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與絕望說再見(1 / 1)

他的啟明星 薑牧之 1988 字 4天前

第二天盛灃就約了梁晴出來。梁晴接到他電話,也不驚訝,和他約在一家咖啡館裡。盛灃發跡了有些年頭,見過的世麵也不少,倒還真沒進過咖啡館。這地方……文氣兒太重了,和他八字不合。一進門,一股苦澀而香醇的氣息撲麵而來,早有服務生在門口迎著他:“是盛先生吧?梁小姐吩咐過了,您一來就讓我帶您去小廳。”所謂小廳,其實就是個小包間。進了門,他見梁晴正對門口坐著。夏天的室內,她卻穿著件長袖襯衫,鼻梁上架著一副大墨鏡,脖子上還圍著條絲巾。盛灃略有詫異,等服務生端上咖啡,禮貌地退出門去,小包間裡隻剩他們兩個人,梁晴才突然笑了一聲,抬起手來,緩緩把墨鏡摘了。她摘掉墨鏡的樣子,倒把盛灃嚇了一跳。兩隻眼圈發青發紫,半邊臉頰有些紅腫,一道血痕從額頭斜斜穿過眼睛,一直延伸到鬢角裡,似乎是女人的指甲劃的。正要問問她怎麼回事,沒等他開口,梁晴又把絲巾摘了。白皙的脖子上一圈勒痕,現在已經發黑發沉。盛灃早年放浪,常和人動手,對這些傷痕傷疤很有經驗。他知道能留下這麼深的印子,當時必然是被人往死裡掐的。“你這是……”剛沉吟開了口,梁晴就啞著嗓子笑了,“盛總,我知道你為什麼約我出來,也知道你要和我說什麼。程曉星的事,一準兒瞞不住你。她先聯係了我,然後就被韓斌用照片威脅,你斷定了是我通知的韓家人。所以你找我興師問罪,順便再威逼利誘,讓我接著把程曉星那期節目做下去,把她想走的路給鋪平了,是不是?”盛灃沉沉看著她,默認了。但他隱約覺得,有些事,好像並不像他想的那樣。梁晴笑著笑著,聲音就開始發苦。她灌了一口咖啡,撂下杯子的動作很衝,“咚”的一聲,在這安靜的咖啡館裡有些突兀。盛灃沒說話,聽著梁晴說:“我就知道……你看我不像好人,你從一開始就覺得我不是好人。我自己也承認,我三十一歲了,大學畢業在社會上混了這麼些年,我什麼背景都沒有在電視台裡做到了製片主任。“我沒法和你心裡的小姑娘比單純比善良,我也不是個無欲無求的人,我有野心,我還想往上爬,我甚至想利用你。但是盛灃,我今天得告訴你,有野心不代表沒良心。我梁晴……和她程曉星一樣都是女的,我沒下作到明知她被畜生糟蹋了,還幫著畜生踩她一腳。”梁晴聲音發哽,眼睛裡帶著兩分悲壯的澄澈,他從沒見過的澄澈。突然,她垂下眼睛,整個人也頹敗下去,垮著肩膀無力地說:“我身上這些傷,是那天接了程曉星的電話,準備做節目,我帶人去調查的時候,被韓斌他媽發現了,那女人帶著幾個人把我打傷的。”說完,她苦笑著搖了搖頭,“這點兒傷不算什麼,我一步步走到現在的位置,比這點傷嚴重的事多了去了,我才不在乎呢。可是呀……”她長長地歎著氣,“可是韓三強是晉山縣電視台最大的廣告商,我把他得罪了,往後怕是沒路可走了。”自從在這小包間裡坐下來,盛灃還一句話沒說出口。他是做煤炭生意的,挖出煤來直接往外拉,用不著廣告那一套。他對這塊兒不熟悉,先前倒沒想到,韓三強的公司是做方便麵的,搞零售最離不開廣告。他是晉山電視台最大的經濟來源,電視台要做什麼節目,當然是瞞不過他的。盛灃知道,他是冤枉梁晴了。剛才梁晴一番話,讓他心頭翻滾。她說有野心,不代表沒良心。這麼些年,他從底層打拚上來,自問看人很準,少有走眼的時候。