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雖然大霧彌漫,但船行駛得還算平穩,剛才上來的人都在甲板上,好不容易坐上了去人魚宴的船,好像根本舍不得進船艙一樣,在船上四下打量著。有人問這船往哪個方向走的,卻無人知曉,海上一片迷蒙,幾步之外的地方連海水都看不見,根本分不清航向。這樣的天氣,方才那些下海的船若是跟不上這艘船,必將迷失方向。然而這船開得根本不快,後麵卻沒有一艘船追上來。可有誰會在意呢?至多不過是海上又多了幾個孤魂野鬼而已。沒過一會兒,那黑衣男人緩步走到甲板中間,依然彬彬有禮地衝眾人微微一頷首,挺起腰板,抬起手臂兩手藏在袖子裡擋在身前。“此去路途稍遠,我們正在安排,稍後各位貴客便可到艙中休息,過一夜之後,就到崖海了。”厲墨含帶著小皮和連戰雪一起站在邊上,連戰雪一直背過身看著海麵,麵沉似水,從上船之後他便一直沒說話,似乎在想什麼。小皮則是越發興奮,兩手抓著船上的欄杆了四下打量著,這是他第一次坐船,而且是這麼大的船,大概也是沒想到自己能這麼快就去崖海,見到那傳說中的鮫人。將整艘船都仔仔細細打量了一遍,他抬頭去看厲墨含,發現後者卻是一臉嚴肅。厲墨含粗略看了一眼船上的人,除去原本就在船上的人,剩下的拿帖子上船的,加在一起零零總總不過三十多人,年紀也各不相同。然而月圓之夜還未到,這些人不知道提前去碼頭等了多久才等來這艘船,但他們卻是去得剛剛好。他側過頭看連戰雪,後者卻也恰好回頭看他。“怎麼?”連戰雪問他,語氣倒是一派輕鬆。厲墨含抿了抿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船會什麼時候來?”連戰雪笑而不語,彆過頭繼續看著前方,雖然濃霧之中什麼都看不見。“你早就算好了的?”“有什麼區彆?”連戰雪反問,“你也收到了帖子,我帶你一同赴宴不是省了你很多麻煩?”厲墨含想說他根本不想去什麼人魚宴,會走這一趟完全是因為連戰雪……“公……公子!”突然,小皮叫了一聲,厲墨含和連戰雪同時看他。原來小皮的頭發被風吹散了,有一縷夾在了欄杆的縫隙裡,扯不出來,他歪著腦袋向厲墨含求救。厲墨含從懷裡掏出那把小刀,輕輕一下便將纏住的一縷頭發割掉了一點,小皮鬆了口氣,揉了揉被扯疼的頭皮。“小心點兒。”厲墨含說了一句,剛要把小刀收起來,一抬頭,突然發現那黑衣男人正站在不遠處看著他們。隨後,男人朝他們走了過來,先是看了看厲墨含手裡那把晶瑩剔透的小刀,又看了一眼他身後的桃木劍,笑著問:“法師可是修煉過剝皮之術?”厲墨含暗自愣了一下,但並未表現出來,揚起嘴角反問:“閣下也知道剝皮之術?”男人微微一笑,並未回答。厲墨含將小刀收回去,狀似無意地問:“去赴宴的一共就這些人麼?”“是了,”對方答道,“送出去的帖子不止這些,但能來赴宴的卻也隻有這些了。”一直以來,為了去人魚宴的人世間何止千萬,可如何得到那黑色的請帖卻是個不解之迷。拿到的歡喜,拿不到的嫉妒,還有那不識趣的不懂財不露白的道理,最後招來了殺身之禍,一張帖子倒成禍害。可即便是丟了性命也不斷有人前赴後繼,隻為了去人魚宴看一眼那神秘的鮫人,嘗一口那傳說能讓人長生不老的人魚肉。厲墨含不明白,有些人為何如此執著於長生不老,比如雲清寺的廣業和尚,比如這艘船上的某些人。這時,男人突然看向一旁連戰雪,隨後彎下腰衝他深深一禮。連戰雪沒什麼反應,隻是看了看他。男人並未再說什麼,轉身離開之後對他們說了句“請好好休息,若是有什麼需要,支會一聲便是”。船在海上航行了很久,那大霧還是沒有散去的跡象,周圍也什麼都沒有,紫色濃霧裡仿佛是另一個世界,看久了讓人莫名地心慌。已經有人忍不住先一步進了船艙,之後便有人出來,帶著所有人一一去了為他們準備好的房間。厲墨含和連戰雪在相鄰的房間,小皮同他住在一起。一切似乎都還算順利,但是有件事是厲墨含萬萬沒預料到的——他暈船了。這艘船已經算是行駛得很穩的了,但是海上漸漸起了風浪,很快整艘船都飄搖起來,隨著風浪在海中上下起伏著,厲墨含覺得一雙腳好像踩在棉花上,站都站不穩。“公子你沒事吧?”小皮一臉著急,他雖說是第一次坐船,卻好像沒事一般。更彆提穩穩坐在椅子上一派輕鬆的連戰雪,此時正像看笑話一樣看著他。“沒想到你竟然暈船……”“我很少下水……”厲墨含皺著眉,胃中一陣翻湧,不敢多說話,怕一張嘴把腹中殘存的食物吐出來。“公子我扶你去床上躺會兒吧。”小皮拉著厲墨含的手將他扶到床邊,替他脫了靴子,在床上躺下。架子床的四周掛著青荼白色的帳子,厲墨含仰麵平躺看著帳頂,沒過一會兒,緩緩合上眼。小皮站在床邊看著厲墨含,突然覺得身上一涼,一回頭,連戰雪正盯著他。