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曉星從小樓裡出來，二郎神蹲在狗屋門口，對著她又吐舌頭又搖尾巴。她朝它笑了笑，大狗通人性，歡快地又向她身上撲。正要伸手去抱它，遠遠傳來一聲：“小心！”手臂一僵，她循聲看過去，原來是高峻。他工作半天，身上也成了黑黢黢一片，大概正路過，怕狗咬她，立在道旁緊張地望著。程曉星一笑，摸了摸狗頭，“放心，這狗不咬人。”高峻見這狼犬體型巨大，程曉星立在它旁邊越發顯得嬌小，搔搔頭皮詫異地問：“這、這家夥聽說很厲害的。我剛上工的時候，一塊乾活的大哥就提醒我，咱們礦上盛總歇腳的小樓邊，有條狗叫二郎神，咬起人來比狼都狠，讓我來回經過千萬躲著點兒。你……你不怕它？”程曉星在二郎神頭頂揉了一會兒，哄著它回狗屋去，不急不緩走到高峻身邊，微笑說：“怎麼會呢？它挺可愛的。”一見高峻也向程曉星身邊湊，二郎神護主似的，蹲臥著朝高峻齜牙。他不由得縮了縮肩膀，見程曉星喜歡，違心順著她：“是挺可愛的，真壯實。”又問，“你從那裡麵出來？你進去乾什麼了？”“我……”想起剛剛的窘迫，程曉星沒說實話，“盛先生有點事交代我，進去找他一下。”高峻“哦”了一聲，說：“正好到飯點兒了，我要去食堂，一塊兒去？”怕她不好意思，又加上一句，“王兵他們都和我一塊兒，咱們一起來的，就搭個伴兒。”在外麵還不覺得，一旦到了礦上，他們這幾個學生，立刻結成一個小團體。學生身份成了他們最重要的共性，自然而然把他們聚在一起，男女有彆反倒無所謂了。程曉星點點頭，“好啊。”盛灃和老宋一邊說著方老四的事，也出門往食堂走，正看見程曉星和高峻不遠不近並排著走在前麵。到處都顯得粗線條的煤礦上，少男少女的身形格外單薄精致。盛灃看一眼，卻“哼”了一聲，蹙眉說：“這些臭小子，毛兒都沒長齊，一出校門就想著搭訕小姑娘。”老宋笑了，“人家小姑娘又不是你閨女，你不忿什麼？”他斜睨老宋一眼，“都一樣。”又警告說，“對了，沒事給你家那個兔崽子也提個醒兒，彆總和我閨女粘一塊兒。小時候一起瘋玩也算了，現在都十四五了，該避諱得知道避諱。”老宋“切”一聲，“那你回去管你家閨女去，也不看誰纏著誰。”盛灃：“難不成是我閨女纏著你兒子？”“反正我兒子沒上趕著。”“……”兩人扯著兒女的糊塗賬，坐上輛電瓶車，很快超過了程曉星和高峻。礦場地方大，這電瓶車是專門給幾個領導預備的，和高爾夫球場上那種一個樣，方便代步走動。經過兩個少年身邊，盛灃不由回頭看了一眼，小丫頭對那臭小子雖然是笑著，但笑得很淺，還不如和二郎神玩得開心，明顯是客套。他心裡這才舒服了點兒。到了食堂，他們經過的地方，人們紛紛端著餐盤站起來，嘴裡的飯菜來不及吞下去，含混不清喊著“盛總好”、“宋總好”。他們兩人都不耐煩這個，平時不到食堂來，就是嫌麻煩。每回都和這些人說不用這樣，可他們誰也不聽。這兩人隻得一路擺著手走到窗口，一人隨便點了份麵條。找座位的時候，人們更是紛紛要讓，盛灃沒理，眼睛在黑壓壓的人群中一陣逡巡，終於看到兩個蜂窩煤廠的負責人在那邊吃飯。食堂的桌子都是四人桌，他走過去問：“這兒有人麼？”那兩人忙站起來，“沒有沒有。”他和老宋就在他們對麵坐下，他大口向嘴裡扒了兩筷子麵條，囫圇吞下去，然後才看看左右，朝那兩人勾了勾手指，“你們過來點兒，有事讓你們幫個忙。”那兩人忙湊過來，“您說。”“……”程曉星和高峻來到食堂，見比學校裡還擁擠。排了好一會兒隊才買到午飯，正端著盤子四處張望，他們的同學早已經占好了位置，在人群裡遠遠朝他們招手。高峻一喜，帶著程曉星一起走過去。都是同學，坐在一塊兒很快聊起來，程曉星也不像當初那麼拘謹，偶爾應一兩句。旁邊那張桌子上，坐著兩個穿短袖白襯衫的男人，和礦工們打扮不同，想來是什麼領導。程曉星無意偷聽，可離得太近，還是把他們的對話聽了個大概。兩人一直唉聲歎氣，聽完他們的話，程曉星大致明白了緣由。他們是負責喬集礦附屬蜂窩煤廠的，一個廠子裡的門衛監守自盜被開除，他們找了新人頂替，結果這人手更黑，比先前那人的小偷小摸還厲害，每天把原煤過稱的數字少算個四五噸，一個月下來，廠子裡損失不少。