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在北城這樣繁華的地方找一輛收垃圾的三輪車,無疑是大海撈針,但謝懷遙認識的人裡三教九流都有,很快,她們就聯係上北山公寓附近一處廢品收購站的老板,他看到視頻中的三輪車後麵掉了塊蘋果大小的油漆,想了會兒,說自己見過類似的車子。垃圾車的主人是個五十歲左右的老人,他穿著一件軍綠色的外套,那輛綠色的垃圾車就停在馬路邊上,車上的垃圾已經缷掉了,但是由於長年運輸各種垃圾,上麵殘留著各種汙漬。謝懷遙還沒靠近,就有些受不了了,捂著鼻子站在遠處。連樂青經常在外麵跑,倒是見過不少惡劣環境,理解地衝謝懷遙笑笑,從那輛車子邊上繞開,走到老人身邊向他打聽情況。老人嘴唇起了皮屑,幾根鼻毛冒出鼻孔。他以為她又是哪個部門的人,有些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小姑娘,你們有完沒完?彆耽擱我做生意啊。情況我都已經一五一十地跟警察交代反映了。有個年輕人,租了我的車子,給了我兩百塊。”“那男人長什麼樣?穿什麼衣服?留什麼發型?老人家,您記得什麼,都和我說說!”連樂青懂規矩,慌忙掏出一百塊錢,塞到老人手裡。老人接過錢,對著陽光看了下水印,趕緊拿出一塊藍布,包起來,湊到連樂青耳邊,小聲說道:“這些可是我對警察都沒有說過的。那年輕人戴著黑色的帽子和口罩,看不清長相,不過那雙眼睛很漂亮,像會說話似的,老頭子我活了這麼多年就沒見過這麼美的,可惜現在的年輕人啊,男的像女的,女的像男的,所以我也不知道他是男還是女……”黑口罩和帽子?連樂青立馬就聯想到林如峰。可是林如峰身材高大,聲音也很男性,眼睛形狀雖然好看,但殺氣十足,應該不會被人誤認為是女人啊?那人究竟是誰?會不會有人故意假扮林如峰,想要借此轉移注意力?連樂青撓了撓頭,百思不得其解,就在這時響起了一陣喇叭聲,連樂青抬頭,看到了鐘維勳那輛SUV。她對他說了那麼重的話,可是他依然沒有放棄,公認的天才鑒定師竟然屈尊跟到了這裡?透過車窗看見那雙深邃的眼睛,連樂青忽然覺得心裡一動,不等鐘維勳吐出“上車”兩個字,她就主動走過去拉開車門,乖乖地低身坐到副駕駛座上,低著頭小聲說了句:“對不起,之前是我太過分。”“自從看到你在櫃子裡睡覺,死皮賴臉住進陌生男人的家,我就沒指望你能言行得體。”她的自覺讓車裡的男人很滿意,他點點頭,破天荒地轉移話題,不再對她展開毒舌攻擊,“查得怎麼樣?”連樂青沒想到他竟然會關心她的案件進度,以為自己聽錯,像是看外星人一樣盯著他半天,才伸出手指,有些尷尬地比畫了一下:“有那麼一丁點進展。”“也就是說離真相還有十萬八千裡。”鐘維勳一針見血地做出評論,將車內廣播聲音調大,此刻正播報一條新聞:近日,有傳顧愷之的《洛神賦圖》原卷於藏家準備捐獻給博物館的前三天丟失,失主薛冰冰、馬俊之夫婦謝絕媒體采訪。連樂青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會吧,警方不是封鎖了消息嗎?怎麼還會傳出來?”“如今到處都是攝像頭,任何人都能變成自媒體。科技進步給人類便利的同時,也剝奪了所有人的隱私。不管什麼消息都會不脛而走。可笑。”男人開著車,連樂青隻能看到他的側臉和稍顯傲慢的下巴弧線。鐘維勳這家夥完全可以靠臉吃飯,卻在鑒定方麵極有才華,不光如此,邏輯思維和學習能力也是個中翹楚。上天造人還真是偏心啊,為什麼輪到連樂青的時候,就顯得那麼隨性呢?連樂青看著鐘維勳,不知不覺有些走神:“信息完全公開的社會還真是讓人討厭。”接著她想起參加慈善拍賣會時,鐘維勳和她接吻被媒體拍下來公之於眾的照片,又是害羞又是慍怒地說道,“你對媒體澄清一下我們的關係唄,不然老有人追著我,問一些莫名其妙的問題。”“莫名其妙?比如說?”鐘維勳饒有興味地用餘光打量她。比如說你們進展到什麼程度了,是不是要奉子成婚……這些打死連樂青都不會說的,她咬著一口白牙,小臉憋得通紅,過了好半天,見他開進春風曉月小區,這才慌裡慌張地問:“你帶我來這裡乾嗎?”“回家。”