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墨含跟著那掌櫃的來到了客棧後院,在牆根下有兩間小房,本是用來存放雜物的,兩人來到其中一間門前,掌櫃的回頭對厲墨含說:“您進去看看就知道了。”厲墨含看了他一眼,掌櫃的是一副欲言又止、一言難儘的模樣,再去看那扇門,破舊的門板虛掩著,隱隱從裡麵透出一點兒光來。伸手緩緩推開門,屋裡較暗,有一張用床板和架子搭起來的床,感覺像是臨時搬進來的。上麵躺了一個人,旁邊還有一條板凳,上麵豎了根蠟燭,還剩一小截,燭火也時大時小,隨著開門時帶起的風顫巍巍地晃了幾下,如苟延殘喘一般。厲墨含皺了皺眉,嗅到了屋裡彌漫著一股奇怪的味道,仿佛什麼東西腐爛時的嗆人,四下看了看卻沒發現什麼,他再次把目光移到躺在床板上的人身上,走了過去。躺在那裡的是個男人,三十多歲的年紀,雖然臉色蠟黃但是從身形體態能看出原本是壯碩之人,應該是短時間內衰弱下去的。此時男人雙眼緊閉胸口微微起伏,感覺有進氣沒出氣,腦門上亮晶晶的,仔細一看不是汗水而是油,已然是瀕死之態。厲墨含沒什麼表情,轉過身看著站在門口的掌櫃,笑了笑。“死了人應該找苦主或者和尚道士念經超度,我既不是和尚又不會念經,掌櫃的,你找錯人了。”“法師啊,”掌櫃的急忙搖頭擺手,一臉苦不堪言,“要是尋常的人在尋短見或者病死都不算什麼,自當我倒黴出兩個錢發送了也就是了。可這些天,我這店裡……”說到一半,掌櫃重重歎了口氣,剛要再開口,床上的人突然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樣,猛地睜開眼瞪得眼珠子都快出來了,表情痛苦的五官都扭曲了,長長一聲呻吟之後,整個人抽搐了幾下,死了……所謂“臭溝開,舉子來”,三年一度的鄉試之後,來年春闈時分,便到了前往京師會試的日子。劉秀才帶著自家書童從家裡出來已經快一個月了,雖然離會試還有很長一段時間,但想著早些過去能在京城裡尋個房子,考試之前不做他事專心讀書,早做準備也能安心,到時候不至於慌了手腳。傍晚天剛擦黑的時候,主仆二人來到了這座鎮上,也不知怎的,白天還好好的萬裡無雲,此時倒是刮起了風,還不小,一時間吹得漫天塵土飛揚。二人尋找了一間客棧,一進門夥計便出來招呼。“客官是要住店的麼?”劉秀才沒出聲,隻伸手撣了撣袖子上的塵土,一旁的書童上來衝夥計伸出兩根手指,“給我們兩間房,要清靜一點兒的,我家公子夜裡是要讀書的。”“好嘞,二位請跟我來。”三人一同上了樓,夥計將二人帶到一間房門口,剛要開門,劉秀才突然回頭望了一眼,指著走廊儘頭的一間房問:“那邊的房還空著麼?”夥計愣了一下,回頭表情有些奇怪地看了看劉秀才指著的方向,“空是空著……”“那就要那間吧。”說著劉秀才轉身朝那邊過去了。“哎?”夥計伸手想攔,卻是欲言又止,“客官,那……”書童插嘴道:“行了,不就一間房麼,既然是空著的為什麼不能住,我們又不是不給錢。我們公子說了就要那間。”夥計見再怎麼說也沒用了,便沒再出聲,隻是臉上變顏變色,帶著幾分猶豫地去替劉秀才開了房門。進了房之後,書童替劉秀才收拾好了床鋪,放下了替換的衣服便出去了。不一會兒夥計送上來了兩筒熱水,劉秀才舒舒服服地洗了個澡,解了一身的疲乏。他睡前有讀書的習慣,此時又不覺得困,便從包袱裡拿出一本詩集出來,坐到桌前湊到蠟燭底下讀了起來。不知道過了多久,劉秀才有了一絲倦意,忍不住打了個哈氣之後,剛想合上書準備就寢,突然眼前一花,似是紅燭火苗跳了一下,又好像是有什麼東西從眼前掠過。他眨了眨眼,以為是自己眼花了,這時也不知道從哪裡吹來了一股子風,還帶著一絲淡淡的清香,似是女人的脂粉味道。劉秀才伸手揉了揉眼,以為是自己趕路太累,剛站起來準備去睡了,耳邊突然響起一個聲音,好像……是有人在唱歌……他猛一回頭,房裡除了他之外並無他人,然而耳邊那歌聲卻是越來越近了……第二天,日上三竿,書童等了天半不見自家公子出來,去房間裡叫劉秀才起床的時候,發現後者奄奄一息躺在床上,麵色慘白衣衫不整,整個人像是從水裡撈出來的一樣,嚇得大驚失色。從那天起劉秀才一病不起,彆說趕路連話都說不出來了,找了好幾個大夫都瞧不出是什麼病,隻能開幾副鎮靜安神的湯藥,一開始劉秀才還能勉強喝兩口,到後來根本連嘴都張不開了。幾天之後,便死在了客棧裡……“這麼說,你這店裡短短三個月時間就死了九個人?”厲墨含聽掌櫃的說完這些天發生的事之後問。掌櫃的點點頭,“沒錯,全是二三十歲的男子,隻住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便像得了什麼重病一樣,長則七天短則三天必定會死。