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或者死,曾經的連戰雪其實並不在意。他本就活得隨性灑脫,從未把什麼放在心上,既是活著便順其自然,覺得若是活著了無生趣,那死了也並不可怕。然而,一切都隻是在遇到那個人之前……在雲清寺的時候,最開始的幾天……或是幾年,連戰雪每每一合上眼就會看到雲墨,像之前一樣,靜靜坐在他身邊。像是幻覺,又像是夢,有時的夢太過真實,好像雲墨就坐在他身邊,可一睜開眼,什麼都沒有……與雲墨在一起的時候,哪怕什麼也不做,隻呆在他身邊就有無限的滿足。他也不明白為什麼對這人有如此強烈的感覺,陌生、詭異,卻又讓他心甘情願赴湯蹈火,在所不惜。連戰雪也曾想過,若是他們未曾相見,會不會更好……相見、相愛、分彆……今後可能會再無相見之時,這樣是否還是從未見遇更好?不……即便如此,他還是不想與他形同陌路,愛也好、恨也罷,這一世不能沒有那人,哪怕隻是記憶,也舍不得抹去。那才是他的劫,躲不過,也不想躲。晌午時分,連戰雪坐在樹下,茂密枝葉將大半陽光遮擋,從枝葉縫隙間透下來的細碎光線灑在他身上,有種繾綣的溫暖。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團黑影緩緩靠近,在連戰雪身後幾步之外停了下來。“主公……”黑鏡低聲喚了一句,欲言又止。連戰雪未回他,像是沒聽見一樣。最後他一咬牙,跪下道:“主公,我們回去吧。”片刻之後,連戰雪睜開眼,說:“你回去吧。”而他已經回不去了。“主公!”黑鏡急急喊了一聲,臉上是鮮少的急切表情。他是知道連戰雪要曆劫的事的,也知道連戰雪可能……躲不過。但他卻沒想到連戰雪並不擔心,好像根本不在乎。“黑鏡,”連戰雪突然道,“你可還記得,你曾經喜歡過一個姑娘……”黑鏡愣了一下,久遠的記憶中,的確曾經有那麼一個人……十七八歲的年紀,紮著辮子的姑娘,在山中偶然與他相遇,聊得很好,自那天起,姑娘幾乎每天都到山裡找他,兩人坐在河邊的大石頭上,情竇初開的少女怯生生地看著他,臉上羞澀的表情如含露的花苞初綻放一般。他心裡一陣悸動,那是他修煉成人形之後從未有過的感覺,他不明白,但好像又明白了……然而就這樣過了快一年,有天姑娘一直到傍晚時分才出現,臉上帶著淚痕,紅著眼圈告訴他——她要嫁人了。她漲紅了臉,眼裡含著淚水,說若是他喜歡她,就在她出門子前去找她,她等著他,每天都會等著他……他沒有回答,姑娘哭著走了。她出嫁的那天,他去看了,大紅的迎親隊伍敲鑼打鼓抬著轎子從村口出來,送親的也是個個喜氣洋洋,沒有人注意到停在樹上的一隻烏鴉,靜靜地注視著這一切……“你為什麼不去找她?”連戰雪問。黑鏡低下頭,良久後,說:“我是妖,她是人。”這可能是唯一的理由,聽起來也的確難以逾越。連戰雪笑了,“那你覺得我和他又算什麼?”相比之下,他們才是最不應該在一起的,不是麼?黑鏡微微皺眉,低頭不語。連戰雪輕歎一聲,重新閉上眼,說:“回去吧,當初我救你不過是隨手,枉你留在我身邊這麼久,已經夠了。”這一回,黑鏡沒再說什麼,他知道連戰雪心意已決,再不會更改。而如今他所能做的,隻有聽從。“是。”話音剛落,黑鏡幻化成一團黑影,轉瞬即逝。然而沒過多久,又有人來了,連戰雪睜開眼,看到眼前的男人稍有驚訝,“是你……”玄陽微微一笑,“是我。”連戰雪一挑眉,“這麼說就是今天了?”“不。”玄陽朝他走過去,“不是今天,隻是我想來同你見一麵。”說著一撩衣服在連戰雪旁邊盤腿坐下。連戰雪輕笑了一聲,“沒想到都這個時候了,我們還可以如此心平氣和地坐在一起聊天。”玄陽也笑,“職責所在,我也是對事不對人。若不是你有這一劫,我們說不定還能成為朋友。”“說到這個,我倒是覺得有些奇怪……”連戰雪側過頭看他,“以你所處的位置,應該更加無情才對,可你……”玄陽揚起嘴角,“無情又應該是什麼樣子?像雲墨那樣?”