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業一身袈裟法衣,拄著禪杖,莊嚴法相站在牢外,看了看牢內的連戰雪,又看了一眼背對著他躺在連戰雪懷裡的厲墨含,隨後將目光重新移回連戰雪身上。他深深一頷首,“閣下彆來無恙?”語氣竟然是意外的恭敬客氣。連戰雪笑了一聲,悠然道:“我是無恙,你倒是老了不少。”廣業眉頭微皺,對於自己老了這一事的確有些介懷。“上次見麵已經是十年前……”他看著連戰雪感歎,“十年後你還是絲毫未變,果真是長生不老之軀。”長生不老?厲墨含眉頭一皺,提起耳朵聽著兩人的對話。而連戰雪似乎也並未打算瞞他,隻是一手搭在厲墨含肩頭,看著廣業輕聲一笑,“原來已經十年了……”廣業點頭,“普通人活不了幾個十年,然而對閣下來說,十年隻不過是彈指一揮而已。”連戰雪閉上眼嗤笑一聲,錯了,十年對他而言,每個日夜都是萬分難熬的。“那,十年之後的今天,你為什麼又來了?”睜開眼,他重新看著牢門外的廣業和尚問。廣業神情稍稍一變,雙目漸漸圓睜,最後甚至有些激動地朝前邁了一步,手裡禪杖“嘩啦”一響,幾乎是貼在鐵柵欄上看著連戰雪。“我來求閣下收我入座下。”連戰雪冷冷地看著他,並不言語。“十年前我日日來求你,你卻不肯收我,說我肉體凡胎終成不了修為。於是這十年來我苦心修煉,如今終於脫胎換骨修得正果……”雖然不知他們在說什麼,但在連戰雪懷中的厲墨含真是想起來回頭看一眼此時的廣業是何模樣,因為他那語氣聽起來簡直像個行乞之人,哪有半點方丈大和尚的威嚴?廣業一手抓著鐵柵欄,“如今我再問一遍,你可願意收我?”連戰雪懶洋洋地抬起下巴看著他,問:“收你?我有什麼好處?”廣業麵露欣喜,聲音幾乎都有些發抖,“若是肯收我,我定將閣下奉為神明,啊,自然也會將你從這地牢裡放出來……”聞言連戰雪大笑起來,諷道:“放我出來?你有什麼本事放我出來?我被囚禁在這裡數百年,封印沒人能解開,而雲清寺裡的和尚不過是奉命世世代代在這裡看守這座地牢而已。”所以,有朝一日他若能出去了,第一件事就是踏平這座破廟。至於怎麼出去,他揚起嘴角,伸手摸了摸懷裡寶貝一樣的厲墨含……厲墨含正豎起耳朵想聽得更清楚一點,卻感覺男人的手摸上了他的腰,當下整個人僵了一下,卻又不敢亂動,生怕漏聽了什麼。他本就對連戰雪好奇,自然不想打斷後者和廣業和尚的談話,希望他們說的越多越好。廣業麵沉似水,看著連戰雪好一會兒,最後似是下定決心一般道:“隻要你肯收我,我尋遍千山萬水也會找到放你出去的辦法。”連戰雪覺得很無趣,一來他原本知道這封印沒有任何方法解開,除了那個人……二來,比起廣業所說的尋遍千山萬水,眼前就有一個。他低下頭看著厲墨含,一隻手還在他腰上,後者閉著眼睫毛輕顫想動卻又強忍著的模樣著實好笑,連帶著他心情也好了起來。“若是你找不到,十年、二十年……你能等多久?”廣業急忙回道:“我從十年前便開始苦心修煉,隻要閣下收我,十年還是二十年都不成問題……”隻要能擁有長生不老之身,等個幾十年又算得了什麼?“苦心修煉?”連戰雪諷刺一笑,“你當真修煉了?”他語氣微妙,仿佛什麼都知曉,廣業臉色微微一變,但轉瞬即逝。“當然,我現在已經不是凡人了。”連戰雪微微皺著眉看他,“你騙得了彆人,卻瞞不住我。”說著咧開嘴角笑了兩聲,“你還沒走過來的時候,我就聞到你身上的血腥味兒了……”他話一出口,廣業和厲墨含均是一愣。“這些年,你沒少吃香客和廟裡的和尚吧?”厲墨含渾身一個機靈,差點翻身從連戰雪懷裡跳起來。這雲清寺難道是個吃人的魔窟不成?廣業臉色慘白,雙唇微微發抖,握著禪杖的手骨節都已泛白,他沒想到什麼都瞞不過男人。“你連人都不是了,當然不算是肉體凡胎了。”連戰雪抬起另一隻手直指他胸口,“你不妨先告訴我,你那裡有什麼?”廣業下意識抓了前襟,但又一想事已至此,也沒什麼好藏的,閉了一下眼,他索性三兩下將衣襟扯開。原本應該同普通人一樣的胸口,此時卻長著大大小小的肉瘤,大如蠶豆小如米粒,顏色腥紅還能看到血絲,分布在整個胸口一直延伸到腹部。然而更駭人的是看似一片潰爛的胸口正中赫然嵌著一隻眼珠,足有成人拳頭盤大小,眼珠是墨綠色,而且還在微微轉動,仿佛是個活物一樣,上上下下地看著牢裡的連戰雪和厲墨含……厲墨含是看不見廣業這副模樣的,但是方才一瞬間他也隱約嗅到了一絲淡淡的腥臭味兒。