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依的媽媽回來,這對盛依依來說,是大事。宋清學還沒確定,不敢對依依說,怕她心裡煩惱。他自己到底年輕,想找大人商量,可他對盛灃向來發怵,隻覺得程曉星和盛灃關係好,對她講也是一樣的,一時難以按捺,就打了這通電話。話說完了,電話那頭沉默著,他才突然反應過來,自己找錯人了。這件事,對依依影響大,對程曉星就隻會更大。她……可是馬上要和盛灃結婚的人。電話兩頭,兩人都沉沉呼吸著,宋清學握了握拳,尷尬地開口:“曉星姐,我……”“清學,你能找到她嗎?”宋清學話開了個頭,程曉星就打斷他,低低問了一聲。宋清學想了想,“她應該就在附近住,而且她肯定放不下依依,能偷看一回,就還有第二回。我再找朋友幫幫忙,應該能找到。”“那好,這事你先彆和依依說,也彆、彆和你盛叔說。如果找到了她,你幫我約一下,我想和她見一麵。”事關依依的生母,也不知道程曉星見了她會如何處理,更不知道依依對她這個從未謀麵的媽媽會是什麼態度。宋清學很謹慎,猶豫著問:“曉星姐,你……打算怎麼做?”程曉星心裡空茫茫一片,苦笑了一聲,“怎麼,怕我不聲不響,耍手段把她趕走啊?”宋清學對於自己的小人之心有些赧然,但還是老實默認了,隻訕訕地笑了一聲。程曉星歎息說:“放心吧,我隻是想先了解一下。如果她有苦衷,我不會瞞著依依,更不會瞞著盛灃的。”最後,她加上一句,“你要是不放心我,就直接去和盛灃說吧。”話說完了,程曉星心頭堵了什麼似的,血管梗塞,整個人有些缺氧,耳朵上仿佛蒙了一層膜,嗡嗡作響。宋清學有些急切的聲音,她聽得不太真切,極力辨認才弄明白他的意思:“我不是不放心,曉星姐,對不起。我聽你的,先不告訴彆人,你等我消息。”她恍恍惚惚回了一個“好”字,最後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把電話掛斷的,等徹底回過神來,手機屏幕都黑掉了。——如宋清學所言,湯殷放不下依依。那天被發現了,她落荒而逃。過了兩天,依依單獨出門,宋清學悄悄藏在她不遠處,果然又撞到湯殷遠遠跟著偷看。他直接攔住了湯殷,確認了她身份,要到她聯係方式,給了程曉星。程曉星給她打了電話,約好當天下午,在她學校附近的茶飲店見麵。大學城附近的餐飲店都很熱鬨,店裡熙熙攘攘,幾乎是人擠人。可程曉星一進門,有感應似的,目光向角落裡一個位置一掃,幾乎是一眼就認出了湯殷。真如宋清學所言,和依依太像了。算算年紀,湯殷如今也就三十七八歲,可看麵相,卻仿佛有四十五六了。她齊耳短發乾蓬蓬的,鬢角染著幾縷灰白,眼角的細紋十分明顯。她麵頰膚色微深,而且消瘦粗糙。她正吸著一支煙,煙霧吞吐間,每當抽著煙吸氣,麵頰深深凹進去,就更顯得顴骨高聳。真瘦。真憔悴。然而並不顯孱弱。她是麵部骨相極深邃的人,在歲月的無情雕琢中,這張臉上寫著一種硬氣的頹靡,像是什麼都扛得住,又什麼都不在乎。她風霜過眉,略略眯起的修長鳳眼裡,藏著無儘的故事。隻一麵,程曉星猝然明白,當年十八歲的盛灃,為什麼會對她情根深種。這個女人麵相如何,似乎都不重要,她身上自有一種濃烈的氣質,能牢牢吸住人的眼睛。老了、黑了、瘦了……這於她都無所謂,她靈魂深處似乎有一種力量,早已掙脫軀殼奔湧而出,彌散在周身,形成她獨特的氣場。程曉星向這團氣場走過去。湯殷抬起頭,和她一個對視,掐了手裡的煙,淡笑一聲,“你就是盛灃的未婚妻?”程曉星坐在她對麵,點了點頭,“是我。”“找我乾什麼?”湯殷單刀直入,半句廢話也沒有。