“我看著他就行了,”連戰雪麵無表情道,“你去我房裡睡。”“可……”小皮猶豫了一下,打從客棧開始,這一路上連戰雪幾乎就沒同他說過話,他害怕連戰雪,沒來由地怕,想到今天在看到烏鴉停在他肩上一幕,更不敢說什麼,低低“哦”了一聲,一步三回頭地出去了。這下,房裡終於隻剩連戰雪與昏昏欲睡的厲墨含。連戰雪坐在那裡,看著床上的人。他在想,若此時躺在床上的就是那個人,他就這樣毫無防備地躺在他麵前,是殺了他,還是……連戰雪深深皺眉,終於站起來朝床那裡走了過去。厲墨含似是已經睡著了,連戰雪站在床前看了他一會兒,轉身在床邊坐了下來,片刻之後,側過頭看著厲墨含。上一次能這樣看到如此安靜的厲墨含,還是在雲清寺地牢的時候。伸出手,輕輕撥開了粘在厲墨含臉頰上的一縷發絲,後者毫無反應,目光又在厲墨含臉上一一掃過,連眉梢眼角都仔細看過,最後連戰雪無聲地笑了笑。於情於理我都應該對你好一些,然而我並非一個知恩圖報之人,你和他,可能都沒想到……連戰雪突然意識到,不知為什麼,他開始把厲墨含和那個人放在一起,有時相互比較,有時甚至當成一個人。這並不是個好兆頭,他皺眉,突然開口低低地叫了一聲“厲墨含”,頓了一下之後,又叫了一遍“厲墨含”,似是將這三個字在口中品了一遍又一遍。“厲墨含……”床上的人終於有了反應,輕輕應了一聲,“嗯……”連戰雪笑了一聲,又伸手撥弄了幾下他頭上的竹青色發帶,食指扣著輕輕一扯,將厲墨含的頭發解開了,黑發如墨一般散落在床上。俯下身,連戰雪湊近厲墨含,輕輕嗅著他身上獨有的清新氣息。“你,是否抵得住人魚的誘惑呢?”厲墨含隱約聽到耳邊有人低語,他知道自己睡著,但卻不知是否是在夢中,辨不清那聲音是真是假,但卻很熟悉,恍惚之中叫了一聲“師父”。回答他的是一陣輕笑,從胸口發出來的那種,微微震動的感覺讓厲墨含醒了過來,睜開眼,頭頂傳來一聲“恩人,你可終於醒了”。他一愣,猛一抬頭,這才發現自己竟然趴在連戰雪身上,還枕在他胸口!而連戰雪則靠坐在床頭,胸前衣襟半敞,也不知是他自己弄開的還是被他扯開的。“你!”厲墨含急忙起身,這才發現自己披頭散發的。連戰雪笑道:“你都把我當枕頭枕了一個晚上了,還有什麼好害羞的?”他不是害羞,是害怕。厲墨含歎了口氣,覺得頭還有點兒昏昏沉沉的,不想追究為什麼連戰雪會和他睡在一間房。他閉了閉眼,問:“什麼時辰了?”“天亮了,你已經睡了一整夜了。”厲墨含一愣,竟然睡這麼久了?這時連戰雪坐起來,兩人瞬間靠得很近,他又湊到厲墨含麵前,問了句“還暈麼?”厲墨含看了看他,隨後搖了搖頭,“好多了。”連戰雪笑得有幾分邪氣,“我可一動不動地讓你枕了一夜,這也算是報答你了吧?”厲墨含瞥他一眼,“我還沒問你怎麼爬上我的床的呢。”男人笑出聲,伸手摟住他的肩膀,低頭湊上來就要吻他。厲墨含一愣,反應過來後,心想:“這家夥又想占便宜……”剛要舉起拳頭,門突然開了,連戰雪的唇剛好貼上厲墨含的。小皮原本已經知道要先敲門的規矩,但要急著看厲墨含,現加上平日裡又是大大咧咧的性子,這一著急就給忘了,直接就推門進來了。“公……”前腳剛踏進門檻,小皮就這被眼前景象嚇著了,連接下來要說什麼也給忘了。荼白紗帳裡,隱約可見兩個人靠在一起,交頸廝磨,雖然都穿著衣服,但這畫麵卻好像比那赤條條地抱在一起的,還要讓人臉紅心跳。小皮雖然知道男男之事,也在娼館裡見過兩個抱在一起的男人一起喝酒調笑著,甚至嘴對嘴地喂酒給對方,但對他來說都沒有眼前的一幕來得震撼。“我……我……”他手足無措地站在門口,霎時間進退兩難,扒著門框的手骨節都泛白了,最後一扭頭跑了,但再怎麼著都還沒忘了給他們關上門。大床上,厲墨含與連戰雪對視片刻,厲墨含皺著眉問:“鬨夠了沒有?”連戰雪收回摟著他的手臂,調笑道:“若他再大個幾歲,恐怕是要喜歡上你了。”厲墨含瞪他一眼,“休要胡說!”“怎麼,他不能喜歡你?”沉默一瞬間,厲墨含從床上下去,看到了放在床邊的發帶,卻沒有去拿。他站在床邊背對著連戰雪,“我是修道之人,無情無欲,不會喜歡上任何人。”說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房間。連戰雪一臉陰沉地看著他離開的方向,我不想把你當成他,你卻偏偏要跟他說一樣的話……船平穩航行在海上,霧已經散去,周圍天水一線,除了碧藍的海水什麼也看不見。海麵反射著陽光,刺得人幾乎睜不開眼,連風都是腥鹹的,夾雜著一股潮熱氣息。白天幾乎所有人都躲在房間裡,緊張和興奮的氣氛漸漸彌漫在整個船艙裡。一直到傍晚的時候,甲板上突然有人喊了一聲“到了!到崖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