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涼國與南涼國交界之處有巍峨山峰一座,山峰上鮮有人家,為數不多的幾百口人在短短幾天之內,全部撤離原村莊,藏於山野縫隙山洞之中。子夜,黑漆漆的天際點綴著一顆一顆小小燈盞,仿佛神靈窺探山峰上秘事的天眼一般,與天上小小密密的小燈光不同,地上的山林發著刺眼的閃亮。伴隨著濃濃黑煙,混雜著嚎叫和怒喊聲,緊接著又是哀嚎聲,最後歸於平靜之時,已然是晨曦之時。神靈收了天眼,太陽升起,照射著蒼茫大地,山峰上的景象才從黑夜之中暴露出來。狼煙四起,周遭的山上都冒著滾滾黑煙,走近隻看見那山上橫七豎八的全是屍體,屍體大都被血染紅了,隻有胸前的“北涼”和“晟”的字樣,標誌著各自的身份。幾百號村民窩在一個山洞裡,人擠著人,每一個人的小動作都會引起連鎖反應,導致覺輕的村民根本無法入睡。村長盤算著山洞裡儲存的糧食怕也是要吃儘了。已經幾天了,將軍應該已經將那些屍體處理完了,正想著,忽然聽見一聲呼喊。“你說什麼?”河生閉著眼睛,不知道在詢問著誰。在他的夢裡,一個身著鎧甲、渾身是血的男子的拉著自己的手,那男子好像讓自己帶話回去。可是當他想問清到底回去哪兒和帶什麼話的時候,卻忽然又一片空白了,他呼喊著,卻沒有回答。“河生,醒醒!又做噩夢了吧!”村長推搡著河生。河生睜開眼睛,隻看見十幾雙被月光照射而反射出微弱晶晶亮的眼睛瞅著自己,他這才想起自己是誰,“村長,我好像又做噩夢了,吵醒大家,真是對不住了!”村長歎了口氣,“山洞又潮濕又陰暗,睡不好、做噩夢是村長對不住你們,明天一早咱就出洞回村!”人群歡呼起來,十幾號人又吵醒了隔壁的十幾號人,村長做了個噓聲的手勢,讓大家不要吵鬨,趕緊回去睡覺,大家這才都乖乖躺下。河生伸手一摸,自己後脖頸上滿滿都是汗液,他睜著眼睛卻一點睡意都沒有。他回憶著夢境裡的那個人,總是覺得自己腦子裡好像忘記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卻怎麼都想不起來。一切都好像隻是一場夢一樣,可又仿佛沒有那麼簡單。——已然是早春,沉寂了整整一個冬天的綠芽爭先奪後地從泥土裡冒出來,這春意盎然的景象覆蓋著整個都城,上京本就繁華的巷弄應該更熱鬨才對。可實際的情況卻截然相反,無所事事的人群都集中在上京最大的茶館中,街頭巷尾反而冷冷清清,隻剩下為數不多的幾個小攤販還在堅守崗位。作為都城地標的集芳園茶館,與盛名相比,茶樓卻隻有三層。這會一樓大堂客人寥寥無幾,牆上還貼著“不準討論國事”的紙條子,給人一種肅靜之感。而最上麵的兩層有隔間的茶水間卻被人們坐得滿滿當當,他們低聲交談著,表情中都彌漫著一股山雨欲來的感覺。跑堂的小二穿梭在茶水間之間,他們不用仔細聽也知道,幾乎每個茶水間都在談論曾家的事兒。人們想談,但是礙於禁令又不敢大聲談論,隻得壓低聲音小聲討論。宋勇作為集芳園的首席添茶小二,早已經洞察了一切,人們的所謂小道消息、坊間八卦,他早就聽得耳朵長繭,見怪不怪了。他拿著開水壺,在給每桌加上水之後,便徑直走到後廚拿新開的水。櫥子永貴問道:“我整日呆在後廚,都不知道外麵發生了啥,平日裡外麵早就吵開了天,今日咋這麼安靜!”宋勇笑著說:“這你就不知道了吧,南涼在對抗北涼的戰亂中,向晟國求援,兩國聯盟,晟國權臣曾遠哲之子驍騎將軍曾岩奉旨派兵援助南涼,整整一萬大軍啊,竟然憑空消失了,誰都找不到!曾家夫人還懷著孕呢!這不,竟然成了遺腹子了,要是有點好歹,曾家就絕後了!曾家是什麼人呢?這可是國事,誰敢大聲討論,所以都偷著說呢。”廚子把手往圍裙上擦擦,站立起來,“我聽他們說曾家夫人肚子大得出奇,我看說不定會生一對兒!”