程曉星也坦誠問:“我想知道你回來的目的,還有……你這些年經曆了什麼。”這幾天,程曉星考慮了很多。之前從盛灃口中聽過湯殷的事,她隻當那是過去式,沒什麼好計較,所以也沒深思過。但如今她回來了,她站在女人的立場上細想,總覺得事情不對。按照盛灃的說法,當年的湯殷,是個不拘一格,真情真性的人,不然的話,也不會十八歲就和他私定終身,還不畏人言生下依依。這樣一個女人,即便後來被家人強迫,遠嫁他鄉,放下了盛灃,難道不掛念自己的親生女兒麼?怎麼會二十年來,一點音信都沒有呢?她隱約覺得,湯殷的離開,並不簡單,現在問出來,卻隻惹來湯殷一聲嗤笑。一支煙剛掐滅,她又點了一支,吸一口,才慢慢地說:“小姑娘你放心,我回來不是和你搶男人的,你該怎麼和盛灃結婚,還怎麼結,我礙不著你們的事。”程曉星點頭,“我知道。”湯殷挑了挑眉,麵露疑問。程曉星也淡笑,“你要是想找盛灃,一回來就該去找了,不會這樣不聲不響。”“那你還找我乾什麼?”湯殷口氣有些衝,程曉星也不在乎,隻是執拗地問:“我剛說了,我想知道你這些年都經曆了什麼。”“嗬,我經曆了什麼?”湯殷笑得更加不屑,搖頭哼了兩聲,才緩緩地反問,“這和你有什麼關係?小妹妹,你管得是不是有點多?”畢竟是愛過同一個男人的人,對彼此不可能沒有敵意。湯殷的敵意已經不加掩飾,程曉星略略尷尬,剛好一個同學經過,過來拍拍她肩膀,笑著問:“曉星,你也過來喝奶茶呀?”她回頭,淺笑一下,“是呀。”那同學又看向湯殷,很自然地問:“這是你媽媽?她來看你了?”身為情敵,最尷尬,也不過被人誤認為母女。湯殷倒沒什麼,程曉星聽了,卻有些慌,忙對那位同學說“不是”,想解釋湯殷的身份,一時找不到合適的,目光在她身上窘迫地一繞,嘴唇動了幾次,最後隻得不尷不尬地說:“這是我一個大姐,來學校看我的。”那同學很識眼色,看得出她情緒不對,訕笑著搭了兩句話,也就走了。她人一走,程曉星立刻赧然說:“……對不起。”湯殷夾著香煙的手指,突然頓了一下。來見她之間,也向女兒那個小男朋友打聽過,聽說是個很善良的姑娘。然而再善良,終究是那種關係,她不可能對她心無芥蒂。剛見了麵,她的青春鮮妍讓她心生嫉妒。那個女生誤認為她們是母女,該尷尬該窘迫的是她自己,可這傻姑娘,明明該得意的,反應卻比她反應還激烈,極力撇清不算,還傻乎乎地道歉。她對不起她什麼?難道是比她晚生了十五年?她又是慌什麼?怕什麼?湯殷明白,她是怕自己難堪。這個小情敵慌慌張張,維護的是她的尊嚴。這麼些年,湯殷經曆了太多。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心早硬得像石頭一樣。硬了的心像裝上了一個開關,不知道被什麼特定的際遇才能觸動。而此刻,小情敵這句“對不起”,卻一下子戳中了她內心深處,最柔軟的地方。於是,那些緘口不言的,本以為隻屬於心和墳墓的往事,竟然鬼使神差,真的全告訴了她。從茶飲店離開的時候,程曉星心事重重。她早就猜到,湯殷當初的離開不無苦衷,可沒想到,她的苦衷會是這樣苦。分彆之前,湯殷對她說,不要告盛灃和依依,但她拒絕了。盛灃有權知道這些,更有權在知道之後,做出他的選擇。——盛灃一心籌備著結婚,這幾天加班很多,隻為了把接下來的工作處理好,多騰出些日子陪小丫頭出去好好玩一玩,算是度蜜月。這天他又要加班,正準備打電話回去和小丫頭說一聲,不想她就打過來了。他正拿著手機,暗笑一聲,覺得兩人這是心有靈犀,歡快地接起來,隻聽她問:“今天什麼時候回來?”盛灃笑,“怎麼了?想我了?”他一心歡喜,程曉星沉默,他也沒多想,隻自顧自地說,“手頭還有點事沒做完,你彆等我了,先吃飯吧。”