唯獨對女人……女人太難琢磨了。他的小丫頭看著是那麼軟的性子,要不是出了眼下的事,他怎麼也想不到,她柔弱的皮囊裡頭,藏著比大多數男人還硬氣的錚錚傲骨。而梁晴……與她來往數次,他隻覺得這女人功利,絲毫看不見她有半點好。但現在……她明知道韓三強是電視台的金大腿,卻還願意為了程曉星的事去籌備節目,去親自調查。她是個聰明人,肯定多少料到了眼下的結果,但她還是那麼做了。心裡生出幾分慚愧,他聲音溫和了不少:“梁晴,你放心,韓三強通不了天。你們電視台你用不著擔心,我給你……”“不用。”不等他說完,梁晴利落地將他打斷。先前他叫她,都是帶著幾分諷刺,拖著點兒長音喊她“梁主任”。這是他頭一回叫她名字,梁晴才知道,原來自己的名字,從他嘴裡喊出來,是那麼好聽。隻可惜……再好聽,也不是她的。她鎮定下來,很從容地說:“我謝謝你的好意,但是真的用不著。你也彆覺得對不住我,這和程曉星,和你,都沒有半點關係。我是做電視節目的,是個媒體人,就該說真話做實事。就算把程曉星換成彆的女人,這期節目,我也是必須要做的。“剛才和你說那些,沒有讓你幫我的意思,就是和你說說心裡話。”說著,自嘲地一笑,“我倒貼了你一場,沒貼上。可我還是盼著,彆白白認識這一回,到最後了,你連我是個什麼樣的人都不知道。”盛灃沒矯飾對她的誤解,很坦誠地說:“先前……是我走眼了,算我對不住你。”梁晴釋然一笑,“有你這句話,我也就覺得值了。還有……你也用不著擔心我的前途,我傍不上你,已經換了個人,電視台的事,他會給我擺平的。等我這邊穩定下來,傷也好了,馬上著手把那期節目做出來。”她會做那節目。盛灃此行的目的也就達到了。但……看著梁晴一臉的傷,他不由自主多問了一聲:“你現在找了誰?”梁晴說:“魏成傑。”盛灃思忖片刻,皺眉問:“嶽西礦上的那個魏成傑?”她點了點頭。盛灃蹙眉,“你怎麼就非找個煤老板呢?”梁晴笑一聲,“煤老板有錢呀。”“有錢的可不止煤老板。”梁晴自嘲,“是,有錢的不止煤老板。可也就是煤老板,既有錢,又沒文化,眼光沒那麼高,還能拿我當個人看。其餘的有錢人,眼高於頂,我一個過了三十的女人,你覺得人家能看上我?”她倒坦誠。話說到這裡,本來就該完了。盛灃喝不慣咖啡,隻抿了一口就把杯子撂下。梁晴畢竟追求過他,現在這樣坐著無話,有些尷尬。乾坐了片刻,他起身要走,梁晴隻說讓他隨便。而他長腿邁開,走到門口,還是忍不住,轉頭沉聲說:“梁晴,那個魏成傑我認識,吃喝嫖賭抽樣樣都占,還愛折騰女人。今天咱們把話說開了,我覺得你這人不錯。不管咱們先前算不算過節,這會兒我隻當你是個妹子。你要是也肯認我這個大哥,聽我一句話,和姓魏的斷了。你想找個有錢人,我認識不少,我給你牽線找個好的。”心裡豪爽的人,不問出身,不問前塵,也不管後事。隻要談到痛快處,一壇烈酒能認個兄弟,一杯咖啡也能認個妹妹。梁晴說不上心裡什麼滋味兒,有感動,有遺憾,有無奈,也有釋然。想開口,嘴唇先抖起來。咬了幾回牙,她才終於哽咽著答應:“……好。”電視台裡的事,最後還是盛灃幫梁晴擺平的。擺平之後,她開始全心籌劃那期有關性侵的節目。時間過得很快,不知不覺就到了八月的尾巴,那期節目也終於要現場錄製了。錄製節目的前一晚,又是風雨大作,電閃雷鳴。第二天清早雨過天晴,然而天氣有些涼,程曉星穿了件長袖白襯衫,一條淺藍牛仔褲,高高紮起馬尾,看上去清純自然。盛灃和盛依依一起,親自送她到電視台門口。