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爸 我們回家(1 / 1)

他的啟明星 薑牧之 1772 字 4天前

從前程曉星不理解蘇慧,因為她隻是個小女孩。而現在,她是個女人了。一個女人,是明白另一個女人的。那句“我明白”讓蘇慧一震,猛地伸手摟住了女兒,兩人抱頭大哭了一場。哭完了鬆開彼此,紅彤彤的兩雙眼睛一個對視,曾經的那些隔閡,終於在眼淚中釋然了。後來,蘇慧又告訴她:“你爸和你爺爺,都是頂好的人,他們心疼我不容易,看出來我和你鄧叔、和你鄧叔有那個意思,主動要我離婚去跟著他。我不肯,他們還勸我,說兩家這麼近,我就算改門子嫁到鄧家去,照看你也方便,他們讓我隻管把程家當娘家。”說到這裡,蘇慧又是一陣哽咽,“其實呀,我偷偷地想過,帶上你跟著老鄧走,離開清河鎮,去個彆人都不知道我們的地方,改頭換麵地過日子。你爸也好,你爺爺奶奶也好,我都一狠心都不管了。可他們那樣對我,我這昧良心的事,還怎麼做得出來呢?”所以後麵的事,程曉星也都知道了。媽媽沒和爸爸離婚,用一種不容於世的方式,和鄧叔走到了一起。到了現在她才明白,其實媽媽和鄧叔,本可以不受婚姻道德的譴責,隻要媽媽離婚,就可以光明正大和鄧叔結婚,理直氣壯地在一起。但是他們沒有。道德和良心之間,他們選擇了良心。母女兩個把經年的往事說開了,再說話就隨意了許多,沒有從前那種小心翼翼的感覺了。蘇慧終於還是說起了自己的擔憂:“曉星啊,你對這盛老板,是真認定了?”程曉星片刻猶豫都沒有,“嗯。”見媽媽低低歎息,才問道,“怎麼了?您對他,是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嗎?”蘇慧說道:“要說起條件,盛老板的確是沒得挑。雖說年紀大了些,但男人禁老,想想也不算什麼。可就是……就是這條件太好了,反而讓人擔心呐。”“擔心什麼?怕我高攀了受委屈?”程曉星說,“您放心吧,他不會的。”蘇慧點頭,“昨天晚上,我和你鄧叔半宿沒睡,就嘮叨著你倆這事。一開始呀,我們是怕你受委屈,可今天他這一來,媽是過來人,看得出他眼下是真拿你當個寶,對你算是挺好了。可我還是怕……男人有了錢,身邊狂蜂浪蝶的能少嗎?“這往後,萬一他變了心不要你了,你可怎麼辦呢?要是換個條件一般的,娘家人給你撐腰,他真變心也不敢把你怎麼樣。可這盛老板身份擺在那裡,我和你鄧叔沒本事,他要真做了對不起你的事,我們連給你出頭的能耐都沒有啊!”女兒有了愛人,父母大概都是這樣矛盾又多愁吧?男人條件不好,怕女兒跟著他吃苦;男人條件太好,又怕高攀人家讓女兒受委屈;男人對女兒不夠好,他們自然不肯;可男人對女兒太好了,又怕女兒一心陷進去,將來男人變了心,孩子受的打擊太重。當然盼著女兒一輩子快快樂樂,可又總忍不住想,她哪天受了欺負該怎麼給孩子撐腰,也許一開始就把收拾男人的一百種方式都想到了。想對女婿好一點,哄著人家,好讓他用同樣的方式對待女兒;可又想對女婿壞一點,讓他知道他們家不是好惹的,好叫他心存忌憚,不敢欺負女兒……搖搖擺擺,猶豫不決,心裡存著千萬個不放心。可憐天下父母心。見媽媽這樣擔憂,程曉星嘴唇抖了抖,話音再次哽咽:“媽,真的不用想那麼多,我了解盛灃才和他在一起的。他這輩子永遠不會對不起我,就算有一天,他不能和我在一起了,就憑著他曾經和現在對我的那些好,我也值了。”為人父母,就算再不放心,隻要孩子大了,也得由著她自己做決定。蘇慧深深望她一眼,隻能點頭,“你自己心裡有數就好。”又猶豫著問,“你們……你住到他家裡多久了。”程曉星略有些赧然,“一年了。”“那、那他提過結婚的事沒有?”蘇慧是老派人的觀念,總覺得女孩子沒名沒分就和男人同居不大好。程曉星眨眨眼,臉色泛紅,“我大學都沒畢業呢……”蘇慧:“也不是催著你們結婚,是總得有個說法。你……你回頭找機會問問他,彆直接問,不然顯得咱們催婚,上趕著要嫁給他似的。你就給他點兒暗示,探探他什麼想法,到底有沒有娶你的意思。”結婚的事,兩人還真沒提過。盛灃經曆的事多了,凡事看得開看得真,早不把那一紙文書放在眼裡了;程曉星雖然年紀小,但性子也很豁達,按照他們兩人的情分,也不覺得結婚多要緊。他們都隻把結婚當成時機合適的時候,一個水到渠成的形式,沒提,是真心不在意。兩人的心思,彼此都懂,但對蘇慧解釋不清。有時候呀,因為學識不同、年代不同、經曆不同、觀念不同……父母子女之間,很多事是無法深談之後達成共識的。身為子女,沒必要太較真,非去說服父母,更不應該因為父母觀念不夠科學不夠前衛,就鄙夷自己的父母。他們雖然不懂得我們,但他們為我們付出的擔憂是真真正正的。