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家上下縞素三日,七日不可有娛樂之事,“安之”作為長孫,為娘親守孝三年。來來往往前來吊唁的人絡繹不絕,好像都和白素琴有著深交一般,“曾安之”在棺木前已經陪了兩天了,滴水未進。夜裡,趁大家都不注意,清和偷偷鑽進大堂,大堂隻有安素披麻戴孝跪在棺木前守夜。他從袖中拿出半塊酥餅給安素,“太大不好拿,隻拿了半塊,你快吃吧!”安素低著頭,沒有接下他的酥餅,清和看著他的眼淚大滴大滴落在地板上,炸開一朵花,“清和,我沒娘了。”清和不知道應該做些什麼,他對於這些事一概不知,他隻是覺得眼前的人兒悲傷得不像他那個上天入地的小霸王了。他伸手把他摟進了懷裡,伸出手拍打他,懷裡的小人趴在他的肩頭哭泣了起來。他忽然發現那個看起來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少爺竟然這麼弱小,“小少爺,以後若是有人欺負你,我一定豁出命也要讓他沒好果子吃,我會保護你的,你還有我。”安素摟著他的力道緊了緊,倏然聽見外麵的聲音嘈雜起來。清和恐被人發現,趕快貓著腰從門縫逃了出去,半塊酥餅從他袖口掉落在地上。她起身,將半塊酥餅撿拾起來,放到袖口。這時,一陣爭吵聲從屋外傳來。“你竟騙人,你說娘親她不可能舍棄我,可是為何她竟這麼狠心撇我而去,臨死都沒來看我一眼。我自出生就沒見到過她,我原本聽了你的話,以為她自應當和我一樣,沒有選擇卻思念倍加,沒想到都是我自作多情了!”嘈雜的聲音傳入安素的耳朵,她推開了一個門縫,窺探著外麵的情況。隻瞧見一小姑娘,腦袋上紮了兩個麻花辮,臉上紅撲撲的,身著雲白色襦裙,腰間上帶有一白玉穗子。小姑娘對麵是個穿著白袍子和曾老爺子年齡相仿的老人。老人伸手想要穩住那小姑娘,小姑娘躲開他的手,“我再也不會相信你了!你就是個騙子!大騙子!說什麼舐犢情深全是騙人的!什麼狗屁信物,怕也是來唬我的!”說著,她把伸手的白玉穗子扯下,抬手就要摔。隻見一個閃影,小姑娘手中的白玉穗子就被冷管家奪了下來,小姑娘伸手去奪,竟然和冷管家過起了招式。小姑娘的武功就這麼在安素的麵前呈現。小姑娘看著小,身體卻極其靈活,還知道利用自己的身高去攻擊冷總管的下三路,變劣勢為優勢。表麵上是冷總管占了優勢,卻實際上兩方不相上下,隻是東西在冷總管手裡,占了先機罷了,而且之所以可以把東西奪過來,也是因為趁其不備。安素看得眼花繚亂,雙方打得也難舍難分,隻聽見一聲:“冷歡,退下!”冷總管這才停了手,小姑娘也被這威嚴的聲音嚇了一跳,收了手。這聲音除卻曾老爺子之外,沒有幾個人能有這種攝人心魄的氣場。冷歡慢慢退下,小姑娘不想罷手,雖然心裡犯嘀咕,卻還是裝作不害怕的樣子說:“把我東西還給我!”“安之,不得胡鬨,那是你祖父!”白袍老人方才一直才旁邊看著,也不插手,直到曾老爺子出來,才緩緩開口道。安之愣了一下,卻接著又倔強地扭過頭去,“我哪有什麼祖父,從曾家把我丟棄在那奏南島後,我就沒有什麼親人!”他……他是曾安之?她那素未謀麵的弟弟?安素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原來他就是自己的弟弟。原本以為自己為他而活,他自當是快活得不得了,如今一看,倆人竟然都活得不像尋常人家的孩童,都做不了自己。她曾以為自己遇見曾安之,一定是見麵分外眼紅,相看兩生厭那種,可是當安之在門外作勢要摔白玉穗子的時候,她忽然一下子都不恨他了。血緣這種東西就是這樣神奇,她第一眼瞅見他,就突然心甘情願為他擋刀了,長期性彆互換下,她比他多三分少年的肆意,這是養在高門大院、受儘寵愛的底氣,他則比她柔五分。