“但願吧!曾夫人可彆在噩耗下保不住胎兒啊,曾家可經不起這些打擊了。”小二說道。話音剛落,另一個小二跑進來,興衝衝分享著最新的消息:“我剛才看見曾府出來好多人,著急忙慌地往南頭兒走,看樣子去請穩婆了。聽說曾夫人聽到噩耗,動了胎氣,算算日子,不足七月,彆說孩子了,曾家夫人都凶多吉少!嘖嘖,曾老爺子肯定……”廚子趕緊捂住他的嘴巴,“常言道,病從口入,禍從口出啊!彆亂說!曾家夫人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會渡過難關的!”鳥瞰上京,緊靠皇宮邊上的那個七進七出大宅子裡,小如螻蟻的人來來回回地快速移動著。那,就是曾府。先帝還在的時候,就特意將緊靠皇宮邊上的府邸賜予曾家,以方便曾家老太爺上下朝。如此恩寵,曾家一時風光無兩,也正是因為這層關係,曾家的事才會引起整個都城、乃至整個晟國百姓的關注。此時的曾家根本無暇察覺外麵因為自家的事務而發生的怪相,雙重打擊下的曾家自顧不暇,早已經亂成一團。使喚丫頭們端著熱水交迭著進入曾夫人的房間,然後替換出一盆又一盆的血水。曾老爺子在門外來回踱步,嘴裡不斷小聲念叨著:“曾家列祖列宗,求求你們顯顯靈,岩兒已經被帶走了,把孫子給我留下吧!我活了一輩子,到最後卻獨身一人,我受不了這打擊。實在不行,一命換一命,帶走我吧!”穩婆從裡麵出來,張羅著熱水,曾老爺子趕緊上去詢問情況,穩婆說道:“情況很不好,夫人這才七個月,早產的孩子若是不細心照料,很容易夭折。”她說完,就又走進了房中,曾老爺子看著自己的右手,平時不輕易喜怒於色的他,這時候早已失去了冷靜。他腦中不斷閃回著這幾年他為了輔佐新皇,一心在朝堂實行鐵血政策,而疏於關心兒子、兒媳,岩兒從軍,也是不想接受他這個父親的蔭蔽,“都怪我,都怪我!”房中的白素琴因為這距離的疼痛,雙手用力地抓著身下的被褥,被褥已經被擰巴得不成樣子,青白色手指因為用力而更加蒼白了,手臂上青筋凸起,汗珠從額頭上迅速凝結,流過下頷到脖頸,最終流進了裡衣裡。穩婆在白素琴的兩腿之間,觀察著新生兒的動態,“快了,快了,快出來了,夫人再用力啊!”白素琴對於那疼痛已然麻木了,她心裡就隻有一個念頭:必須要給曾家留個血脈。伴隨著一聲“啊”,一個新生命被穩婆從她身下取出。“哇!”一聲啼哭劃破天際,曾老爺子激動地走上台階,卻被出來的冷總管攔住了。白素琴剛鬆一口氣,卻覺得肚子裡還有東西,順著一股勁,竟然又出來一個。“夫人,真是有福之人,是兩個!一個小少爺一個小小姐,正正好好一個‘好’字!”穩婆把擦拭乾淨的兩個孩子抱到床頭,給白素琴看上一眼。白素琴直起身子,看著繈褓中的兩個孩子,“一切都會好的,對,一切都會好的。”曾老爺子在門外,焦急地等待著,卻又聽見一聲啼哭,兩陣不同的啼哭聲交錯著從房中傳出來。交錯的啼哭聲宛如天籟一般傳入曾老爺子的耳朵,他站在門口,兩隻手因為顫抖,都拿不住拐杖了。蘭仙出來,喜色溢於表麵,她的聲調因為大過於興奮而變聲:“恭喜老爺子,夫人沒事,還誕下一對龍鳳胎,真是有福氣啊!”一直板著臉的老爺子終於露出了一絲笑意,他吩咐下人給穩婆拿喜包,讓人給她送回去。曾老爺子雙手合十,“謝謝老天爺,謝謝列祖列宗。”綠竹和蘭仙從房裡抱出來兩個嬰兒,曾老爺子趕緊湊上前,瞅瞅這個又瞅瞅那個。兩個小嬰兒都緊緊閉著眼睛,兩個小粉拳緊緊合著,像了兩個肉團子。“彆家都是女子纖細,男兒陽剛,真是沒想到咱家兩個少主子,女孩兒長得很足稱,男孩兒卻有些瘦弱。”綠竹說道。蘭仙歎了口氣,“畢竟是早產兒,夫人急火攻心,有一個足稱已經是老天爺保佑了。”