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套過後,大家的注意力回到了謝懷遙的書桌上,兩截殘損的畫卷擺在一起,經曆了歲月的變遷,如今有一種劫後餘生的寂寥。“暴殄天物!”就在所有人都盯著畫卷喟歎的時候,鐘維勳的目光卻落在連樂青的臉上,像是想從她的表情中確認什麼。連樂青挑著眉,注視桌子後麵穿著襦裙的無臉女子和一個同樣身著東晉服飾的無臉男子,兩人外表十分匹配,卻呆若木雞,根本沒有任何互動。或許是經曆了這一場生死劫,他們傷痕累累,彷徨掙紮,似乎想要努力尋回過去,然而都是徒勞,如今明明身處同一個空間,但兩人中間何止隔了千山萬水?連樂青不自覺地在他們身上代入Keely和林如峰的麵孔,一會兒又覺得兩張臉變成了薛冰冰和馬俊之,變成了她的父母,變成了《洛神賦圖》中的曹植和宓妃……原來這就是讓人類不顧一切,得到後又棄之如敝屣的愛情。連樂青被一種無力的哀傷感席卷。不管是畫還是人的感情,隨著時間的流逝和突發的事故,都會變得無法修複。謝懷遙仔細比對了《洛神賦圖》宋代摹本中的場景和構圖,發現現在擺在一起的兩截殘卷,無論怎麼拚湊,畫卷中間都差了幾個人,半晌,抬起頭提出了一個建議:“薛姐,光這畫修複,都不是一個簡易的工程,更彆說重新裝幀,而且修複師的想法不同,修複出來的效果差異也很大。既然畫卷是在捐給博物館之前失竊的,我覺得現在不用貿然修複,最好交給博物館書畫組處理。”“懷遙,你說得很對。是我著急了,我隻是想讓它以最完美的形態出現在大家的視線裡。”薛冰冰點點頭,收起畫卷。“有點奇怪。”連樂青望著那畫卷不住地搖頭,這幾年,她看過很多古董人形,其間不乏四肢殘缺者,但她從來沒看到過無臉的古董人形。人們都說“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麵不知心”,可這樣的古董她連麵都不知道,怎麼可能知道它的心?難不成它根本就不是古董?可衣服的確是晉朝的呀?突然她瞥到薛冰冰的衣服,她是現代人,穿的卻是民國款式啊。連樂青頓時醍醐灌頂:那人形沒有臉,是因為畫畫所用的絹是老的,繪畫內容卻是新的!眼見薛冰冰就要離開工作室,連樂青慌忙追過去,把她拉到一邊,猶猶豫豫地開了口:“薛女士,你這畫有點問題,雖然不知道你是從哪裡得來的,但東西應該是新的。”薛冰冰臉色一僵,繼而笑著搖頭:“連小姐,這絕對不可能,這樣吧,你晚上有空嗎?如果連小姐方便的話你可以來我家一趟,我給你看一樣東西,到時你就知道了。”連樂青正在猶豫,薛冰冰卻笑著抓起她的手,瞄了眼她身後的鐘維勳,小聲道:“不過,這是我的一個小秘密,除了你,不方便讓太多人知道……”直到連樂青和薛冰冰交談完畢,柏斯年還坐在KTV包廂裡,捂著耳朵,聽Keely一支接一支地唱歌,選的全都是《映山紅》《紅星照我去戰鬥》等歌曲,雖然說她的嗓子真的不錯,但唱得很一般。真的想一走了之啊,可她和女神是好朋友,得罪不起……柏斯年此刻隻想把臉埋進沙發裡痛哭。還好一條短信打斷了Keely唱歌,她撿起手機看到發來的信息——警方為追蹤《洛神賦圖》五百萬贖金的下落,采集了公共電話亭的指紋,比對發現指紋屬於一個叫林如峰的年輕男人,現在已經展開了全力抓捕行動。Keely手心湧出汗珠,她看也不看地從柏斯年身邊跑過,徑自進入洗手間,關上門就狂吐了起來。自從重遇林如峰後,Keely的腦海裡全是兩人的過往,他把自己最好的都給了她,可她要的他終究給不起。她要的隻是他陪在她身邊,哪怕他平凡,一生都碌碌無為也沒有關係。可他辜負了她的願望,執意要逆風而行,最終走向了極端。如今報應終於來了,他犯了那麼多事,法律斷然不會輕饒他,可是Keely心中山呼海嘯,仿佛一隻大手將她的心臟捏緊,讓她的血液逆流。是的,她恨林如峰,她和所有人都說她已經放下了過去,那個人是死是活都與她無關,可是要怎樣才能徹底忘記他,要怎樣才能不在深夜的夢裡想起那張臉來?!她不知道……直到胃吐空了,Keely才起身,搖搖晃晃地走出衛生間,柏斯年竟然沒有走,滿眼關切地把手機遞給她:“Keely姐,你還好吧,不好意思,看到了你的信息。”“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情。”Keely立即伸手,想要把手機奪過來,卻跌了個踉蹌。柏斯年扶住她的胳膊,有些不解地問道:“《洛神賦圖》不是已經找到了嗎,你們還收集這些信息乾嗎呢?不過,我跟女神真的很有緣分啊。