所以程曉星也沒多講,隻為讓她放心,就笑著應下來:“我知道了,我會和他提的。”蘇慧這才鬆了口氣。母女二人聊了很多,似要把這些年的感情空缺都好好補上。不知不覺天色將暮,鄧建國卻一直沒回來。程曉星看看門口,不由多問了一句,蘇慧歎息說:“你鄧叔八成是在你爸墳上呢。”她一愣,“他去我爸墳上乾什麼?”“說說話唄。”蘇慧垂頭說,“他一直覺得對不住你爸,你爸呢,臨終前又把你托付給他,所以你有了什麼大事,他都去墳上,和你爸嘮叨好一陣子。”程曉星聽了,心裡莫名的酸脹起來,立刻起身說:“那我找找鄧叔吧。”蘇慧點頭,“去吧,也快到飯點兒了,讓他快點回來。”“嗯。”程曉星騎車,很快到了墓地。隔著一座座低矮的墓碑,她遠遠地看見父親墓碑之前,一個男人正盤腿坐著,一邊拿大手擦拭著墓碑上的照片,一邊喃喃說著什麼。她放下自行車,慢慢走過去,鄧叔粗嘎的聲音也越來越清晰:“樹德兄弟,我對不住你,沒把孩子照顧好,這些年讓她受了不少委屈。”他粗黑的拇指在發黃的照片上緩緩塗抹著,聲音在傍晚的夏風裡散得很遠,“她現在出息了,上了大學,還保送了研究生,我沒出上力,都是孩子自己掙來的前途。這兩年家裡光景好了些,我還盼著呀,等她畢業了,攢攢錢幫著她將來買房子,給她置辦一筆嫁妝,也算補償補償。”這些打算,鄧叔從沒當麵和她說過。她此刻靜靜聽著,沒再走近。說著說著,鄧叔搖頭苦笑起來,“可是呢,我還沒等到那一天,孩子就找了對象。她對象有本事啊,往後我能出的那點小錢,人家肯定不放在眼裡,曉星也用不著我了。她管我叫一聲‘叔’,我啥忙也沒給她幫上,這叔當的真是沒臉。”他說到這裡,巴掌舉起來,猛扇了自己一下。程曉星見狀,頓時張大了嘴想攔他,可一個瞬間卻如同失聲,哽得喉嚨發酸,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能眼睜睜看著。鄧叔打完了自己,聲音也哽咽起來,突然站起來,點了支煙放在墓碑上頭,抽噎著又說:“哎,其實今天是好日子,我卻老是想些不痛快的事。兄弟,這煙是你準女婿買的,頭回上門的見麵禮。軟中華,頂貴頂貴的煙,我這輩子也沒抽過。這禮交到我手上,我知道我不能動,這是孝敬他老丈人的,得給你呀。所以呢,我就給你帶來了。你好好抽一口,你女婿人不賴,品行好,又有錢,閨女跟了他受不著委屈,你放心啊。”架在墓碑上的煙靜靜燃燒著,煙霧在風裡彌漫著,很快消散得無形。時間流淌而過,暮色四合,漸漸發暗的空氣裡,忽明忽暗的煙頭光斑卻像一顆暗夜裡的星星,把程曉星心頭某個黑暗的角落點亮了。很多年裡,她都怪鄧建國。怪他搶走了自己的媽媽,怪他頂替了自己父親的位置。可在這個瞬間,在閃爍的煙頭光芒裡,在鄧建國那些質樸的話裡,她的執念和怨氣,被一絲兒一絲兒地抽走了。鄧叔從來沒有從父親那裡搶走媽媽,他隻是代替父親照顧媽媽;鄧叔也從來沒頂替過父親,他隻是代替父親繼續愛她。事到如今,她才終於徹底地明白,為什麼當年,父親始終不怨恨鄧叔。人之大愛,是不會被倫理道德束縛的。父親一直是最通透寬和的人,是當年的自己太狹隘。一支煙快要燒完了,鄧叔把煙蒂取下來,用腳撚滅了。也許是盤腿跪坐了太久,他轉身想離開時,腳下打了個晃,佝僂的身體倚在及腰的墓碑上,這才沒摔倒。他踉蹌的那一下,突然讓程曉星很心疼。而他搓搓手站直了,一抬眼,也終於看見了她。暮色裡的女孩紮著馬尾,穿著白裙,亭亭玉立,滿身的青春與希望。她的裙角飛揚,拂過旁邊一塊灰突突的墓碑,仿佛連墓碑也鮮活起來。鄧建國一愣,也不知剛才和樹德兄弟說的話被孩子聽見多少,一時赧然,結結巴巴地問:“曉星,你、你怎麼來了?什麼時候來的?”程曉星對著他微笑,“剛來。”他放了心,又想起自己剛才流過眼淚,怕眼睛紅腫,招孩子笑話,很笨拙地解釋著:“這、這快黑了,你來這地方乾什麼,也不怕嚇著!我、我被風刮得,眼都直流淚。”程曉星還是微笑,“爸,我媽讓我叫你回去吃飯。”一個“爸”字,鄧建國沒敢作他想,隻是想到孩子小小年紀沒了父親,替她心生傷感,又回頭望了一眼程樹德墓碑上的照片,他苦笑說:“傻孩子,你爸走了好幾年了,哪還能回家吃飯呢?”程曉星直直地看向他,微笑了許久的眼睛裡一下子蓄滿了熱淚,她哽咽著說道:“不是叫我親爸,我叫您。”鄧建國整個人都僵住了。墓地裡安靜極了。隻有女孩子溫軟的聲音,在他耳邊一直一直回蕩著。——“爸,我媽讓我叫你回家吃飯。”——“不是叫我親爸,我叫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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