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並非是我害死的。”說起孫夫人,阿國的語氣並沒有像對孫定權他們那樣的怨恨。“她的病是因為愧疚和恐懼而得的心病,她的死是孫定權心虛怕她說出當年的事,便先一步毒死了她。”孫定權早就感覺到厲墨含非一般人,和之前的和尚道士不一樣,再加上得知一直瘋瘋癲癲的孫夫人竟然同厲墨含說話了,越加害怕當年的事被抖出來,所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讓婆子在飯菜裡下藥,毒死了孫夫人。孫夫人死在她麵前的時候,阿國也有一絲詫異。她對這個女人不是不恨的,但卻又恨得不徹底。說到底,不過又是一個可憐的女人,死心塌地跟著一個男人卻吃了不少苦,即便是有了錢也沒有享受過一天,最後還死在自己丈夫手裡。她不追究孫夫人,但卻是絕對不會放過孫定權的。對於孫夫人的死,厲墨含也懷疑過,當時阿國也在場,若是與她有關是不可能瞞過他的。再後來,孫夫人死後孫定權的樣子著實惹人懷疑。“那個來找孫定權的人也是你殺的?”他又問。阿國搖頭,“雖然殺他是遲早的事,但孫定權比我先一步動了手。”說著諷刺地笑了笑,“活著的時候稱兄道弟,關鍵時候卻是一點舊情都不念的,說穿了不過一群畜生不如的東西。”厲墨含不解,問:“孫定權又為什麼要殺他?”“因為貪。”阿國冷冷回道。五人中,有人好賭有人好色,除了孫定權之外,那麼多錢,另幾個人幾乎幾年時間便花得差不多了。來找孫定權的那人叫林仲,這些年來與另外四人走得很近,一直沒斷了音信,得知他們一個接一個的都死了,且死得淒慘無比,像是撞邪一般,便心中起疑,想到當年犯下的事,越發不安,剩下的錢也不敢再花,趕忙來找孫定權商量。“當年我墓室裡有顆夜明珠,就在林仲手裡,孫定權一直想弄到手,便借這次機會殺了他好將夜明珠占為已有。”阿國冷笑,對他們這自相殘殺的戲碼簡直喜聞樂見。貪得無厭,人性滅絕,最終自食惡果。“而且,林仲死了當年的事除了孫定權之外就再沒人知道,對他來說是再好不過。”一個秘密,知道的人越多就越稱不上是秘密,唯有知道的人全死了,才算是真正的石沉大海。知曉了事情的原委,厲墨含心中一陣感歎,人生百態,人世間這樣的事又豈止是一件兩件?但是,他仍然想勸阿國懸崖勒馬。“既然如此,他們一個個如今都已經得到報應,你又何必再……”“誰說他們已經得到報應?”阿國咬牙,一張臉又開始慢慢變了,怨恨凝結成憤怒,扭曲的不僅是一個人的麵容。“你可知道……當年他們不僅盜了我的墓……”如果是彆人,她是不會說的。厲墨含皺眉,心中有不好的預感。閉上眼,阿國長長舒了口氣,顫聲道:“他們不僅盜墓,還侮辱了我的屍身。”下葬之時,她身上帶了一塊碧玉吸收了人身上的屍氣,可讓屍首長年不腐,五人打開棺槨看見了栩栩如生仍舊美貌如初的女屍,當即起了色心,乾出了喪儘天良之事。“受此侮辱,你還覺得他們已經得到報應了麼?”阿國紅著眼,“我已經永世不得超生了。”沉默片刻,厲墨含眉頭緊皺,閉上眼長歎一聲。人性本惡,妖魔作惡因為沒有人性,但有些人雖生而為人,卻又有多少人性……阿國眼中淚光閃爍,然而她卻早已沒了眼淚。她麵帶一絲笑意地看著厲墨含,緩緩道:“公子,你明明知道我的來曆卻一直為我隱瞞,阿國在此謝過。”厲墨含搖搖頭,“我並非有意幫你隱瞞,隻是孫定權大勢已去,一切皆是他命中注定,我不便乾涉。但是你……”他無論如何都是想幫她一次的,從第一次在街上同她擦身而過的時候,那麼多人,他一眼就看到了她,其實並非是有情,隻是不知為何心生憐憫。“阿國……”厲墨含麵露痛惜,再次勸道:“收手吧,我可以幫你……”“晚了。”阿國搖了搖頭,喃喃道:“晚了……”她看著厲墨含淒楚地笑了笑,“我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但無怨無悔。”厲墨含一陣沉默,知道自己終是勸不了她了。“厲公子……”阿國開口叫了一聲,話到嘴邊,卻隻是一聲惆悵,再說不出什麼……她皺了皺眉,最後還是沒有繼續說下去。她深深看了厲墨含一眼,像是要把他的模樣記得清楚徹底,而後一扭頭,“呼”一陣紅風刮過,再不見她身影……厲墨含上前兩步,終是沒有伸手抓她……這是他們最後一次相見,之後無論是今生還是來世,都不會再有。收回手,厲墨含低下頭,突然發現地上有什麼東西,借著月光仔細一看,是一朵白蘭。他緩緩蹲下,伸手撿起那朵蘭花,放到眼前看著,正是他送給阿國的那朵。同阿國在一起的時候,她的每一個笑都帶著血,唯有他送她這朵花的時候,是笑得最真的時候。