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天剛蒙蒙亮,蓮花池裡一片白霧迷茫。厲墨含穿過半月的拱門,遠遠地就看見站在池邊的娉婷身影,想了想,一隻手撣了撣肩膀上的露水,隨後雙手背在身後走了過去。阿國原本正微微低著頭看池裡的蓮花若有所思,察覺到身後有人靠近,回頭一看是厲墨含,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厲公子……”她臉色有些蒼白,比起與厲墨含初次相見時似乎憔悴了不少。“阿國姑娘。”厲墨含未動聲色站到她身旁,“起得這麼早?”看了看他,阿國微微一笑,伸出手將沾在厲墨含頭發上的一片小小的白色花瓣拿了下來,拈在指間給他看,“厲公子好像比我還早?”厲墨含笑了笑,“方才去後麵的花園轉了一圈。”說著伸出一直背在身後的手舉到阿國麵前,兩指之間捏著一朵乳白色的小花,花瓣微微張開,小小的僅有半截手指大小,卻散發著濃鬱香氣。阿國麵上一喜,“白蘭?”“嗯,送你的。”“這個季節……你怎麼找到的?”厲墨含並未回答,說:“拿去吧。”阿國伸出手,似是猶豫,但猶豫過後終究還是忍不住接了過去,拿在手裡臉上滿是歡喜,有些感激地看了厲墨含一眼,表情可謂是難得一見的生動活潑。“謝謝。”厲墨含低下頭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偶然發現的,覺得與阿國姑娘你很相配,便拿來給你了。”小心地將花拿在手裡,阿國看著那朵白蘭好一會兒,仿佛是得到了難得的心愛之物,最後低聲道:“我最喜歡的,便是白蘭了……隻是時間久了,久到連它是什麼味道都忘了……”厲墨含看著她沉默片刻,有些歉意地說:“阿國姑娘,我應該向你說聲抱歉,孫夫人她……”“厲公子,”阿國打斷他,方才臉上的歡喜也不見了,“不必說這些,我也沒幫上什麼忙。”厲墨含點點頭,又看了一眼池裡離他們最近的一朵蓮花,問:“依你看,孫夫人得的到底是什麼病?”阿國將白蘭送到麵前輕輕嗅了一下,語氣有些隨意地回道:“許是癔症,許是身體太過虛弱又病了太久,也或者是……是吃了什麼不該吃的東西。”說完竟然輕笑了一聲,然後抬頭對厲墨含道:“厲公子,謝謝你送我的花,我也有件東西要給你。”說完先把白蘭小心翼翼地放到腰帶裡,隨後將掛在腰上的碧玉的墜子解了下來,遞到厲墨含麵前:“這個給你。”厲墨含看了一眼那塊用大紅色細繩穿著的碧綠的漂亮石頭,有些不解地問:“為什麼?”“公子給了我花,這個算作回禮。”“阿國姑娘……”厲墨含笑著歎了口氣,有些無奈地說:“你這墜子恐怕至少值數百兩銀子吧?”甚至更貴。阿國淡淡一笑,“在我眼裡它隻是塊石頭,你給我的花才是讓我心心念念的。”厲墨含還是沒有去接,一朵花換一塊價值連城的碧玉,實在不是樁適合的買賣。“厲公子,在我看來,值與不值是不能用金錢衡量的。”阿國打定主意非要他收下,“我與你相識一場也算緣分,怎麼著也比這一塊石頭有意義得多。”厲墨含看了看她,終於還是伸手將墜子接了過來,拿在手裡通體冰涼,仿佛能沁入骨髓一般。“謝謝阿國姑娘,在下定當記得與你這份情誼。若是……”他猶豫了一下,“若是有需要我幫忙的,請姑娘一定開口。”阿國看著他好一會兒沒說話,最後深深一點頭,微笑道:“多謝公子。”頓了一下,又道:“我應該回去了,一會兒三夫人該來找我了。她昨天有些嚇著了,讓我給她弄些安神靜心的茶喝。”厲墨含點頭,“好。”阿國轉身離去,厲墨含看著她的背景直到不見,這才看了看手裡的碧玉,隨後抬起手將玉墜子舉到空中,仰起頭眯眼看著被陽光照得玲瓏剔透的石頭,半晌之後,捏在手裡重重歎了口氣……按照家主的吩咐,孫府上下開始大辦白事,孫定權請來了附近山上一座廟裡的幾十個和尚給孫夫人念經超度,天亮之後所有丫鬟家丁戴著白布,進進出出忙活著,設好了靈堂,白蠟紙錢還有紙紮的童男童女送了進來。已經寂靜了好久的孫家大宅今天難得喧鬨起來,卻是因為主母過世,著實有些讓人唏噓。整個孫府籠罩在一片惴惴不安的氣氛中,與其說是傷感,不如說是一種“樹倒猢猻(húsūn)散”的悲涼。進出往來之中,已經不見小玥的身影,但似乎好像沒人發現,或者是沒人在意,眼下最重要的是顧好自己。