綠竹和蘭仙一時嘴快,沒有發覺曾老爺子變了臉色,曾老爺子斂起笑意,“你們夫人吃了大罪了,現在是咱們曾家的功臣,不能虧著了,你們這兩天觀察點你們夫人,要是缺什麼或者是想吃點什麼,火速稟告冷總管就成,他會幫你們取用。我也看完孫子了,回房守著你們夫人吧!”綠竹和蘭仙點點頭,曾老爺子揮揮手,讓她倆退下,倆人就抱著孩子回了房。曾老爺子給冷總管使了個眼色,冷總管馬上上前跟在曾老爺子後麵,一同前往書房。曾老爺子走進書房,冷總管輕聲把門合上,繼而走到桌案前麵候著。曾老爺子伸手從書櫃上把家譜拿下來,一頁一頁地翻找,兩個孩子排到了“子”字,三字已然占了二,這最後一個字一定要好好斟酌一番,才可下定。他的手指順著紙張一行一行劃過,直至碰到“岩”字才停下,他想劃過去,手指卻不聽使喚地不斷摩擦著那個字。他本以為自己修習兵法多年,調兵遣將是常事,早已見慣了生離死彆了,可是真落到了自己身上,才發覺裝作雲淡風輕是多麼難。他感覺有什麼東西堵住了自己的心臟,那股氣出不來,在心臟裡亂撞,很是難受。他自言自語道:“我老來得子,對這個唯一的兒子寄予了厚望,事無巨細,我希望他堅強,給他取一個單字‘石’。命理先生又說他命中缺木,日後可能被木製住,我便給他的字裡加了“山”,山上樹木從多,肯定可以彌補缺木的問題,最後取名一個單字‘岩’。我凡事都護著他,偏偏前些日子覺得他該獨自曆練曆練,就讓他去援助友國了,我怎麼就……怎麼就……”曾老爺子開始哽咽,冷總管思索片刻,待曾老爺子平複了心情,才緩緩開口:“主子,那一萬大軍是莫名消失的,按理來說,少主子已經是要被追責的,但是念及曾家戰功顯赫以及您遭受喪子之痛,聖上判定曾岩是戰死沙場的,故而咱家才一致對外也是說的少主子犧牲了。換句話說,隻要一日不見屍首,少主子就有存活的可能性。而且給少主子測字的命理先生是赫赫有名的命理術頭號人物解元甲,既然已經改字了,那就是改了命數。”冷總管說話一語中的,曾老爺子點點頭,他伸出食指和大拇指撚起書腳,翻了過去,最後停在了“安”字。他已經不在乎那些名利東西了,他如今隻想兩個孩子平平安安度過這一輩子,那蒼白瘦弱的男孩的臉浮現在他的腦海裡,他手指在桌麵上敲打著,“男孩叫安之,女孩就叫安素吧,本來兒女不能和父母疊字,你們主子名字裡帶了個‘素’字,可如今就破例帶個諧音字吧,讓她彆忘了娘的辛勞,兩個孩子早產,天生體虛,帶個‘安’字求平安。”話畢,曾老爺子放下家譜,拿起毛筆,在宣紙上大筆一揮,透著墨香的蒼勁有力的四個大字在宣紙上渲染開。冷總管應聲接過紙張,退下操辦入籍事宜。曾老爺子則也跟著出了書房,他穿梭在園林中,看似忙忙碌碌,實則漫無目的地在走。他是一家之主,他不能倒,他怕旁人看出自己的心痛,心中鬱悶又無處發泄,隻得在家裡一圈一圈地轉。冷總管去祠堂將兩個孩子的名字登記在冊,又吩咐著周遭的人準備曾岩的喪事,整個曾家因為這一白一喜事兒忙活起來。過幾日聖上肯定為了安撫曾家,下旨冊封白素琴為“誥命夫人”,追封曾岩。一時間,整個曾家所有人都忙得停不下來。追封那一日,因為白素琴剛生完孩子,聖上恩準不用入朝,曾老爺子代她和曾岩上朝行冊封禮。曾老爺子再三囑咐下人一定要照顧好夫人後,才坐上轎子離開。銀頂、皂色蓋幃的轎子唯有三品以上的官員才可以乘坐,這本一直都是曾老爺子自豪的地方,如今坐在裡麵卻隻感受到了壓迫。高處不勝寒,他若不是位高權重,他唯一的兒子也不會因為要避嫌而參軍。曾岩在武官係統裡原本一步一個腳印,好不容易才做了驍騎將軍,卻又在黨派傾軋中被委以支援鄰國的重任。如若不是他在朝中與舊黨結怨已久,岩兒也就不會上陣,更不會……“這一萬大軍怎麼會就這麼消失了呢?”曾老爺子喃喃自語道。他眉頭緊皺,臉色陰晴不定,他有感覺,這一切絕不簡單。