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拉扯,三敗俱傷。都說吵架無好話,可有些話偏偏好似釘子,一旦脫口而出,便釘在了人心上,顫顫地疼。孟程心踉蹌追到樓下時,蕭慕安那句“你到底愛誰”還卷在風裡消散不去。蕭慕安坐上飛往美國的飛機時,那句“如果你還想要我”還在他耳邊嗡嗡作響。夜已深,蔣筠輾轉難眠。她起身來到小祠堂,昏暗的燈火裡,蕭老太爺的遺像安靜地立在供台上,平靜安詳。“蕭老太爺是我媽媽毒死的嗎?是她拿刀殺死的嗎?他為他兒子的忤逆而氣,因你們照顧不妥而死,憑何清算起賬來倒成了我媽媽一人的罪過!”不知怎的,孟程心的聲聲質問忽然在她耳邊響了起來。太陽穴一陣抽疼,她身子一晃,有些無力支撐地扶著桌角慢慢地滑落,終究跌坐在圓木椅裡。蕭慕安走的第二天下午,艾美突然過來。她的神情很凝重,坐在孟程心身側一言不發。不知何時,她也開始變得凝重了。孟程心想著,伸手指展了展她的眉心。艾美鼻子一酸,一把就抱著她的肩頭。“已經傳到許家去了嗎?”孟程心問。艾美點了點頭:“蕭老夫人昨夜突發不適,已經送去醫院了。”孟程心身子一怔,抿了抿唇,半晌才道:“那他去了嗎?”“你說蕭慕安?”艾美抬眸看著他,“他不是去美國了嗎?”孟程心眸光顫了顫,扯了扯唇角:“原來是去美國了,是呀,他也厭煩了蕭家,是不會回去的。”艾美聽她這般語氣似乎有認為蕭慕安著意放棄的意思,忙解釋道:“我中午送飯去的時候,聽見我婆婆和何律師說話,好像他美國的朋友出了點事,似乎也是老夫人的手筆。”“你說的是真的?”孟程心一驚,猛地轉過身來。艾美點了點頭。“她竟連他也不肯放過!”孟程心咬牙切齒道,拉著艾美衣袖的手指攥緊成拳,整個身子亦不由打顫。艾美見她這樣激動,忙柔聲安撫。“彆這樣,程心。具體是什麼事我也不清楚,不過何彥生答應了我婆婆會去美國,明日的飛機,隻要他肯幫忙,慕安那邊會沒事的。”那晚艾美走後,孟程心一個人待在書房裡,她本想找點事做,讓自己靜下來。可她心裡一團亂麻,整個腦子一片混沌。她不知道到底是哪裡錯了,誰錯了,為何她與蕭慕安之間會到如今這番局麵。她隻是隱隱覺得自己你應該做些什麼,或者說,去抓住些什麼。臨窗的躺椅邊有一個大木盒,她翻身下地時腳無意踢上去,痛得直不起腰來。木盒裡,都是蕭慕安的畫。他畫得一手好畫,每每心神煩亂時便獨自坐在窗前架著畫板全神貫注地臨摹,往往一幅畫成,他便能靜下心來。“無論什麼樣的事情,隻要能靜下心來,跳出局外,局就不是局了。”他曾一本正經地要教她作畫。孟程心對作畫是沒什麼興趣的,可她很喜歡他作畫時專注的樣子,更喜歡他握著她手的時候手心的溫度。“如果無法平靜下心,又是一個跳不出、不想跳,甚至害怕出局的局,那我該怎麼辦?”孟程心低聲呢喃,輕輕撫著那些畫。那些畫大概久不整理,邊角透進了不少灰。她拿出來撫了撫,卻發現裡麵厚厚一遝裡幾乎都是同一個人。畫像的右下角寫著作畫的日期,是從去年他回國開始,最多的時間段,是他們分手的那三個月。淚水莫名糊了一臉,落在畫紙上一點點暈染開。見到何彥生時,已近晚上十點。何彥生看見她,沒有一絲詫異。“是莫德,他在拉斯維加斯賭場的舊人來尋事,起了些爭執,入了獄。”他開門見山。孟程心道:“很嚴重?”“不算嚴重,關鍵還是看慕安的態度。”何彥生道。“要他什麼態度?”孟程心瞳孔微縮,冷凜的臉色忽地露出幾分驚懼。何彥生抿唇看著她,忽地輕輕笑起來。“放心,老夫人隻是氣他自持羽翼豐滿,愈發忤逆不肯聽話,想折他一臂而已。”“所以,您去,是去幫他保住那一臂?還是去做那支折臂的手?”孟程心問道。何彥生卻朗聲大笑起來,良久才長歎了口氣,慢慢斂住了笑意。“丫頭,你知道為什麼老夫人多年來都無法約束慕安,隻能任由著他在國外嗎?”“因為愧疚?”孟程心凝眸看著他。