曾安之不是那種柔弱的女氣,而是那種由於在娘胎裡月份不足而體質虛弱,他常年喝藥調理身體,不能劇烈活動,身形消瘦、臉色蒼白,外表就像一個柔弱的女孩,旁人看不出一點破綻。安之雖然年幼,但是心智成熟,小小年紀就知道隱藏自己,許多心事都埋在心裡不外露。他明明很想要回那白玉穗子,可還是欲擒故縱地說道:“嗬,我還當是什麼好東西,人都沒了,要個死物有什麼用,那東西我不要了!”即使他穿著女裝,心中男兒的血性還是存在。曾老爺子本以為多年不見的孫兒能撲進自己的懷裡,叫著自己祖父,即便不是那般親昵,也該是禮貌性喚他一聲,可他還是忽視了時間的厲害,那被衝淡的親情一時間刺痛了他。“進去看看你娘親吧。”曾老爺子淡淡地說道。安之緊緊握著拳頭,他糾結著,他想一走了之,和曾家徹底斷掉聯係,一了百了。可是若是就此走掉,他就真的見不到娘親了,可能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的娘親長什麼模樣。想著,他轉身,往裡走,每一步都又沉重又緩慢。安素看著安之往自己方向來了,連忙回到自己原來的位置。“吱——”安素回頭,目光對上了安之的目光。四目相對的瞬間,她的心臟一下子懸到了嗓子眼。她想要說些什麼,例如這些年你過得好嗎,可是話還沒到嘴邊,安之卻已經把頭彆過去了,他不想和曾家任何人沾染上一點關係。安之徑直走到白素琴的棺木前麵,他的個頭將將夠看到裡麵的人。他注視著白素琴的臉,那張他在夢裡勾勒過很多遍的臉,冰涼涼的淚水把他臉上的空地占領。他伸手抹了一把臉,轉身就離開,不帶一絲留戀,自始至終沒有看過安素一眼。曾老爺子擺擺手,冷歡上前,把白玉穗子遞給安之。他嘴上說著不要,可那到底是娘親留的最後的念想了。他猶豫了一下,還是伸手拿了,然後轉身施展輕功,跳上了房梁,不見了蹤跡。畢竟是爺孫,倆人心性是相仿的,誰也不肯先低頭。曾老爺子略過安之,給尚清泉作揖,“這些年,多虧師弟照顧我孫兒,師兄無以為報。”“言重了,師兄。安之是個好孩子,隻是現在鬨彆扭呢!”尚清泉說道,安之是自己看大的,什麼脾性還是知曉的。曾老爺子送白袍老人出門,安素跪在房裡,看著這幾個人離去,心裡一片清冷。安之早已經在馬車裡了,白袍老人和曾老爺子寒暄完,也上了車,“本以為可以住幾天,可是現在這情況,怕也是住不了了。奏南島的事務也忙,我們就不多待了,下次再來,安之大概成熟一點,就明白你的良苦用心了。”曾老爺子點點頭,目送他們的馬車離去。他歎了口氣,若是每個人都沒有自己的脾氣,大約什麼事都好辦了,偏偏每個人都不可能像塊木頭,希望他不計較,但是又怕他不計較。安之的到來給安素的生活帶來了很大的衝擊,她開始上進,不想落人之後,她能感受到曾安之的仇視。她不怪他,卻也不想被他看不起。曾老爺子也開始注重關心她的日常起居,看來是怕這個孫女也和他疏遠。安之走後,安素收了心思開始學習,小人書也不看了,上樹翻牆的勾當也不經常乾了,她本就聰明得很,隻是之前不愛學習罷了。收了心學習的幾年時間,她熟讀四書五經,對於各種國務,雖然言語稚嫩,但竟然也有自己獨特的一份見解。一般情況下,安素認真寫字,清和在一旁也跟著寫。她寫十個字,清和才歪歪扭扭寫一個。每當看見清和寫的字的時候,安素總是笑著說他笨,然後告訴他正確書寫筆畫。清和握筆的姿勢特彆笨拙,像是肢體不協調一樣,但是他很有耐心,一遍一遍地練,也認識了不少字。他看著“安之”寫的一手漂亮小篆,羨慕地說道:“我娘就想讓我當個讀書人,偏偏我就對舞刀弄槍感興趣,跟著少爺你學了這麼久,還是寫不了漂亮字。”安素拿著毛筆筆杆敲敲清和的腦袋說道:“字是用來傳遞信息的,會寫就行了,用不著強求好看。而且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你的劍法多厲害啊!