說完了,有些歉意,壓低了聲音對她許諾,“就忙這麼幾天,等婚禮辦了,再也不加班了,好好陪著你。”聽著他低柔的嗓音,程曉星一陣酸澀,明知道有些話說了,這樣的溫柔可能就再也不屬於她了,她舌頭打結,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開口:“今天有事和你說,先彆加班了,早點回來吧。”她一向懂事,很少乾涉他的工作,他聽得一愣,“怎麼了?出什麼事了?”程曉星忍著哽咽:“回來吧,回來我再跟你說。”生怕是她遇上了什麼困難,盛灃工作全撂下,當即開車回家。進門的時候已經是傍晚,家裡暗沉沉的沒開燈,屋子裡靜極了,他踏在地板上,隻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一顆心也跟著沉下來。尋到客廳裡,他見程曉星坐在沙發上,坐在暮色四合的暗影裡,隻一團瘦弱的輪廓,看不清眉目。他心裡莫名一慌,走過去抓住她一隻手,低低地問:“到底怎麼了?”程曉星抬眸,目光裡的遲疑和糾結,更讓他心慌,“說話呀,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說著就要去探她額頭,被她一手抓住,聽她低低地說:“你彆擔心,我沒事。”“那你這是?”程曉星一咬牙,終於說出口:“我今天看見湯殷了。”盛灃愣住,“誰?”她清清楚楚地重複那個名字:“湯殷。”——湯殷這個名字,對盛灃而言,已經遙遠而模糊了。她曾經是他心上最深的傷口,血肉模糊,慘不忍睹。可再深的傷口,也有愈合的一天。更何況,他遇上程曉星後,已經滿心滿眼都是她。然而,畢竟是少年時候深愛過的人,再乍然聽說她的消息,他腦子裡那根弦,還是猛地繃緊了。二十年的跌宕人生,從程曉星口中轉述出來,也不過寥寥數語。當年,湯殷家境殷實,是做生意的。那些年,小城裡不太平,太陽底下的勾當太多,控製著整個小城的生意來往。而湯殷在跟了他之後,偶然一次機會,被當地一個頗有勢力的流氓頭子的兒子看中了。那個小二代是個醫生,雖然身份完全洗白,作風卻和自己的流氓老爹一般無二,逼著湯殷嫁他,不然就讓他們家裡走投無路。當時湯殷不過十八歲,為了父母,為了肚子裡的孩子,更為了盛灃,不得不妥協。生下依依後,她把孩子交給盛灃,舉家搬遷去了外地。法定年齡一到,她被迫成為那個小二代的妻子,也就有了後來盛灃看到的那張結婚照。再後來,那個小二代的本性開始顯現,對湯殷的新鮮勁兒過去,四處招搖著找女人,回家就對她拳打腳踢。她忍了兩年,後來父母車禍雙雙去世,她再也沒有牽掛,一把菜刀要了那個小二代的命,而自己也因此進了監獄,從死緩到無期,從無期到有期,她在裡麵待了十六年,不久之前才刑滿釋放。出獄後,湯殷首先回到晉山,得知盛灃早已經發跡,現在有了未婚妻,帶著女兒舉家搬到平州來。她追來平州,本來沒打算再見盛灃,不過想偷偷看兩眼她的女兒,不想被宋清學發現,然後有了和程曉星的一麵之緣。——聽完這些,盛灃好像迎麵挨了一記重拳,悶悶的鈍痛,猛一下子並不尖銳,但慢慢地,隨著夜色漸濃,那種內傷一般的隱痛,就浸透了四肢百骸。湯殷離開後的二十年來,他以為自己已經夠不容易。不到二十歲,單身帶著女兒,還要打拚事業。剛和幾個朋友開礦的時候,沒錢,沒人脈,沒經驗……艱難到無法想象。那時候井下條件也不好,許多危險性高的活,沒人願意,隻能硬著頭皮自己上,也多虧命大,出過幾次事故,好歹都活下來了。一步步走到今天,自覺早已經從暗處爬出來,可一回頭才發現,原來最初陪著他的姑娘,這些年過得卻更苦。