這兩人一胖一瘦，那胖子氣得直罵娘：“這他媽的，現在這些龜孫子，個個都是三隻手，就沒個老實人。”瘦子邊吃邊歎氣，“誰說不是呢！世道不一樣了，現在想找個靠得住的，比上天都難。”胖子又說：“哎，我廠子裡有個夥計，是清河鎮的，說認識個人叫鄧建國，四裡八鄉出了名的實誠。你說，咱們找找他行不行？”乍然聽見自家人的名字，程曉星一時咬住筷子頭，停了嘴巴。高峻一直注意著她，幾乎是立刻就問：“怎麼不吃了？不合口味？”“哦，不是。”她乾笑兩聲，“你們吃，不用管我。”她這樣拒絕，高峻也隻好不再問了。程曉星被打攪了兩句，再聽鄰桌講話就更認真，不然怕接不上茬兒。可這兩人仿佛專門等她來偷聽似的，她耽誤了點兒時間，他們卻還接著剛才的話頭說。瘦子“嗯”了一聲，“那挺好啊，熟人介紹的，又有老實的名聲，應該不會有錯。”胖子直歎氣，“不巧啊，先前跟我提起這鄧建國的夥計，現在不在廠子裡做了。我想找人，這會兒也找不著啊。難不成專門上清河鎮去，挨家挨戶問？”聽到這裡，程曉星一顆心怦怦跳起來了。家裡現在正愁沒錢給弟弟動手術，鄧叔又沒有正經工作。他想下礦，但她媽媽為著從前爸爸的意外後怕，總是不許。如果鄧叔真去了他們說的煤廠當門衛……她越想心裡越活動，將嘴唇一咬，一下子站起來，轉身對那兩個白襯衫說：“這兩位叔叔，抱歉把你們的話都聽見了。那個……很巧，你們提的那個鄧建國，他就是我叔叔，正在找工作呢。您看……我現在把家裡的聯係方式給您，您能給他打個電話，讓他過去上班嗎？”胖瘦二人心裡一鬆，暗想老板的任務總算完成了。他們對視一眼，都佯裝出驚喜的樣子。胖子欣然說：“那敢情好啊！我們早聽說這鄧建國靠得住，都恨不能去清河鎮打聽著找人了。沒想到今天這一提，還就碰上他侄女兒了。”瘦子從褲袋裡摸出個小本子，上麵彆著一支很短的圓珠筆，一起遞給程曉星，“來來來，把你家裡的號碼給我寫上，回去我就給你叔叔打電話。”給那兩人留下家裡的號碼後，整整一個下午，程曉星都想著這件事，也不知他們和鄧叔聯係上了沒有。到了晚飯時間，她沒先去食堂，而是打聽著找到礦區的小賣部，進去給家裡打了個電話。電話是她媽蘇慧接的，沒等她問，就滿口喜氣說：“曉星啊，今兒晌午有人來電話，說叫你鄧叔上煤廠去看大門呢！一個月給三千塊錢，我和你鄧叔都嚇著了。”程曉星也一愣，“那麼多？”門衛這工作清閒，照理該比礦工薪水低才對。可礦上下井的工人才兩千，他一個門衛……蘇慧心情好，聲音也爽朗起來：“你鄧叔也說太多，乾不了那麼多活兒，拿著這錢不踏實。可你知道人家說什麼？人家說呀，這門衛和司機，看著是不起眼的工作，但都是老板的心腹乾的。活兒多活兒少不要緊，要緊的是人要實誠、靠得住。“來電話那人說了，這盛老板大方，用人的時候，從來不惜著那幾個工資錢。他有個司機叫小吳，一個月有六千塊呢，頂你鄧叔在工地上半年的錢。人家還說呀，隻要你鄧叔乾得好，不給廠裡丟煤，這工資還有的漲呢。”蘇慧越說越開心，到了最後，聲音裡都帶著笑。程曉星已經好久沒見媽媽這麼高興了，這時候她快樂得簡直像個小孩，反倒更讓人想起她從前的日子有多苦。程曉星心裡忍不住一酸，覺得媽媽剛才那番話也在理，對這高工資不疑有他，隻低低地說：“鄧叔能找到這麼合適的工作，那真是太好了。”蘇慧：“來電話的人和我們說了，家裡聯係方式還是你給他們的呢。你鄧叔說，這回交上這樣的好運，全都靠你，要我多謝你呢。”多謝。這兩個字，讓程曉星心裡微酸。她沒辦法融入這個重組的新家，這個新家又何嘗真正接納過她呢？普通人的父母，是不會為這種事對孩子說“多謝”的。她苦笑了一下，“謝什麼，我也是為了家裡能早點賺到錢，給弟弟看病。”說著就沒了心情繼續聊下去，“時間不早了，食堂快沒飯了，我先掛了。”“哎，曉星……”蘇慧還想問問，她在礦上打工累不累，有沒有被人欺負，吃得慣不慣……可話還沒出口，耳邊已經隻剩下“嘟嘟嘟”的斷線音。放下話筒，她也忍不住歎了一聲。剛才的喜悅冷了一半，她無奈地想，曉星這孩子，到底是和她隔了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