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急劇的昏迷中,薑檸仿佛回到了那一年。父親離開的那年,還有她遇到宋傲的那年。2001年8月,大街小巷都拉著北京申奧成功的橫幅,走到哪兒都能聽到關於奧運會的廣播,人們處在狂熱的興奮之中。薑檸也很興奮,因為爸爸特彆高興,他喝了很多很多酒,大哭了一場,一邊哭一邊說:“北京申奧成功了,北京真的成功了!”薑檸不太明白,隻隱約覺得,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整個中國都在為即將到來的奧運會興奮著。可現在,任何的事情都抵擋不住薑檸失落的心情。她坐在醫院的走廊上,看著來來往往穿著白大褂的人,她多麼想上前問一句她的爸爸到底是怎麼了,為什麼突然就躺在了醫院的病床上,明明之前還好好的。薑檸躲在門外,看到薑母一直在哭泣,自從薑父進了醫院之後,薑母的眼淚就再也沒有停止過。可是當著薑檸的麵,她從來不哭,總是說:“寶貝啊,爸爸會好的,你乖乖聽話,爸爸就能從醫院裡出來陪我們了。”醫生站在病房內對薑母說:“抱歉薑太太,病人已經腦死亡了,再耗下去也是沒有意義的。”“不,怎麼可能,他昨天明明還好好的,還說身體恢複得不錯,要跟我一起出去曬太陽呢。”媽媽幾乎是在歇斯底裡地怒吼。“這個病毒來得凶猛,而且蟄伏期能高達幾十年,一旦擴散,就會危及生命。而且病毒活動周期十分不規律,昨天還在休眠期,今天就突然進入活動高峰期,我很敬佩您的先生是一名戰地記者,可是也請陳女士能接受現實。”那是薑檸最後的關於薑父的記憶,毫無生氣地躺在病床上,那個扛著相機英勇的父親再也沒能夠站起來,他連2008年去北京觀看比賽的表格都填好了,準備帶著薑檸和薑母一起去北京看奧運會。沒有了薑父,奧運會在薑檸的心中,也已經失去了原來神秘的色彩,奧運會再好,可是她沒了父親!2004年,薑母嫁給了一個洪北市富商,她上班的珠寶店就是富商所開。因為高額的醫藥費,在薑父治病期間,薑母就花光了家裡所有積蓄,甚至債額累累。討債的那些親戚朋友上門來,嘴裡罵罵咧咧,從來不避諱薑檸,將話講得極其難聽。說到底也不能怪人家,每家每戶掙的都是辛苦錢,當初看你可憐將錢借給你,如今來催債也是理所當然的。薑檸見了太多次薑母佝僂著身軀給人家道歉的模樣,小小的她恨透了那些叔叔伯伯的嘴臉,薑母每次都會罵她:“如果不是他們,你爸爸連醫藥費都付不了,你要心懷感激,以後掙了錢也要孝順叔叔伯伯們,不要記恨他們,誰養家糊口都不容易。”薑檸似懂非懂,薑母這樣說一定是有道理的,就算叔叔伯伯再不好,也是她們的恩人!薑檸年齡還小,薑母不得不向現實屈服,富商的追求確實讓她鬆了一口氣。薑母說:“阿檸,媽媽再給你找一個爸爸好不好?”十三歲的薑檸心智已經健全,她懂得分清是非曲折,因為這兩年的經曆,讓她成熟不少。她沒有像一般的小孩大吵大鬨,覺得這是母親對父親的背叛。因為薑檸知道,以薑母的能力,能帶著她熬到現在已經算一個奇跡了,在薑父還在世的時候,薑母隻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家庭主婦。薑檸很平靜地說:“好,不過我不叫他爸爸,我這輩子隻有一個爸爸,我可以叫他叔叔。”