我這次處理的事情,也有那麼一點點交集呢。”“交集?”Keely不由得打了一個激靈。“就是我調查的那個程序員內賊。雖然沒有明確的證據,但有傳言說他的真正老板是薛冰冰。薛冰冰不就是《洛神賦圖》的藏家嗎?”柏斯年不知不覺就把自己掌握的信息全盤倒了出來。“為薛冰冰工作,她要用那程序做什麼?”Keely突然間想起連樂青所說的“電子古董”,又看了眼手機裡的半張《洛神賦圖》,臉色頓時變得煞白,“糟糕,樂青去謝懷遙工作室,恐怕跟薛冰冰見麵了!”她慌忙撥打連樂青的手機,可是已經沒有人接聽……半小時前。連樂青如約單獨來到薛冰冰家,薛冰冰塗著一個大紅唇,襯得她的皮膚格外白,這次還像第一次那樣,她熱情四溢地招呼連樂青喝咖啡:“這是朋友從國外寄來的咖啡豆,我特意給連小姐磨的,嘗嘗看。”咖啡冒著濃鬱而誘人的香氣,但連樂青慢慢被鐘維勳影響,開始喜歡喝茶了,便把咖啡杯推到一邊,直奔主題道:“薛女士,讓我先看東西吧。”她實在好奇,為什麼薛冰冰篤定手頭的畫作是顧愷之真跡?是家書或者書畫收藏目錄之類的證據嗎?“連小姐性子真急。那行,你跟我來。”薛冰冰說罷,走向車庫,帶著連樂青去取車。連樂青不禁覺得奇怪:“東西不是在彆墅嗎?”薛冰冰神秘地對她眨眨眼睛:“這麼重要的東西怎麼能放在家裡。你也知道我和馬俊之的關係,他為了錢絕對有可能雇用盜賊。”那就是銀行金庫了?然而車子七拐八拐,進了一條狹窄的小道,薛冰冰下車,將連樂青帶到了一個地下室,她用白皙的手從手包裡拿出一把鑰匙,打開地下室生鏽的鐵鎖,領著連樂青走進去,那房間裡堆滿馬俊之簽名的油畫,油畫上的女模特千姿百態,表情妖嬈,卻被刀子一刀刀劃得稀爛。連樂青明顯能感覺到一股強烈的恨意,她覺得有些不對勁兒:“薛女士,這裡是馬先生的畫室嗎?”“以前是。現在屬於我。最危險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地方。所以,我把那東西挪到了這裡。”她指著角落裡一個積塵的舊櫃子說,“你可以自己看。”連樂青愣了一會兒,彎腰打開櫃子的抽屜,裡麵有一個紅色的木盒子,她將盒子搬出來放在櫃台上,手忙腳亂地打開,盒子裡空空如也,頓時大為不解,裡麵分明什麼也沒有。與此同時,身後傳來響亮的關門聲,連樂青猛然一回頭,發現薛冰冰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不見了,而身後那扇鐵門也被關死,連樂青立馬站起來飛奔過去,扒住那門聽到輕微的上鎖聲。連樂青用力拍著門,焦急地喊道:“薛女士,你要做什麼?”門外的薛冰冰似乎輕笑了一下:“連小姐,彆誤會,你是我的客人,明天下午整件事情結束之後,我必定會過來送你回家。我原本忌憚的不是你,而是你那個鑒定專家男友,沒想到你比我想象中的要聰明,不過像你這樣的人最容易聰明反被聰明誤。”連樂青幾乎可以想象她說這話的樣子,知道拍門不過是浪費體力,便安靜下來,回想起薛冰冰一直在盯著鐘維勳看,原來她不是存心挑逗,而是在留意對方的動向和表情,怕他看出什麼端倪。其實連樂青一早曾懷疑過薛冰冰。可薛冰冰是她的姐妹、搭檔、恩人謝懷遙的媽媽的朋友啊。因此連樂青對薛冰冰知無不言,哪知薛冰冰故意把她引到這裡,恐怕先前端給她的咖啡裡麵也做了什麼手腳,見連樂青沒有喝,她這才改變策略,費儘心思把連樂青關起來,這無疑是——做賊心虛!她早就知道那畫是假的!除了這個,她是不是還知道彆的什麼嗎?見裡麵沒了聲音,薛冰冰露出勝利的笑容:“連小姐果然識時務。我倒是想知道,你是從哪裡看出的破綻?”“你放我出去,我就告訴你。”“你覺得自己有資格跟我談條件嗎?”連樂青慌忙去摸自己的手機,卻發現手機不翼而飛,不由得歎了口氣道:“我不得不承認薛女士的厲害之處,不過再怎麼樣畫卷雖舊,內容卻是新的,就算筆法一致又怎麼樣,假的真不了,顧愷之的那種精神內在,是你們用儘一生也無法模仿的。我這樣的門外漢都能看出來,更彆說博物館那些專家了。”“是真是假,豈是你一個不知從哪冒出來的無名之輩能妄下斷語的,連小姐如果你真有什麼異議,等博物館專家鑒定為真品之後再發表吧!不過我想,那個時候,就算你說破嘴,也不會有人相信你了。”薛冰冰冷然說完便轉身離開,甬道裡,她的高跟鞋與地麵撞擊發出的冷酷響聲,漸行漸遠。連樂青佯裝出來的堅強也分崩離析,她抱住自己的膝蓋,努力想象,自己並不是在一個密閉空間,而是鐘維勳正緊緊地摟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