何彥生輕輕搖了搖頭,“這可能是原因之一,可更重要的是,沒有人可以束縛住一個無所求的人。他對老夫人無所求,甚至老夫人還求著、盼著他有天能放下心結,回來接手天源。”“所以現在她是要開始斷了他在外的根基,逼他回到天源?”“是呀,現在是最好的時機,不是嗎?”何彥生抿唇淺笑道,凝眸看著孟程心,“他終於有所求,他怕老夫人傷害你,他想娶你,讓你光明正大、無後顧之憂地嫁入蕭家。甚至,他期盼著有一天老夫人能善待你、疼愛你,像疼愛他一樣。”孟程心的心噔的一下,身子向後仰了仰,再說不出一句話來。那晚,她徹夜未眠。天將明未明之際,她起身到廚房做了早餐,用餐盒打包好,又收拾了行李袋,出了門。來到陳紀家門前時,陳紀正巧要出門。“你這是要去哪?”孟程心有些詫異道。陳紀指了指她的包,笑道:“送你去機場。”孟程心一呆,怔怔看著他。他抿唇笑道:“何律師說,你今日要去美國,若是趕最早的飛機,應當這個點出門。”“何彥生?他、你、你們?”孟程心愈發疑惑。陳紀卻笑道:“邊走邊說,彆誤了你的飛機。”原來陳紀早已知曉一切,原來幫助陳紀處理了律師事務所麻煩的人就是何彥生。孟程心又驚又歎。“原來你們都知道,隻是瞞著我一個。”候機室裡,孟程心垂著頭低聲道,有些委屈,有些難過。“是呀,瞞!”陳紀頗為感慨,亦垂眸歎起氣來,“我和小雨瞞著你,你和小雨也瞞著我,而我和蕭慕安又瞞著你。瞞來瞞去,到頭來,我們愛的人都傷透了心,又是何必!”他聲音有些哽咽。孟程心抬眸看了看他,愧疚道:“對不起,是我連累了你們。”“傻丫頭!我們之間不需要抱歉。”陳紀苦笑著搖了搖頭,“我和小雨走至今日,終歸還是我們自己的緣故。蕭老夫人隻預設了開始,我本可以讓結局不是這樣的。如果那天早上我聽了你的話,直接去了醫院,她就不會走了,不是嗎?”“陳紀哥哥。”孟程心抬起頭看著他。他卻仰頭長歎了一聲。“心心,你知道嗎?我們之間,相互疼愛是習慣,就像兩條長在同一方魚塘的魚兒,早習慣了相濡以沫。可對於他們,愛是需要!沒有一條魚是不需要水的,就像小雨需要我愛她,其實我也需要她愛我。”他眼角含淚,垂眸看著孟程心,輕輕撫了撫她的臉頰,“去找蕭慕安吧!我的好妹妹,去告訴他,你有多愛他,有多麼需要他愛你!”孟程心緊緊地擁了擁陳紀,頭也不回地走進關口時,陳紀的眼眶忽地就濕潤了起來。他握著她留給他的早餐盒,輕輕地將手背在身後,看著她清瘦的背影消失在入檢口,唇邊慢慢蕩起欣慰得略帶苦澀的笑容。飛機降落洛杉磯時,天色將明。若不是在路口遇上阿曼尼,孟程心也許還找不見門。她從未來過蕭慕安洛杉磯的彆墅,就連著地址都是昨夜何彥生放在她手心的。孟程心不知道為何阿曼尼能一眼認出她來,但她曾為了她吃了半個月的悶醋,印象倒是深刻得很。“莎莉急吼吼地說他病了,我特意找了私人醫生,他又不肯看。如今你來了,怕是他這病該好了。”她笑道,拉著孟程心推開了彆墅大門。“他病了?”孟程心緊張問道,全然無心去問她是如何認得她。“是呀。一來就忙著處理哥哥的事情,昨天把哥哥接出來後,就把自己關在畫室裡。也不知是哪裡不舒服,昨晚晚飯都沒吃,也沒人敢進去惹他。”阿曼尼歎道,眼睛朝樓上瞥了瞥。孟程心抿了抿嘴,丟開行李包,躡手躡腳地扶著扶手踏上樓梯。才走了幾格,她便聽見輕輕的關門聲,阿曼尼竟悄聲退了出去。不知怎的,她心裡竟咯噔了一下,似被關進了老虎籠子一般,莫名緊張起來。二樓右手邊的房門下隱隱透著光,孟程心悄聲走過去,才伸手推了推門,就聽見裡麵傳來一聲低吼:“Go out!”孟程心一怔,站在那裡一時被定住。她抬眸朝他看去,他沒有回頭。初生的太陽,光線柔柔地透過玻璃窗灑在他麵前的畫架上,那畫紙上的人隻畫了側影,卻已眉目清晰。他的身側,黃棕色的木地板上,散著一張張淺色素描。他在想念她。孟程心想著,忍不住輕輕笑起來。 蕭慕安似乎是聽見她的笑聲,背脊猛地一怔,筆一歪,一幅即成的畫作便毀了。