎腰抱起薑檸,快速往外跑去。也不過是一會兒,房子開始大麵積倒塌下來,厚重的水泥一塊一塊地往下掉。宋傲抱著她飛快地往外跑,薑檸被鎖在宋傲的懷裡。因為劇痛,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滑落,嘴唇泛白,在一片慌亂之中,各種各樣的尖叫聲向她的耳膜襲來,她有些頭腦發昏,嘴裡喃喃地說道:“媽媽,還在裡麵,我要去救媽媽……”震動終於停止了,宋傲將她帶到了空曠地帶。眼看著之前的家變成了一攤廢墟,薑檸扯著喉嚨喊叫著,她掙紮著往前爬,要爬到那片廢墟那裡去,宋傲控製著薑檸的身體,不讓她再往前爬。“你這個傻子,你放開我,我媽媽還在裡麵!”薑檸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狠勁,抬手一巴掌打在了宋傲的臉上。那張英俊的臉此刻滿是灰塵,還被指甲抓了幾道印子,看起來狼狽不堪。宋傲倔強地看著她,眼睛瞪得大大的,氣呼呼地說:“你是傻子,你是傻子……”突然一個跌跌撞撞的人影跑了過來,那正是外出喝酒的宋父,此時身上還帶著滿身酒氣,他說:“小曼呢?”薑檸突然放聲大哭起來:“媽媽還在裡麵……我該怎麼辦……”那種無力的感覺像是萬丈深淵一樣,一點一點將她蠶食。宋父拍了薑檸的肩膀一下,看了她一眼,那雙通紅的眼睛像是要把這黑夜燃燒起來一樣。他晃蕩兩下,然後站起來,他拍了拍宋傲的肩膀,沙啞著聲音說道:“好好照顧姐姐。”宋父穿著白色的襯衫,風吹起了他的衣角,那件襯衫鼓鼓囊囊,像個白色的氣球一樣。薑檸看著那個背影,竟無端生出一股悲涼。她莫名想到魯迅先生曾說過的話,真正的勇士敢於直麵慘淡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每一個人,都會在某一瞬間變成一個真正的勇士吧。地麵又開始震動起來,那震動像是熱浪一樣,一陣又一陣,周圍的尖叫聲,刺耳的警笛聲層出不窮,宋傲抱著薑檸,將她狠狠護在自己胸口處,他心臟的跳動聲,一下又一下撞擊著她的耳膜。此時身上的劇痛遠遠不及驚恐來得猛烈,巨大的轟隆聲響起,斷壁殘垣再一次倒塌。因為空氣中粉塵太多,周圍到處都是迷蒙一片,電纜線開始燃燒起來,發出陣陣火光,宋父被空中的石塊砸中,倒在了瓦礫堆裡。這一夜,是洪北市的災難夜,人命,財產,城市,文化,一夕之間全毀了……薑母被搜救隊挖出來時,已經血肉模糊了,連麵相也分不清,宋父被抬在擔架上,血順著擔架流出,染紅了一片。薑檸隻不過看了一眼,隻覺得一瞬間腦袋好像一陣暈眩,甚至來不及哭出聲來便暈了過去。宋父去世的那天,整個洪北市的天空都在一片陰霾之中,那天天氣微冷,薑檸腳上和手上都打著石膏,病房裡到處都是病人,每天在這裡死去的人有很多,哭泣的聲音好像從來就沒有間斷過。薑檸和宋傲坐在宋父的病床邊上,宋父的整張臉都被白色的紗布包裹著,他掙紮著開口:“阿檸啊,對不起,叔叔沒用,沒能救出你媽媽。”薑檸一邊哭一邊搖頭:“叔叔,對不起,謝謝您……”每天在這間小小的病房裡,上演的生離死彆太多了。宋傲站在一旁,看著病床上虛弱的的宋父,心裡像是堵了一團棉花一樣難受,但他始終沒有哭出來,隻是安安靜靜站在一旁,是啊,宋傲什麼時候都不會哭的。宋父看了宋傲一眼,又看了薑檸一眼,慢吞吞地說道:“我走了之後,你就是小傲唯一的親人了,答應叔叔,不要丟下小傲好不好?”那是一個將死之人的請求,薑檸能不答應嗎?她不能,她欠宋傲一條命,他原本是可以不用失去這個唯一的親人的。“不會的,我會一輩子對宋傲好的。”一輩子能有多長誰知道呢,薑檸想,她一定要活得比宋傲長,這樣她就能一直陪伴他。薑檸帶著宋傲睡在臨時搭建的帳篷裡,糧食和水都是不夠的,薑檸每次都會把自己分到的麵包再分一半給宋傲。薑檸和宋傲擠在狹小的空間裡相擁而眠,周圍都是跟他們一樣茫然的人,是啊,家都沒了,還能怎麼辦呢?狹小的空間裡充滿了異味,有狐臭,有尿騷味……宋傲因為好一段時間沒有洗澡,動不動就打顫,身上的皮膚都被他用指甲抓破了,還時不時地惡心想吐。薑檸早就發現了宋傲的毛病,所以不得不隨時緊緊地抓住宋傲的手,就連睡覺也不敢放開。為的就是防止他再把身上的皮抓破,這樣的環境下,誰知道破皮了會不會感染病菌。半夜裡,宋傲又開始不安分地動了起來,嘴裡一直嚷著難受。薑檸被他弄醒了,便不敢再睡了,隻能緊緊地抓住宋傲的雙手,不敢鬆開。“難受,阿檸……”聲音低垂,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樣,少年雖然長高了,長大了,可聲音還帶著一些童稚之氣。“不難受,不難受,抓破皮會發炎的。”薑檸明明知道宋傲聽不懂,還是一遍一遍耐心地解釋給他聽。“回家好嗎?”宋傲用腦袋蹭了一下薑檸的頸窩。“好,過幾天阿檸就帶你回家。”一滴晶瑩的淚水從薑檸的眼角劃過。黑暗之中,她咬著唇,生怕啜泣聲會從喉嚨裡發出來。說到底,她不過也還是個孩子,這樣舉目無親的兩個人,家沒了,親人也沒了,到底要怎麼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