他這一輩子隻娶了一個妻子,隻有曾岩這麼一個孩子。岩兒為人剛正不阿,雖疏以權謀,不願參與朝堂黨爭,但武藝高強,能征善戰。他曾遠哲的兒子就算是戰死,那也是於國有功,絕不會連屍體也找不到啊。他本以為退隱之時,將家族重擔、政治資源全部交給岩兒,如今飛來橫禍,他老年喪獨子,白發人送黑發人。他關於政治接班人、家族命運的一切計劃都被打亂了,所幸他還沒有完全失去希望,他和整個曾家還有安素、安之姐弟倆。但安之作為曾家男兒,一出生身體就這麼虛弱,可如何是好啊。想到那兩個小肉團,曾老爺子緊鎖的眉頭略微舒展,“祖父傾儘一切也會保護你,你可不能再出事了。”四個轎夫穩穩停住,管家冷歡掀開轎簾,曾老爺子從轎子裡出來,踩著冷歡放在地上的轎凳緩緩下轎子。冷歡遞上拐杖,曾老爺子推開了拐杖,“這段路,我自己走!”曾遠哲的每個步子都走得很沉重,一個剛剛痛失愛子的重臣帶著自己最後的倔強,走向皇宮。他要讓那些一直在後麵等著看他曾遠哲笑話的人閉嘴,他曾遠哲還沒死,還有能力!他還能再扶持一個人,曾家香火不斷,曾家就不會沒落。他曾遠哲自選擇輔助晟國國主以來,就從不後悔。自己選的路,咬著牙也要走下去。冷歡在皇宮門口候著,他的腰板挺得極直,他知道整個都城現在都在議論著瞧曾家,越是這時候越不能讓人看了笑話。一萬大軍莫名地消失,曾岩畢竟是將帥,難逃其咎。聖上不但沒有追究,還追封曾岩,曾遠哲心裡萬分感激,所以即便誰都不願意承認曾岩死了,卻還是不得不辦喪事。“我不信!他沒死!信件裡說得清清楚楚,一萬大軍是消失了!不是死了!我不承認!”白素琴說著,眼淚就開始往下掉。“你到底也是白家嫡女,這麼點事兒你還不明白嗎?不管他死沒死,這喪事都得辦!”曾老爺子說著,其實他心裡也是不願意承認岩兒死了,可聖上已經如此寬待,他怎麼還能給聖上添麻煩呢?白素琴自從嫁入曾家,一直安分守己,沒和誰頂過嘴,她自己也察覺到了自己的戾氣,她上嘴唇緊緊咬著自己的下嘴唇,直到感受到腥甜的味道充斥著整個嘴巴,才緩緩說道:“好。”這個字用光了她所有的力氣,說完之後,她感覺自己的力氣仿佛從自己身體裡抽離了一樣,她倚在床邊的楠木上,眼皮子耷拉著,不去看曾遠哲。那一刻,她忽然不想當白素琴,她想當個鄉野潑婦,吐露著最肮臟的字眼去表達自己的不滿意。可想象還是想象,她終歸是白家嫡女、曾家長媳白素琴,她隻能順從。曾遠哲點點頭,轉身出房門,想讓白素琴自己冷靜一會,他對白素琴的丫頭說道:“你們主子的性子,你們最了解,好好照顧著,稍有不周,你們自己看著辦。”綠竹嚇得臉色蒼白,小雞啄米一般點點頭,她不敢怠慢,一直在白素琴房間外候著。曾岩的喪事開始操辦起來,整個曾府仿佛都被白布包裹著,曾府上下大氣都不敢出,生怕破壞這肅穆的氣氛。每個人都忙活著自己手裡的事情,來往吊唁的人絡繹不絕,身為曾家長媳的白素琴卻依舊沒有露臉,窩在自己的房間,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她已經好幾日油鹽未進了,綠竹哄著,才勉強喝點米粥。這幾日的事務繁雜,綠竹可謂是累壞了,她蹲在房外,眼皮子越來越沉。一股燒焦了味道從房裡穿出,刺鼻的味道弄醒了綠竹,綠竹發現黑煙從房裡冒出,趕緊踹門而進,隻看見白素琴將自己縫製了許久的兩個肚兜還有那些個豔麗色的衣裳全都在火盆裡燒了。“夫人!”綠竹叫道。白素琴深吸一口氣,露出一個微笑,“全都燒淨了,就不想了。綠竹,去給我把飯拿來,我要吃飯!”“好好好,我馬上就去!”綠竹趕緊出門去小廚房,她伸手用手背擦了擦眼裡的淚水,這下可算是踏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