連戰雪眨了一下眼,緩緩彆過頭,“是啊,他的確很無情。”“有時候,有些人越是無情,也越是有情。”連戰雪笑了一聲,“沒錯,因為他對我的感覺與旁人不同。”玄陽點點頭,隨後突然問:“既然來了,我想問問你可曾準備好了?”“不需要準備什麼。”連戰雪回道,若真是要有什麼準備,他那天晚上也把想說的話跟他說了。“死,我從來都不怕。”“那你怕什麼?”玄陽問。連戰雪沉默了一會兒,說:“他把我關在雲清寺地牢裡的時候,我恨他,但也愛他,與其說被關起來是折磨,倒不如說我被這又愛又恨的感覺折磨了幾百年。可我花了幾百年時間去想,最後還是不能放棄他。”他抬頭看玄陽,“我唯一怕的就是再不能在他身邊,這感覺卓潯不懂,但我覺得你應該懂。”玄陽靜靜看了他一會兒,最後長歎一聲,“你不要怪卓潯,他為了不讓上頭降罪於雲墨才把他封印,說起來,他自己也擔著很大風險。而且你可想過若是卓潯沒有將他封印起來,他這幾百年會怎麼過?”連戰雪沒說話。“你被折磨,他也被折磨,甚至比你更痛苦。”玄陽搖了搖頭,感歎一句:“有時候,連我也不懂你們兩人的感情了。”此時連戰雪笑了,他與他的感情,不需要旁人明白。“說起來,你長這麼好看,若真是死了還是有些可惜的。”玄陽看了看連戰雪,似笑非笑道:“你現在要是殺了我,至少能躲過這一回。”連戰雪不屑,“躲來躲去的,什麼時候才是儘頭?”“我突然覺得有點可惜,認識你太晚了。”玄陽搖了搖頭,“當初在雲墨那裡見到你時,就應該同你聊上幾句,喝上幾杯,說不定我現在就放你一馬了。”連戰雪知道他在開玩笑,反問:“就算不是你,也還有彆人,有何不同?”“不……”玄陽突然站起來,往前走了兩步,停下來回頭看著他說了一句:“若是彆人,你不一定會死。”那天清早,原本是很好的天氣,隻是天邊出現了一片紅雲,厲墨含站在窗前怔怔看了半晌,終於閉上眼,轉身回了屋裡。他坐在桌前,倒出茶葉放進茶壺裡,一手拿起水壺要倒熱水,卻突然發現手有點微微發抖。重重將水壺放下,他活動了一下手指,這才再把水壺拿起來。“他今天曆劫。”身後有人說了一句。倒水的手停了一下,厲墨含沒說話,將水壺放下之後,說了句:“進來坐吧。”門口的卓潯猶豫了一下,還是進來了。兩人在桌前對麵而坐,厲墨含替卓潯倒了茶,後者突然問:“你真的不管了?”厲墨含看他一眼,微微一笑有些無奈,“你不是一直不讓我管,現在我不管了,怎麼你反倒不自在了?”卓潯沒說話,他一直不相信厲墨含會棄連戰雪而不顧,他也不希望厲墨含再像當年一樣,可是若厲墨含真的不管連戰雪了,他又覺得不對勁兒了。厲墨含笑了一下,“你還說我,你也變得不像你自己了。”卓潯想了想,最後歎了口氣,“是啊……我們都變了。我一直以為我們是不會變的。”厲墨含看著他,突然說了聲:“謝謝你。”卓潯皺眉,“謝我什麼?”厲墨含笑而不語。這時卓潯緩緩將頭彆過去,似是自言自語說了句:“我一直以為你會恨我……”厲墨含笑了,“為何要恨你?你明明在幫我。”他這一笑,卓潯頓時難受起來,如果厲墨含此時說恨他,他反而會好受一些。他站起來,看著厲墨含幾次想說什麼最後都忍住了。厲墨含卻好像明白了,他說:“我一直怕這一天,可如今這一天真的到了,反倒坦然了。”至少,今天他不會比當年轉身離開雲清寺地牢裡更難過……卓潯走了,厲墨含獨自靜靜坐在桌前。此時此刻,世間好像也隻剩他自己,周圍靜得可怕。一個時辰過去了,周圍越來越暗,而那片雲卻越來越紅……紅的詭異,像是活的一樣,仿佛將天地間都染得一片血紅,他每次抬頭去看,心裡就一陣悸動。快了……馬上就要開始了……就在這時,突然平地一聲雷鳴,沒有任何征兆,雷聲震耳欲聾,厲墨含猛然一驚,頓時心口疼的厲害。很快第二聲雷響,他一下站起來,差點兒碰倒了椅子,轉身回頭去看,突然發現,連戰雪送他的那顆珍珠不知道什麼時候掉在地上,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