想來可能是廣業以前用什麼東西蓋住了那股味道,而此時他扯開衣襟露出寄生在胸口的“眼珠”,那味道才漸漸漫了開來……厲墨含很想回頭看看現在廣業到底怎麼了,但是又不敢輕舉妄動,總覺得現在是那人和廣業對峙的時候,他要是貿然摻一腳,後果可能不是被廣業吃了就是被那人吃了……於是隻能強忍著一動不動躺在連戰雪懷裡,裝成一俱屍體,心裡卻像是有隻貓爪子在撓一樣。而此時連戰雪眉頭微皺,看著和尚胸口那顆“眼珠”倒並沒有什麼驚訝,甚至還有一絲玩味,笑著說了一句:“你果真有心有力,為了達到目的吃得了這般苦頭。”他這也算是誇獎了,但是廣業沉默不語。的確如男人所說,這些年他從未放棄過。他將肉身同妖魔合體,棄人身而入妖道,為了脫離這“肉體凡胎”,他吃的苦豈是普通人能理解的,光是那種腐骨蝕心的疼痛就讓人生不如死。然而這一切,都是為了可以永遠活在這世上。萬千世界,無邊無際,一個人短短數十年的壽命怎能享受這世間的繁華?雲清寺中僧人曆代都奉先祖之命看守著地牢裡的神秘男人,他是人是妖、是魔是怪一切皆無從知曉。但從他還是個孩童的時候就見過這男人,時光流逝,數十年過去了,周圍的人都已漸漸生老病死,而唯有男人仍舊是這副模樣。他從一個孩童開始直到今天,日複一日地見證這一切,男人不僅不會死去,甚至也不會衰老,永遠是年輕的容貌。當前任方丈圓寂前告訴他男人已經在雲清寺關了數百年的時候,他怔住了,胸口仿佛被掏了個血淋淋的窟窿一樣,疼得想用什麼東西填上。從那天開始,他便下定決心修煉。他來央求男人收他,卻被拒絕,因他是凡人怎麼修煉都是無濟於事。思量之後他破釜沉舟毀了身子。成為妖身之後需要以活肉為食,原本隻要是活物皆可,但是飛禽走獸的肉怎比得上人肉人血?於是他時不時將來廟裡上香的香客單獨引到禪房,咬開喉嚨吸乾鮮血生吞人肉,連骨頭都嚼得一乾二凈,不留半點痕跡。深山之中,百年古寺,誰會想到會命喪於此?等香客少的時候,他便對寺裡的和尚下手。雲清寺數百年基業,最多時曾有僧人三百餘人。他要長生不老,要永遠活在這個世上,不論是成神還是成魔,在所不惜。想到這裡,廣業和尚扔了禪杖“撲通”一聲跪下了,對著連戰雪苦苦哀求,“大人,我是真心誠意想拜入門下,求您收下我吧!”說完連磕了幾個響頭,再抬頭已是滿臉淚水,仿佛大徹大悟一般。連戰雪還沒說話,厲墨含已經在心裡罵了一句“六根不淨的老和尚”,幾乎是差點要睜眼回頭,但卻被摸到他臉上的手給嚇回去了。像撫摸一隻趴在懷裡的貓一樣,連戰雪一下一下撫弄著厲墨含的臉頰,看著牢外跪在地上的廣業卻並不為所動。事實上,廣業不是第一個來找他的和尚。都說出家人六根清靜,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但世間又有幾個能達到那樣的修為?神仙妖魔可能都會有貪嗔癡恨愛惡欲,更何況一界凡人。然而他已經看透了這樣的戲碼,看似誠心乞求,說穿了無非是貪婪膽小。長生不老,哪是你們心中所想的那樣……嗤笑一聲,連戰雪看著廣業問:“佛家講究生前修為死後輪回得道,為來世修緣積福。你既是佛門中人,為何執意要隨我墮入魔道?”聽到他最後一句,厲墨含微微皺眉。“什麼死後輪回來世積福,我隻在乎此生今世!”廣業激動地雙手抓住柵欄,胸口的“眼珠”依舊那樣活靈活現地轉動著,像一個天真的孩子一樣,靜靜地,打量著牢內的一切。“大人,我知道你在等人,所以每格一段時間就替你找人來,十年時間從不間斷……”連戰雪輕蔑一笑,看著他胸口的“眼珠”諷刺地說:“你是吃人的時候順便留一個給我吧?”他這樣不留情麵,廣業心中雖有不悅但也是敢怒不敢言。“我說過,隻要你能收我,無論什麼事我都可以辦到。”“你的確是這麼說的,但是……”連戰雪低頭看了一眼雙眼緊閉的厲墨含,知道他早就提著耳朵聽得一清二楚,而且以他平時的聒噪勁兒,能忍到現在也不容易。重新抬頭看著廣業,他冷冷一笑:“你卻是什麼也做不了的。”廣業嘴唇抿緊整個人都在微微顫抖,胸口的“眼珠”此時也好像定住了,看著牢裡瞳孔似乎在微微放大。連戰雪看在眼裡,微微眯起眼……“我不會放棄的!”廣業低喝一聲,拿起禪杖站起來盯著連戰雪,“我現在已經不是凡人,不管是十年還是二十年,我都能等。”說罷轉身走了幾步之後,再次回頭看著牢裡的人,咬牙道:“我會等到你回心轉意的一天。”連戰雪笑而不語,等廣業走遠之後,低頭看著懷裡的人問:“你還要睡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