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他將白蘭放回了原地,雙手合十深深一拜,起身離去。宅子裡一片死寂,掛在屋簷廊下的白燈籠微微晃了兩下,突然“噗”的一聲著了起來,隻一眨眼便燒得隻剩一副架子,掉下來之後在地上滾了一圈兒,火才漸漸滅了……與此同時,蓮花池裡突然燃起大火,本來是燒不起來的蓮花卻蹊蹺地越燒越旺,純白的火焰幾乎是一瞬間將整個池子付之一炬。不遠處,厲墨含靜靜地看著,等整池的蓮花燃燒殆儘之時,他低聲道了一句:“都投胎去吧。”耳邊隱約傳來嬰兒的聲音,似哭似笑,一聲聲漸漸遠去……他轉過身,發現長廊的柱子後頭還站著一個孩子,一雙大眼眨也不眨地盯著他,滿身是血。厲墨含稍愣了一下,隨後緩緩眨了一下眼,朝那孩子走了過去。眼瞅著厲墨含走到他跟前,那孩子有些害怕,不覺往後退了一步。厲墨含伸出手放在他頭頂上輕輕揉了揉,微笑著說了句:“走吧。”孩子看著他,一雙眼似乎有些茫然與懵懂。沒有來得及出生,更沒有享受到雙親的關愛,反而被當成了複仇的工具,除了母親的恨意再感覺不到其他,這一切他似乎知道,卻又不明白。厲墨含伸出,掌心緩緩凝結出一點熒光,仿佛一隻螢火蟲般懸浮於半空,緩緩朝前飛去。“跟著它走吧。”他對那孩子說。孩子看了看,又回頭看了看厲墨含,最後像是明白了什麼,扭頭跟著那點光走了。厲墨含歎了口氣,隻願你們下一世找個好人家……一切塵埃落定,天已大亮,厲墨含站在孫府的大門前,偌大的宅子裡已經空無一人,一片蕭條,不過短短一夜時間而已。孫定權不知去向,生不見人,死不見屍。若是真的死了,可能永遠都不會有人找到他的屍首。見了這麼多的鬼狐精怪,有時候,最可怕的反而是人。雲清寺的廣業、明心,還有孫定權以及他的幾位夫人,每個都心懷孽障,可這一切又都是命中注定。最後,厲墨含抬頭看了一眼門上的匾額,歎息一聲,背著桃木劍和包袱轉身離去……身後的大宅仿佛一張風吹日曬年深日久的畫一樣,漸漸地、一點一點地失去色彩,青磚漫的地麵塌陷斷裂,紅磚殘破掉落,牆上枯草搖曳,園裡花草凋零腐敗,池裡不見錦鯉蹤影,蓮花荷葉成枯枝,已是一潭死水,連風吹過都撩不起一絲漣漪……浮生幻相,妖魔眾生,誰又知其實心裡的鬼,才是最可怕的。入夜之後,一場大雨瓢潑而至。房間裡彌漫著一種詭異的香氣,香案上的紫金小香爐裡,一縷淡青色的煙緩緩升起,那是產自西域的名貴香料,隻一點兒就價值千金,混合了外頭雨水的濕氣越發濃烈起來,卻也顯得有些沉悶,熏得人好像有點兒喘不過氣來……“她真的能回來?”胡員外忍不住又問了一遍,已經不記得是今夜第幾次問了。身後有人說了一句什麼,似是得了保證一般,他連連點頭,一臉渴望期待地盯著前方的神龕。神龕裡不是佛像,而是一個草紮的小人,小歸小,卻做得異常精細,身上穿著粉白的裙子,披著頭發,連眉眼都清晰可見。除了香爐之外,香案上還擺了些貢品,除了些水果點心外,還有一個巴掌大小的骨頭,像是什麼野獸的頭骨,但又看不出到底是什麼。骨頭上淋了血,胡員外的左手掌拿白布條纏著,他連著三天放血祈福,隻為了今晚能見到她……香爐裡的香漸漸淡了,然而彌漫於四周的味道卻好像越來越濃,讓人昏昏欲睡,胡員外心中急躁,纏著布條的手握緊又鬆開,早就忘了疼。按照吩咐,他兩眼緊緊盯著神龕,幾乎不敢眨眼……聞著那濃鬱的香氣,恍惚中……眼前漸漸模糊起來……不知道過了多久,神龕裡的小人似乎動了起來,慢慢的……離他越來越近……胡員外皺了皺眉,終於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眼,好不容易等眼前清楚了一點兒之後,猛然發現眼前站了個人。他一個激靈,瞬間覺得頭皮都麻了。十五六歲的少女穿著一身粉白的裙子,娉婷可愛,對著他飄飄下拜作了一個萬福,然後甜甜地叫了一聲:“爹……”原本愣著的胡員外突然鼻頭一酸,忍了許久的淚水瞬間瓦解,伸出雙手朝著少女踉踉蹌蹌地走過去,“蘭晴……蘭晴啊……你回來了?”少女笑而不語,隻看著他。走到她跟前,胡員外顫巍巍地伸出手,輕輕扣住了少女的肩膀,確定她是真真切切地站在自己麵前,頓時淚如湧泉。“蘭晴,過去……是爹不好,從今天起爹會好好待你。你……”他欲言又止,猶豫再三才問了一句:“你原諒爹可好?”少女仍舊不說話,臉上始終帶著笑意。屋外雨越下越大,一道閃電滑過,雷聲轟鳴震得屋裡的蠟燭的燭火都顫了兩下,一對父女抱在一起,一個泣不成聲,另一個一動不動地看著前方,麵無表情,兩眼發怔。幾步之外,整個人有大半隱藏在黑暗中的男人微揚著嘴角,眼神冰冷,似笑非笑地看著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