鐘維勳得知連樂青根本就沒有去麵試,有種把她抓回家關在櫃子裡再也不放出來的衝動,後來在幼兒園門口找她興師問罪,她用力地推開他,解釋說她想通過尋寶獵人這個職業認識更多的藏家,這樣才有機會得到關於她媽媽的線索時,他的心臟像是被什麼揪住了一般。若是早點遇到這個精靈古怪的傻女人,一定不會讓她白白遭那麼多年罪。不過,換個角度想想,既然她沒有隨便扯個理由欺騙他,而是選擇了坦白,那麼,他應該好好獎勵她一番,有助於她養成正確的條件反射和生活習慣。“到你家做什麼,我時間很緊張!”《洛神賦圖》原卷一天後要接受鑒定了,她可沒閒心再陪他玩什麼找工作遊戲。“放心,隻要你答應跟我做一筆交易,你的時間就會變得非常充裕。”鐘維勳嘴角露出了一絲極淡的笑,連樂青揉揉眼睛,生怕那是自己的錯覺,硬是把“什麼交易”幾個字吞進肚子裡。看得出來,鐘大魔王是一把賣關子的好手,見連樂青沒有問,不到緊要關頭,也沒準備這麼快泄露底牌。此時夜已經拉開了帷幕,兩個人搭乘電梯上樓,用密碼開門,鐘維勳伸手按了燈的開關,如期的光明沒有來。“停電了嗎?”連樂青小心翼翼地抓住他的胳膊。“彆怕。”男人本想過去檢查一下停電的原因,但馬上想到兩個小時前,他讓溫故過來幫忙將家裡布置一下,弄點氣氛,哪知這個溫故是來搗亂的,居然直接給他斷了電……真是交友不慎!感覺到連樂青微微的顫抖,鐘維勳想也不想就從後麵緊緊抱住她,這樣她便不用獨自麵對空曠的黑暗。然而連樂青的身體抖得越發厲害了,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問他:“你都知道了?”“你指的哪一部分?”“全部。”連樂青從嘴裡吐出那兩個字時,語氣有幾分可憐,鐘維勳在黑暗中見她眼睛發亮,似乎閃動著淚光,想起她在坤村發作時的樣子,聲音不自覺地變得低沉而柔和,“你不想讓我知道……”“不……並不是那樣的。”連樂青為了接受尋寶委托,一直把悲傷的過去藏得密不透風,隨時都能扯著二皮臉,說些不著邊際的話,裝出一副開朗、樂觀、合群的樣子,隻有夜深人靜的時候,才允許自己麵對內心深處那絕望無助的孤獨。她把自己關進櫃子,輾轉反側,淚流滿麵,也不會有任何人知道。奇怪的是,有那麼一些時候,她覺得那個凡事講究而又我行我素的鐘維勳,也和她一樣,是個特彆孤獨的人。他的孤獨大概是曲高和寡吧。而她呢?她的孤獨,是因為命運的多變,如今不知怎麼,她竟然覺得,或許有機會可以彌補……“事情要從十三年前說起……”連樂青沉默了好久,臉縮在他的胳膊彎裡,仿佛撥開千斤巨石般,艱難地開了口。經過這些日子的相處,就算連樂青是睜眼瞎,也感受到鐘維勳的誠意:三番兩次冒著生命危險救她,拉下高傲的臉拜托熟人給她介紹工作,半夜三更為她做營養餐,買各種各樣的衣服送她……她即便暫時不能接受他的感情,也不應該對他有所隱瞞啊!連樂青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周三,下過雨,一個戴著黑色墨鏡的男人突然出現在她的學校:“樂青,你爸爸在加班,今天沒有時間來接你,跟叔叔走吧。”他是連振的好友,連樂青一直叫他張冬叔叔,來過她家很多次。連樂青開心地上了他的車,吃完他帶來的薯片和可樂,就從書包裡拿出從同學那裡借來的漫畫看,並沒有察覺到任何異樣,直到對方把麵包車駛入郊區一所廢棄農房。“張冬叔叔,我們不是回家嗎?”“樂青,你家有很多寶貝,叔叔我隻是想借其中一件,你能幫幫叔叔嗎?”張冬像往常一樣輕聲細語對她說道,“一會兒我給你爸爸打電話,你就乖乖告訴他們,你跟我在一起好不好。”連樂青看了看他的表情,又看了看四周,這樹林之中有不少墳墓,陰森的氛圍瞬間將她包圍,連樂青感到十分害怕,尖叫一聲,推開張冬的手,撞開麵包車車門,瘋了般往外衝。可是對方比她高出不少,沒幾步就追上來,把她按倒在地上。大人和小孩力量的懸殊讓連樂青幾乎動彈不得,她一用力掙紮,頭就磕在地上,痛得齜牙咧嘴,臉上也濺滿了泥點,大顆大顆的雨水滴落在她的身上,冰冷而絕望,而胳膊仿佛要被扭斷般疼痛。無法想象,前一秒還笑嘻嘻的仿若親人般的叔叔,這一秒就變成了將人生吞活剝的野獸!