廂房裡,孫定權一身黑衣,麵色陰沉地看著桌上的茶碗,茶水已經涼透,他卻一口未動。沒過一會兒,管家站在門口喚了一聲:“回老爺……”孫定權這才抬頭,“進來。”管家低頭進來,站到孫定權身後湊在他耳邊小聲說了幾句,孫定權麵無表情地聽他說完,漸漸的麵上似乎是輕鬆了一些。管家說完了退到一邊,孫定權沉思片刻後,說了句:“快去處理了,做得乾淨點兒。”“是。”待管家下去之後,孫定權站了起來,雙手負在身後往後走了幾步,來到牆邊看著牆上掛著的一副地藏王菩薩象,片刻之後,忍不住一聲笑了出來。“回老爺,法師來了。”身後突然響起管家的聲音。孫定權眉一皺,飛快收起笑意,轉過身,又是一臉的悲傷疲憊。“法師……”厲墨含進來,與孫定權先後坐下之後,安慰道:“人死不能複生,您請節哀。”歎了口氣,孫定權點頭,“我明白。世人終有一死,隻是我有些舍不得她罷了。”說著又是一聲歎息。厲墨含又安慰了兩句,隨後兩眼在孫定權臉上上下打量了一下。察覺到之後,孫定權有些忐忑地問:“法師,可是我臉上有什麼……”沉思一瞬,厲墨含問:“您今天身體可有不適?”“並無不適,”孫定權回道,又說:“隻是昨夜沒睡好,有點精神不濟罷了……可是有什不妥?”“沒有。”厲墨含微微一笑,趕忙解釋:“隻是怕孫老爺太過傷心,傷到身體。”“唉……”孫定權笑著擺了擺手,“這點法師大可放心,我從小到大身體是最好,不怕你笑話,以前我也是個乾粗活的,彆的沒有就有一把子力氣,後來……”話說到一半他突然意識到了什麼,沒再說下去,不動聲色地把話題岔開了。厲墨含也沒再追問,兩人聊了一會兒之後,孫定權終於問:“法師,是否真的是我府上的風水有問題?”話既然說到這兒了,厲墨含當然沒忘了他來這裡的目的,隻不過,這座宅子又何止是風水的問題。他看了看孫定權,似乎有些猶豫。孫定權趕忙道:“法師有話但說無妨。”想了想,厲墨含放在桌上的手食指輕輕敲了兩下,緩緩道:“一命二運三風水,風水之事,不可不信,卻了不可儘信。隻不過,有時候,有些事怨不得風水……”“法師的意思是?”孫定權似懂非懂。厲墨含微微一笑,隻說了一句:“事在人為。”孫定權愣了一下,再回過神的時候,房裡已經不見厲墨含的蹤影,連他是什麼時候出去的都不知道……整整一天,孫府都異常喧鬨,孫定權作為鎮上有名的大戶之一,自然少不得一幫朋友前來吊唁。來的基本都是與他有過生意往來或是酒席宴會上結識的人,沒有一個親戚。不過孫定權多年前才搬到這裡,此地沒有親戚倒也說得過去。孫定權在眾人難掩悲痛之情,大夥安慰他人死不能複生,又當麵或是私下誇他重情重義。忙碌了一整天之後,天色暗了下來,宅子裡點了燈,靈堂上的蠟燭已經換了一波又一波,四周彌漫著濃濃的香燭味道。守在靈堂的丫鬟家丁昏昏欲睡,有些困極了的便偷偷躲到柱子後頭去打盹,和尚們仍在念經,伴著仿佛永遠不停的木魚聲,嗚嗚泱泱的讓人聽得心裡發慌。靈堂正中央擺著一副巨大的黑色棺木,孫夫人靜靜躺在裡麵,一身白衣,收拾得整齊乾淨,與生前的邋遢樣子簡直判若兩人。活著的時候人不人鬼不鬼,死了之後倒有了個人樣子,不免讓人唏噓。小樓裡,厲墨含坐在床上打坐,從傍晚開始他就一直有些心神不寧,隨著夜色越來越濃,這感覺也越來越強烈……夜已深,念經的和尚終於是停了下來,整個宅子霎時又是一片死寂。月亮緩緩升到半空,清白的月光從半掩的窗口灑進屋裡,一如往日的每個夜裡,沒什麼特彆……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厲墨含猛地睜開眼,下了床走到窗前,雙手推開窗抬頭看著天上偌大的圓月,深深皺眉。這樣的月色,上一次見到還是在雲清寺裡……蓮花池裡,荷葉隨著微風輕輕擺動著,平日裡還能聽見些蟲鳴聲,今晚卻靜得出奇,半點兒聲響也沒有。異樣的月光灑在池裡,將整個池水染成紅色,池水開始波動,好像架在火上的鍋裡煮沸的開水一樣,沒過一會兒整個池子裡的水都沸騰起來。接著,一個個青白色的、看起來不過足月大的嬰兒從池子裡緩緩爬了出來,越來越多,源源不斷,每一個嘴裡都發出“咯咯”的聲響,似是哭,卻更像是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