而且,這苦,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為他才吃的。“她……現在還好麼?”知道不該這樣問程曉星,但盛灃沒忍住。程曉星老老實實地說:“不太好,頭發白了很多,人很瘦,臉上也有皺紋了。”盛灃悶悶地一點頭,“也對,過的這種日子,怎麼會好呢?”腦子裡突然出現二十年前的畫麵,她十八歲的時候,美得張揚跋扈,青春逼人,爽朗一笑,引得一群半大小子起哄吹口哨。當時他沒去跟著起哄,可心裡也一樣的發癢。後來真把她追到手,快活得像做夢一樣。哪怕如今那些感情沒了,記憶裡的興奮,卻仍舊鮮活。此刻無可抑製,他滿腦都是湯殷,抬眼一看程曉星,對上那雙澄澈的眸子,他頓覺內疚萬分。忙轉了頭不敢再看,他隻輕輕握住她一隻手,啞著嗓子說:“丫頭……讓我想想,讓我好好想想……”盛灃遇事從來果決,程曉星頭一次見他這樣茫然無措,當下苦笑一下,低低地問:“讓你想什麼?”他說不出來,她替他說:“你在猶豫,要不要如期和我結婚,要不要回頭去找她。”盛灃攥著她的手,力氣一下子加了幾分。她被攥得很緊,卻還是咬著牙抽了出來。他知道這話傷人,可他沒辦法否認,看著自己空空如也的手,他垂著頭問:“怪我嗎?”“不怪你。”程曉星已經站起來,長舒一口氣,緩緩地說,“早知道你會猶豫,不猶豫就不是你了。”她低垂的視線裡,隻有盛灃黑黢黢的發頂。他那樣高,又極少在她麵前低頭,她總是仰視著他,很少看見他頭頂。這才發現,原來他有兩個發旋。發旋周圍的頭發調皮地翹起來,毛茸茸的,像個小孩子。她撫摸小孩子一樣,輕輕撫弄著他的頂發,淡笑著說:“重感情的人都這樣,換了我,一樣會猶豫。盛灃,你自己靜一靜,好好想想吧。這兩天我先回學校住,等你想好了再給我答複。要是選我,我再回來;要是……要是選她,我……”她有些說不下去,深吸了口氣,才繼續,“我再回來,把我的東西拿走。”說完了,她一狠心,在盛灃頭頂用力揉了一把,轉身要走。腳步都沒邁開,手腕被他扯住了。她沒回頭,他也沒站起來,就頹然坐在那裡說:“我答應了你的,在你媽和老鄧跟前,我說要對你好一輩子……”程曉星聽出他聲音哽咽,眼睛一閉,兩行淚滾滾落下來,顫聲說:“這樣的話,想必你對湯殷也說過吧?”盛灃一頓,“恨我?”“不是恨你,是想你知道,人這一輩子這麼長,好些事都不是自己能做主的。我們總得有對不起的人、還不清的債、踐不了的諾……彆怪自己,那不是你的錯。你沒騙過我,也沒辜負過湯殷,命運捉弄人,咱們都沒辦法。不管你怎麼選,我希望你心安理得。至於那些承諾的話,對我說過的也好,對湯殷說過的也好,開口的時候,你是真心實意的,這就夠了。人不能對自己太苛刻,知道嗎?”盛灃牽著她一隻手,纏綿又茫然地望著她的背影。她極力將眼淚憋回去,終於敢回頭,微笑回視他,“我是個什麼樣的人,你也清楚。能和你在一塊兒,我當然高興。可萬一……萬一不能了,我也會好好過下去。所以對我,你不必有任何負擔,你做什麼決定我都承受得住。”從前,每回她有了解不開的心結,都是他長篇大論,一點點開導她。現在,訥口無言的換成了他,他的小丫頭說完了,甩脫他的手,回到房間,拖出個早就準備好的行李箱,輕聲和他告彆。他沒聽見一般,仍舊呆坐在那裡。她又走過來,從箱子裡取出一包煙,輕輕放在他麵前的茶幾上,“實在難受就抽兩根吧。”他悶悶地說:“答應過你要戒的。”程曉星淺笑一聲,沒說話。盛灃明白,她笑的是他承諾的婚姻都動搖了,何況戒煙這種小事呢?兩個人再無二話,程曉星終於頭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