下車後,盛灃拍了拍她肩膀,“去吧,我和依依就在外麵等著你。”她重重地點頭,“嗯”了一聲。嬌小的背影步步登上台階,越來越高。盛灃在朝陽裡眯了眯眼睛,覺得他的小丫頭,像一支昂然奔赴戰場的隊伍。她一個人。走成了一支隊伍。演播廳裡,攝像頭和補光燈都聚焦在程曉星身上。事情過去許久,如今她講述起來,已經更加坦然流暢。她口氣裡沒有對社會的怨懟,沒有對現實的絕望,也沒有對韓斌歇斯底裡的仇恨與恐懼。巴掌大的小臉兒上,隻有平和坦然,無畏而冷靜地與這個世界對抗。梁晴抱著手臂在一旁聽著,守在攝像機後盯著錄像的副導演卻突然喊道:“哎哎哎,小姑娘,你這樣不行。”程曉星停下來,看向他。那副導演雙手比劃著,一副指點江山的模樣,“這樣的節目,性侵,這麼沉重的主題,你怎麼能麵無表情呢?”他兩手在臉上劃拉兩下,誇張地皺著眉頭說,“你得哭,得大聲地哭啊!你不哭,怎麼引起觀眾的同情心?觀眾不同情你,你怎麼占據輿論的高地?”哭?同情?輿論的高地?程曉星沒哭,反而淺淺地笑了,“這位老師,謝謝您的指點,但是我不能接受。出了這樣的事,我也難過,我也哭過,但那和這期節目無關。我上節目,不是賣慘博同情的,弱者才博同情。但我現在和公理正義站在一塊兒,我不是弱者。我占據輿論高地,也不是因為我可憐,而是因為我是對的,韓斌他們是錯的。”那副導演隻當這都是孩子話,搖著頭直笑,“什麼對的錯的?觀眾不在乎這個,他們就愛看大喜大悲大起大落。小姑娘,對錯沒意義,你要哭不出來,咱們有道具……”“可是對錯很重要。”程曉星乾脆地打斷他的話。副導演年過四十,也算有些社會地位。現在被一個小丫頭當著眾人的麵搶白,臉上掛不住,表情立刻不大好看。演播廳裡氣氛冷凝,攝像猶豫地看向梁晴,“主任,咱們還錄不錄了?”梁晴還沒來得及說話,隻聽程曉星清冽如泉的聲音又傳來:“我不會哭的。我不僅不會哭,我還希望這節目不要提及我的身世不好,不要渲染我的年紀太小,不要給我貼上好學生的標簽,也不要誇大我身體上受到的傷害……”攝像覺得氣氛尷尬,一時沒了動作,梁晴兩眼像被程曉星的話點燃了,連聲催促:“錄!錄下去!就是這一段,好好錄,不要停!”“可這是她和副導說的……”梁晴訓斥:“聽我的!給我錄!”攝像隻好聽令,程曉星繼續說著:“我知道,那些當成宣傳點的話,會讓更多看節目的人站在我這一邊,但那不是我想要的。我想告訴所有人,韓斌之所以錯了,之所以該受到懲罰,不是因為我有多慘,也不是因為我是處女,因為我年紀小。隻是因為,他在我不願意的情況下,不顧我的反抗,強行對我做了那些事。人人都是平等的,沒有誰有資格強迫彆人的身體,踐踏彆人的尊嚴。”“……”錄製過程有一個多小時,程曉星把她想說的都說了。其實她不是喜歡長篇大論的人,但有些聲音,你是必須發出來的。錄完節目,從電視台裡走出來,她覺得一身輕鬆。不管這節目播出效果如何,她把自己能做的、該做的,已經全都做完了。再往後,這一頁將徹底從她人生中翻過去。從電視台大門走出來,她抬頭望了望天。昨夜剛剛大雨,把漫天煤塵洗刷得格外乾淨,她看到晉山難得的藍天白雲。她愛這朗朗乾坤。更愛這一片青空,是自己雙手擎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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