薑母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這是她的孩子,十三歲的年紀,卻懂事得讓人心疼!薑檸放學之後發現薑母和另一個男人在學校門口等她。那個男人個子很高,和薑父差不多的身板,看上去纖瘦有力,穿著一件熨燙得筆直的白色襯衫,袖口翻起。他的眉眼非常好看,笑起來是一個老好人相,溫和有禮。男人似乎有些緊張,額角滲出密密麻麻的汗珠,他似乎是很喜歡薑母,所以對待薑檸尤為重視,像是對待一個大人一樣,將手伸出來,正正式式地說:“阿檸是吧,我叫宋致遠,你可以叫我宋叔叔。”薑檸笑了一下,覺得這個叔叔真的非常有意思,她也伸出手來,嫩白的小手和宋父的大手交握在一起:“我叫薑檸,小名叫阿檸。”薑母噗嗤一聲笑了:“好了,她就一個小孩子,你還跟她握手做自我介紹,當是你生意場上的人呢!”“媽媽你不懂,我和叔叔這叫忘年交。”薑檸笑眯眯地說。宋父哈哈大笑,越發喜歡這樣一個古靈精怪的小丫頭,一想到這丫頭將來是自己的閨女,眼裡就迸發出更加溫柔的光,一顆心軟了又軟,這樣的一對母女,理應有一個男人為她們遮風擋雨。宋父的車是一輛黑色的奔馳,就停在學校門口不遠處,他帶著薑檸過去的時候,一路都是小心翼翼的模樣。因為身高關係,為了聽清薑檸說話,他一路都是弓著背的,表現得非常有耐性,薑母跟在後麵,嘴角彎起了一個很好看的弧度。後座上的車門打開之後,薑檸發現裡麵還坐著一個男孩,薑母給她說過宋父的孩子,名叫宋傲,比她小兩歲。薑檸看著車裡的宋傲,皮膚白得像珍貴的瓷器,眼睛睫毛很長,有點翹,像是小扇子一樣掛在眼簾上,鼻子挺翹,嘴巴的線條弧度很好看,像是電視裡粉雕玉琢的小童星。宋傲的手上拿了一個彩色的魔方,手指一直不停地轉動著,可是眼睛卻不看著魔方,而是盯著車頂,嘴巴微微張著,看上去有點傻。薑檸說:“這是弟弟嗎?”宋傲沒有任何反應。宋父尷尬地笑了一下,不知道該怎麼介紹車裡的宋傲,還是薑母跑過來打了圓場:“先上車吧,等下再給你介紹弟弟。”薑母坐在副駕駛座上,薑檸坐在宋傲旁邊,她一路上不停地偷偷打量宋傲。宋傲自始至終兩隻眼睛都向上翻著,看著車頂,耳朵好像也聽不到任何聲音,無論說什麼他都沒有任何反應,就連下車的時候都是被宋父拉下去的。他穿著小皮鞋,踮著腳尖向前走,腳跟不著地,宋父牽著他的手,一前一後走著。最後薑檸十分確定,這個弟弟是有點傻的。宋父和宋傲坐在一起,薑母和薑檸坐在一起,四個人在一家兒童情景餐廳吃著飯,中間擺了很大一盆冰淇淋,冰淇淋像是五顏六色的城堡。薑檸看到宋傲兩隻眼睛亮晶晶地盯著中間的巨大冰淇淋,眼睛一眨不眨。薑檸說:“宋叔叔,弟弟是不是很喜歡吃冰淇淋啊?”宋父摸了摸宋傲的頭說:“不是,他隻是很喜歡這樣五顏六色的東西。”薑檸大概理解不了,不喜歡吃冰淇淋而是喜歡五顏六色的顏色是為什麼,可她到底也沒有開口問,這樣的年紀,早就過了什麼問題都要刨根問底的時候了。薑母和宋父的婚禮很簡單,兩家人的親戚朋友一起吃了一頓飯便算一家人了。吃完飯之後,宋父將幾個紙袋交給了薑檸的叔叔伯伯們,大家都笑得很開心,一邊笑還一邊說:“薑母是個八字好的人,遇到的人都是真心待她。”薑檸躲在門後,看了一會兒覺得無聊了,一個人走到外麵吹吹涼風。