手中的畫筆噔的一聲落在地板上,他猛地轉過身來,怔怔看著她。那雙烏黑明亮的眸子有些霧蒙蒙的,幾縷碎發散在額前,神色蕭索,確似病容。“聽說你病了?”孟程心抿唇淺笑道,輕輕走了進去,背過手掩上了門。“你來做什麼?”他呆了幾秒,一瞬收斂了唇角眉梢的驚喜,躬身撿起畫筆,拉著臉背過身去,冷聲問道。“來道歉,來告訴那個說不明白我真心的人,我的真心。”孟程心柔聲哄道,看著他的背脊。蕭慕安沒有說話,隻是端坐著,慢慢抽下那張畫紙,隨手丟在地上,又提筆盯著窗台的一盆盆栽開始臨摹。可他的筆似乎不怎麼聽話,連簡單的線條都畫得上下亂竄。屋內一時靜下來,隻有淩亂的鉛筆摩挲聲在空氣中回響。孟程心垂下頭,目光裡,輕薄的灰塵在陽光下跳動。她輕輕歎了口氣,低聲道:“那天說出那樣的話,是我的不好。我知道,你很傷心。可是慕安,你留下那樣的話,我也好傷心。”她說著,鼻子酸了酸。“我承認,我很在意陳紀,很愛他。因為他對我而言,不隻是一個鄰居,一個朋友,更是家人。他、陳姨還有陳叔,都是值得我不遺餘力珍惜愛護的家人。當年爸爸猝然離世,債主臨門,若不是他們一家及時出現,竭力相護,我和媽媽早被人逼得走投無路,或許會不堪折辱,一死了之。這樣對待我們母女的一家人,你叫我如何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因為我被人算計逼迫至此番境地而無動於衷!”蕭慕安是知道的,孟程心曾提過,她父親去世時,留下一些債務,使得她們母女賣掉了原來的彆墅,住到了後來的公寓裡。可她從來沒詳細說過那其中的事情,她不說,他也不想去問。卻不想,這其中似乎有許多事情。“走投無路,不堪折辱”這幾個字落入蕭慕安的耳蝸裡時,他的手一頓,鉛筆的筆尖“啪”一聲折斷。陳紀,他和她有那麼多年的相伴時光,那麼多風雨同舟的經曆,他又怎能敵得過。“所以,你來,是為了告訴我,你愛的是他?”他低聲說,聲音有些艱澀。鉛筆不知怎的從他指尖滑落,骨碌碌滾落地麵,滾了好遠。他垂下手來,陽光籠罩在他身上泛著白,像淚光。孟程心心口一酸,一瞬淚盈於睫。“我來,是為了告訴一個人,十七歲那年遇見他以後,我再也無法愛彆人。這些年,我無法停止地想著他、盼著他,想忘又不知如何才能忘了他。重新遇見他的時候,我又喜又怕。他說愛我的時候,我如墜夢中。可是好遺憾,我一直忘了親口告訴他,認真地告訴他,我愛他,非常非常愛,一直都隻愛著他而已!”她一字一句地說著,一步步朝他走去。淚眼婆娑裡,她看見他猛地轉過身來,一個大步走上前,展開雙臂擁住她。“孟程心,”他緊緊地抱住她,那力道勒得孟程心骨頭都快要散架,“我們公證結婚吧!”他將頭埋在她的頸窩裡,帶著濃重的鼻音,低聲說道。孟程心心頭一顫,有那麼一瞬驚詫錯愕地仰頭看著他,似乎聽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麼意思。蕭慕安鬆了鬆手臂,垂眸認真看著她。“除非你這些話都是唬我的?”他睜著眼睛,有些委屈地說道。孟程心連連搖頭,否認著他後麵一個問題。可她一瞬想起他前一個問題,生怕他又有所誤會,忙重重地點了點頭。蕭慕安看著她又是搖頭又是點頭的樣子,忍不住咧了咧嘴。孟程心看著他的笑容,心底無端暖了一下,情不自禁踮起腳尖吻了吻他的唇。“好!”她輕聲說,卻極慎重。“嘭”一聲,孟程心不知道蕭慕安拿了什麼砸了出去,也不知道他砸到了什麼按鈕。隻聽嗤嗤嚓嚓的聲音,窗簾漸漸合上。漸漸晦暗的光線裡,他一手環著她的腰,一手捧著她的後腦勺,低頭深深地吻下來。心像被初春的暖風化開的冰河,孟程心忍不住輕輕笑起來。她合上眼,仰頭回應著他的吻,直到整個世界天旋地轉,如墜雲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