我都比不上你!”清和搖搖頭說:“我隻是有蠻力而已,你雖然力道不夠,但是管家教的武功口訣,我一個都記不住,你聽一遍就記住了。還有小人書上的武術畫,你看一眼就會耍,管家都說了,你隻是力氣不夠,否則長期訓練後,還真的沒有幾個人在你之上!”安素笑笑說:“你有力氣,我有腦子,所以咱倆雙劍合璧,天下無敵,你就好好練習,不要隨便離開我就好了!”清和點點頭,笑著說:“我怎麼會離開少爺呢!我可是曾家第一帶刀侍衛!”他已經高出安素半頭,小麥色的皮膚顯露出健康,儼然一個小侍衛的模樣。曾老爺子每當看見這個小跟班和安素形影不離,就會笑著說清和是“安之”的貼身侍衛的預備役。“少爺,你多吃點吧!咱倆原本一般高,現在我都高你一頭了!”清和伸手從“安之”頭頂上平移到自己鼻尖。女孩子到底是長得會比男孩子嬌小一些,力量也是比不上的,安素明白這個道理,她也不爭辯,“晏子也才身高六尺,有誌不在身高!”“我也不知道晏子是誰,你給我說這些也無用,”他停頓了一下,微微彎腰,和她平視,“少爺,你該不會是個侏儒吧!”安素伸手狠狠打了他肩膀一下,“於清和,你敢這麼說我!你是不是想死!”兩個小孩在院落裡打鬨著,曾老爺子帶著總管站在走廊看著他倆說道:“兩個孩子從小一同長大,我也把清和當作我半個孫子。開春就又到了晟國最負盛名的錦城書院招學了,想把清和也送進去,學生拉幫結派,倆人也好有個照應,免得安之受人欺負。雖說在外無人敢欺辱曾家,可暗地裡下絆子,咱在外還是幫不上的。”總管點點頭,“錦城書院是官學,隻允許五品以上官員宗族子弟入讀。清和的身份……”曾老爺子摸了摸胡子,“舍不得隻讓他以書童身份進去,嗯……於大人不是還欠咱家一個人情嗎?當年他還是被岩兒推舉出來的呢,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給他說一聲,清和入到他家譜中,他也不敢推辭。”“好,屬下一會兒就去辦!”晟國最負盛名的錦城書院是官學,隻允許五品以上官員宗族子弟入讀。書院內學生按能力學識分班,文武兼修。入學的子弟大都年歲不小了,已經在家啟蒙受教了,錦城書院隻是糾正品行而已,因為晟國的官職有一半都是世襲製,為了監督這些子弟,故而設立錦城書院來督促。奶媽知道曾老爺子幫清和也申請了名額之後,喜極而泣,帶著清和連連給曾老爺子磕頭,“老婦感激不儘,多謝曾老爺子這麼提拔清和。”曾老爺子讓他倆起來,“清和是在曾家長大的,我是看著他長到這麼高,在我眼裡,他已經是我半個孫子了。去錦城書院的子弟出師後,直接就入仕,我這也算給安之扶持人手了,也算是為曾家了。”奶媽用袖子擦著眼淚,又扯著清和磕了幾個頭,才退下。她回到房裡,就開始親自給清和和“安之”縫製書袋了,沙藍色粗布配上密密麻麻的針腳,每個書袋上都繡了一個字,“安之”是“安”字,清和是“和”字。兩個書袋費了奶媽不少眼力,白天做活無暇,就晚上趕工。燭光傷眼,清和不讓她縫了,她說:“你懂什麼?親手縫的才放心,你看見才肯努力學習。”清和拗不過她,就守著她。最後書袋給安素的時候,她驚喜地說:“這是給我的嗎?真好看!”發自肺腑的真話比刻意的奉承話中聽得多,奶媽笑得合不攏嘴,“少爺喜歡就行,不嫌棄奴婢手藝不好就成。”“說什麼呢,奶媽,我太喜歡了!”她說著,就斜跨在身上,左看看右看看,喜歡得不得了。她忽而想起什麼,對著清和說:“開學有考試,成績關係到分班,錦城書院因材施教,根據學生的特長調節課程的多少。我琢磨著你應該會被分到武班,你也不要太高興了,武班不代表不學文,隻是課程相比文班少一點而已。”清和點點頭,他能去錦城書院已經很開心了,他不挑剔會分在哪個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