鋪天蓋地的恐懼感襲來,連樂青渾身僵直,仿佛下一刻就要死去,過了好一會兒才嗚咽出聲:“放開我,張冬叔叔,你讓我回家,我不會把這事告訴我爸的……”然而對方並沒有被她的話打動,麻利地拿出繩子將她的雙手捆住:“彆怪叔叔,叔叔也是不得已。”接著張冬就拿出電話打給連振,要他用家中最貴重的古董來贖人。不知過了多久,天黑了,連振夫婦還沒有趕來,連樂青疲憊至極,昏昏沉沉之間,聽到有個聲音響起:“小姑娘,你醒醒。”連樂青看到靠著牆壁的破舊供桌上,有尊手持淨瓶,靜坐蓮台的觀音銅像。它旁邊站了個穿著民國服飾的美貌少女,微笑著對她勾勾手。連樂青大喜過望:“姐姐,你是誰?怎麼會在這裡?”“噓!”那女孩伸出手指放在唇間,眼裡閃動著溫柔慈愛的光。此時的張冬沒有等到人來,開始打盹,連樂青按照美貌少女的提示,悄悄磨斷繩子,抓起觀音銅像便逃。少女將她引到了另一所廢棄農舍的裡間,讓連樂青鑽進一個手繪牡丹木櫃裡麵:“你在裡麵好好睡上一覺,天亮了一切就好了。”“姐姐,你說的都是真的?”連樂青半信半疑地望著她,很快,連樂青聽到外麵傳來張冬歇斯底裡的聲音。“連樂青,你這個小丫頭,躲到哪裡去了!”“出來!再不出來,彆怪叔叔對你不客氣!”她不敢再說話,蜷縮成一團,緊緊閉上眼,拚命讓自己睡著。這一定是場噩夢,就如同姐姐說的,睡著後,再睜開眼,就會沒事的!果然第二天早上,她就聽到“砰砰”的槍聲以及張冬的慘叫,而後伴隨著整齊的腳步聲,一名警察衝到櫃子旁邊,把她從裡麵抱了出來。爸爸媽媽見了她,淚流滿麵地奔過來,緊緊摟住連樂青,生怕她再次消失。“沒事了,沒事了,不要怕。”“爸爸媽媽在!”兩人的頭發不知是被雨水還是汗水打濕,胡亂貼在臉上,麵容一夜之間仿佛蒼老了很多。連樂青感覺到父母的體溫,這才“哇”的一聲大哭出來,而後看看周圍,沒發現那美貌少女,擦著鼻涕問道:“姐姐呢?”“姐姐?”爸爸媽媽麵麵相覷。警察也搖了搖頭,張冬並沒有綁架其他人,而周圍,也沒有任何住戶。連樂青回頭看了眼櫃子裡麵,眼睛驟然一亮:“原來姐姐睡著了。”她慌忙抱起那粗陋的銅像,仿佛它和她的生命一樣寶貴,怎麼也不肯鬆開。綁架案發生之後,父母帶連樂青做了全身檢查,她並沒受傷,就是常常縮在自己房間的櫃子裡不出來,而且格外害怕男人。有一天,她突然指著父親書桌上的清朝年間硯台,驚恐地大叫“讓那個叔叔走開”,就連吃飯時,她也不願坐在梨花木板凳上,哭著掙紮:“我不要那個男的抱我……”心理醫生說她是綁架後留下了心理創傷,需要長期接受治療,可是治療了幾次,連樂青表現得更加狂躁,甚至不願意去上學,怕看到男老師和男同學……連樂青說到後來,幾乎泣不成聲:“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那些彆人看不見的東西,並不是什麼可怕的妖怪,他們隻是古董的人類形態,孤獨了成百上千年,發現我能看見他們,便迫不及待地想要跟我交談。比起那些用奇怪的眼光看我的老師、同學和親戚朋友來說,他們真誠多了,算是陪我度過青春期的夥伴……”一根手指輕輕從她臉上滑過,抹去掉落下來的眼淚,鐘維勳再也無法從容淡定,把下巴擱在她肩膀上,聲音低沉,眼神柔和溫暖:“你能看到他們是他們的幸運。”他終於明白,連樂青為什麼能夠一眼鑒定出古董的真偽,也終於在連樂青剛才悲傷的陳述中,找到了她眼底那抹揮之不去的深寒的源頭。十二歲的孩子,根本不懂得成人世界裡的利欲熏心和爾虞我詐,卻承受了世界強加給她的惡意。然而連樂青卻無比堅強地走到了現在,沒有消極墮落,也不陰鬱憂傷,而是努力地積極向上地活著,用她瘦削的肩膀去承擔生活的重量,也用她獨有的方式去尋找她的母親,甚至在身邊的人遇到困難的時候,一次次出手相助。她不信任他人,卻又能毫無保留地,為毫不相乾的人付出。她到底是太傻還是怎樣?換作是他,一定做不到。“鐘維勳……”連樂青似乎也察覺到他的心緒波動,動容地抓住鐘維勳的手,在他懷裡輕言細語,“你和其他男人不一樣,最初你碰到我,我都沒有覺得害怕和討厭……”他豎起耳朵仔細聆聽,連樂青苦惱地鎖著眉,似乎在想貼切的形容詞,最後十分認真地說道:“我想在我心中,你不是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