夏夜的星空很美,一池星河點綴,像是漫天飛舞的螢火蟲。薑檸看到不遠處宋傲在院子裡推著巨大的輪胎走動,十一歲的宋傲還太纖弱,在那個黑色的輪胎麵前就像一個羸弱的小雞崽子一樣。他穿著背帶小短褲,褲子到膝蓋處,露出兩條光潔的小腿,穿著白色的襪子和黑色的小皮鞋,是電視裡演的小少爺模樣。他一邊推,輪胎一邊滾動,臉上還是沒有什麼表情,看不到喜怒哀樂。薑檸走過去說:“你好,我叫薑檸。”他們這算是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自我介紹,薑檸很期待宋傲能跟她說上一句話,她覺得他們有必要像朋友一樣很好地相處,畢竟以後大家就要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了。宋傲不理她,依舊推著那個巨大的輪胎向前走動著。薑檸的本意隻是想跟宋傲說說話而已,可是一開口卻變成了:“宋傲,你是不是有點傻?”身後突然傳來薑母的聲音,薑母走過來,猛地拉過薑檸打了她一耳光,連站在一旁的宋父也被薑母的樣子嚇到了,他怎麼也沒想到她會打薑檸。那是薑母第一次打薑檸,她那麼乖,從小到大都被人喜歡著,薑母卻因為一句話而打了她一耳光:“薑檸我命令你現在給弟弟道歉,你怎麼能說出這種話來傷害弟弟?”薑檸委屈地看著薑母,眼淚一滴一滴往下掉,抿著嘴巴就是不說話。“好了,彆哭了,都是大孩子了,媽媽打你是媽媽的不對。”宋父蹲下高大的身子,一邊擦著薑檸的眼淚,一邊拍著她的背,轉身對薑母說,“我去跟阿檸聊聊,你在這兒看著宋傲好不好?”薑母看著哭泣的薑檸心也揪得生疼,淚眼婆娑地點點頭,她還想說些什麼,可最後什麼也沒說。她想,她真不是一個好母親,薑檸說出這樣的話來是她教導無方,怎麼能全推在孩子身上,她的薑檸一直都是那麼懂事的孩子。薑檸坐在沙發上,她本來不想哭的,可是眼淚卻是止也止不住,就好像她明明是有點兒期待和弟弟說話的,最後卻口出惡言。她一邊用手背擦著眼淚一邊抽噎著說:“宋叔叔,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我真的隻是想跟宋傲說說話,他不理我,我就,我就說了那樣的話,我不是故意的。”宋父用食指擦掉薑檸臉上的淚珠,說道:“叔叔知道,你是一個好孩子。宋傲他不是不理你,他隻是,看不到你而已,怎麼說呢,就是我們都在他的盲區裡。”“為什麼會這樣?”“弟弟生病了,這種病讓他不會與人溝通,也不會喜歡大部分人都喜歡的東西,比如他會喜歡輪胎,風車之類會轉的圓形物品,會喜歡五顏六色的東西,但他不喜歡說話,也根本不會在乎你對他說了什麼。”宋父歎了口氣,“他的媽媽很早就過世了,那時候他那麼小,被保姆虐待,等發現的時候,宋傲已經變了,他原先也跟你一樣活潑的。他變成這樣,都是叔叔的錯。”薑檸哭得更凶了,一邊哭一邊說:“叔叔您放心,我會和宋傲好好相處的。”宋父摸摸她的頭說:“叔叔一直都知道你是好孩子。”十三歲的薑檸是第一次知道有自閉症這種病的,這種病像是一堵牆把宋傲和所有人分隔開來,裡麵的人出不去,外麵的人進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