而且查不出任何死因,身上半點兒傷口也沒有,驗過屍之後也沒發現中毒,最後隻能說是病死的,可這哪裡可能是什麼病,分明……分明是……”“分明是妖魔鬼怪作祟?”厲墨含替他說了一句。“對!”掌櫃的點頭,皺著眉愁眉苦臉地歎了口氣,“出了事之後,我和尚道士都請過了,可一點兒用都沒有,該死的還是會死。倒是有個道士說他可以替我降妖捉怪,結果一夜之後仍舊是相同的結果……唉!”厲墨含摸了摸下巴沉思片刻,又問:“你沒報官?”掌櫃的直搖頭,“報官更是沒用,人家隻抓活的人哪裡管得了鬨鬼鬨妖的事?”說完又重重歎了口氣,一臉的惆悵。“往日裡我這店裡吃茶喝酒的人從早到晚,現在除了過路的行人不知情的進來吃個飯或者住一晚,我還得擔驚受怕的,鎮上的人根本連門都不敢進,入夜之後簡直比義莊還冷清,哪裡還像開門做生意的!如果再這樣下去,恐怕就得關門大吉了……”厲墨含沒說話,垂下眼想了一會兒。按掌櫃的所說,這裡麵要是真有妖魔作祟的話……倒也不無可能。不過光坐在這裡猜沒用,還是得親自去看看才好。“掌櫃的,”他抬起頭微微一笑,“給我準備點兒吃的,今天晚上我住下了。”一聽說厲墨含願意留下來,掌櫃的立馬待他如上賓,感覺哪怕他是個跑江湖的騙子,隻要有人管這事就行了。先是吩咐廚房做了幾個好菜,又燙了壺好酒,等厲墨含吃飽喝足之後,親自把他帶到了那間房間。挺普通的一間房,雖然看家具擺設都有些舊了,但也收拾得乾淨利落。牆邊有一張蘭花架,擺了盆碧綠的蘭草。沒過一會兒夥計又送來了大桶的熱水,厲墨含舒服地泡了個澡,又刮了胡子,再出來整個人幾乎是煥然一新,而且除了皮膚有點兒黑之外,絲毫看不出常年在外奔波的樣子。時間還早,厲墨含先躺下睡了一覺。他好久沒有睡床,這一覺睡得著實香甜,再睜眼天已經黑透了,渾身上下一身的愜意,說不出的舒服。等他醒了,掌櫃的又帶著夥計送來了晚飯。他也沒客氣,隻是在吃完之後等夥計來收拾的時候吩咐:從現在開始直到天亮不許有人再進來。夥計連連答應,端著盤子碗出去了,小心翼翼地替他把門關上了。這時,房裡終於隻剩厲墨含一個人。要說彆人知道了這事肯定是睡不著的,但對厲墨含來說這根本不算什麼稀奇的事,況且掌櫃的答應了事成之後給他二兩銀子當酬謝,這可是一筆不小的酬勞。厲墨含一邊琢磨著拿到了錢怎麼花,一邊伸手拿起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杯茶。那是剛才夥計來的時候一起送來的,說是掌櫃的特意拿自己的茶葉給他沏的,厲墨含欣然接受。白天睡足了,此時厲墨含半點睡意也沒有,便有一口沒一口地喝著茶。小半壺下了肚,他索性回到床上閉上眼盤腿打坐。他其實想過,要是今天晚上什麼事也沒發生,那他可能得在這裡多留幾日……房裡一片寂靜,除了蠟台上的燭火微微跳動,半點動靜也沒有,茶杯裡剩下的茶水緩緩冒出一絲熱氣,仿佛香爐裡的香快要燃儘一樣……直到聽見譙樓上鼓打三更,厲墨含突然睜開眼,轉運眼珠四下看了看,房間裡並未有什麼異樣。他起身下了床,走到桌前拿起茶杯,杯裡茶水已經涼透了,他一口乾了,又坐下重新倒了一杯,拿起來剛要喝,耳邊突然響起一陣歌聲……懷人待月倚南樓,觸起離情淚怎收。自記與郎分彆後,好似銀河隔住牽牛。好花自古香唔久,隻怕青春難為使君留。君你他鄉莫戀殘花柳,但逢郎便好買歸舟。相如往事郎知否?你睇好極文君尚歎白頭……一首歎五更悠揚婉轉,淒切傷感,將青樓女子思怨情郎的心緒吟唱得入木三分。隻是奇怪的是那聲音似近似遠,一會兒好像在千裡之外,一會兒又好像近在咫尺……仿佛有人趴在耳邊唱的一般。厲墨含皺了皺眉,這一陣虛無縹緲的歌聲他卻是聽得真真切切,但唱完之後就再沒有其他動靜。等了一會兒,還是什麼都沒有,他垂眼想了一下,像無事一般將茶杯送到嘴邊喝了一口,還未等抬頭,視線往上一掃,隻見從房梁上緩緩垂下一根紅色的綾子……那紅綾子薄如蟬翼,一看便是精細之物,用它的必定是個講究的女子。一般人見了這場景第一反應肯定是抬頭往上看是什麼東西,但厲墨含卻坐著沒動,也沒抬頭往上看,隻是端著茶杯看著那紅綾子一點兒一點兒地落到他麵前,明明沒有風卻微微搖擺著,像是活的一樣,仿佛隨時都可能纏上人的脖子。終於還差一點兒就要落到茶杯裡的時候,紅綾子停了下來,伴著一聲輕笑,和那歌聲一樣仿佛很遠……又好像近在咫尺。等紅綾子徹底不動了,厲墨含停了一下,這才腦袋稍稍向前,低頭往杯裡一看……隻見茶水裡影影綽綽地映出一個白色人影,赫然是一個女人騎在房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