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建國剛搬來的時候,給程家幫了不少忙,程曉星一直很感激他。直到後來,她發現了他和媽媽不可告人的關係。那時候她才十四五歲,正是對性關係朦朧又敏感的年紀,而道德觀念剛剛形成,強烈而偏執。所以對於母親的出軌,她萬分不可容忍。自幼秉承家教,她說不出太難聽的話,隻是和媽媽話少了,看她的眼神也變了。小小年紀,目光裡帶著鄙夷和研判,讓人不敢對視。蘇慧發現了女兒的異樣,自己心虛,在她麵前有幾分訕訕的討好。程樹德也發覺了,將女兒叫到身邊來,歎著氣說:“曉星啊,你現在還小,好些事和你解釋不清楚。不過你要知道,你媽媽和鄧叔……他們都是好人,你不能這樣傷他們的心。”爸爸已經癱瘓多年,雖然蘇慧照顧周到,但全身的肌肉還是不可抑製地萎縮了。他坐在鄧叔自製的土輪椅上,看上去乾乾瘦瘦,小小的一團縮在那裡,完全不像個盛年的男人。程曉星蹲在他身前,兩手放在他膝蓋上仰望他,紅著眼睛問:“爸,難道你就不生氣嗎?”她爸爸隻是歎氣,“等你大了就明白了。”現在,程曉星十八歲生日都過了,真的是個大人了。這幾年裡風摧雨殘,她心境比同齡人成熟許多。正如父親所言,她漸漸明白生活艱難,在生存麵前,愛情、道德、倫理,都是不得不讓步的。如今她可以體諒母親和鄧叔的艱辛與寂寞,但是體諒歸體諒,她到底和他們隔著心,沒法把他們當成真正的一家人,親親熱熱在一起相處。這個家裡,唯一能讓她心無芥蒂的,反而是那個備受人們嘲弄的,三瓣嘴的弟弟。弟弟是媽媽取的名,隨在她後麵,叫程曉陽。姓程,有點欲蓋彌彰的味道。在大多數人眼裡,這個孩子生來就是帶著原罪的,畢竟他是男女偷情的產物。但程曉星心思清明,她很明白,不管大人做錯了什麼,孩子始終是無辜的。更何況,曉陽生來帶著那樣的缺陷,讓人不得不心疼。此刻,蘇慧和鄧建國也不知乾什麼去了,孩子留在外間裡,嚎啕哭了起來。程曉星一個人在屋子裡悶了很久,聽見哭聲連忙出去看,見弟弟尿濕了小褥子,動作嫻熟替他換上乾爽的。洗完手,回來再看,小家夥身下不濕了,舒服地咧嘴笑起來。隻是那兔唇一笑,裂開得更嚴重,讓程曉星猛地一陣心酸。手指碰了碰弟弟白嫩的小臉兒,她柔柔地低喃:“小醜八怪,姐姐明天就去掙錢,給你做手術好不好?”要去盛灃礦上的事,程曉星當晚沒和家裡商量。第二天一早,她吃過飯要走了,才出於禮貌,知會了他們一聲。蘇慧正喝著稀粥,聽見她要去礦上,放下碗便問:“你一個女孩子,到礦上去乾什麼?你爹就是礦上出的事,你……”程樹德當年的“意外”,讓蘇慧始終耿耿於懷,以至於她現在都不許鄧建國去煤礦上找事做,哪怕做礦工是他們能找到的,掙錢最多的門路。程曉星簡單解釋:“現在和從前不一樣了,設備好了,沒那麼危險。再說,我也不下井,不會有事的。”見蘇慧還要張口,她起身回屋,片刻又折返,手裡多了一疊人民幣,“那一萬塊助學款,我自己留了三千,是報到要交的學費。媽,這七千塊錢你先拿著,彆的咱們再想辦法湊湊,及時把手術給曉陽做了吧。”蘇慧一愣,鄧建國卻連連推拒:“不行!這不行!曉星,這是你上學的錢,我們……”程曉陽是他的兒子,他總覺得,不該為自己的兒子拖累彆人的女兒。程曉星卻淺淺笑了,“鄧叔,你不用和我客氣,曉陽他不僅是你兒子,也是我弟弟。”言下之意,這是我應該的。鄧建國一陣動容,眼眶微熱,“他是不該到世上來的人,你能不嫌棄他,我……”“彆這麼說,”程曉星打斷他,“不管怎麼樣,曉陽是最無辜的。現在家裡這情況,怪誰都怪不到他頭上去。”一句話,說得鄧建國和蘇慧都訕訕的。當然不怪孩子,該怪的是他們倆。程曉星自己也覺得話說重了,她對這對男女,到底還是有怨氣的,有時候自己都忍不住,話裡話外,不經意就把怨氣帶出來了。頓了一下,她不想再多說,把錢往飯桌上一撂,“就這樣吧。礦上離家遠,我得住宿,這些天都不回來了,你們照顧好曉陽,自己也好好的。”說完,拎起早準備好的行李包,轉身走了。屋裡兩人愣了片刻,才急忙追出去。知道女兒主意正,他們勸不動,隻好問了些礦上的情況。聽說煤老板是盛灃,鄧建國倒放心了些,“原來是他……他名聲倒是不錯,在他那裡,應該出不了什麼大事。”蘇慧問:“你認識他?”鄧建國自嘲一笑,“嗨,我上哪兒認識人家去?人家是大人物。”他解釋道,“就是乾活的時候聽說的,他名聲不賴,是個厚道人。”蘇慧也安心了些,又叮囑了女兒幾句,這才讓她走了。程曉星坐早班車到校門口,其餘幾個男同學都已經在了。高峻看了她一眼,當著旁人,也不好意思再搭話。於是男生們紮堆談談笑笑,程曉星自己立在一旁等著。好在她性子靜,落單沉默著也不顯尷尬,好像她本來就該那樣,不言不動。八點整,盛灃的礦上派了輛小巴車過來接。幾個人一起上車,越臨近煤礦,他們越是興奮。有外向的男孩子,已經開始和司機搭訕,問他礦上的情況。司機是個中年男人,笑著說:“反正和你們學堂不能比,臟,累,你們這些娃娃,去了可要忍得住,彆過幾天就喊娘往回跑。”一車人都笑了,紛紛說著:“那怎麼可能?”大約四十分鐘車程,穿過兩座山坳,才到喬集礦。這礦因為坐落於喬集鎮而得名,大門十分氣派,門樓高高聳立,比一旁的山包子還要高。隻是這種地方煤屑太多,門樓連同碩大的石碑一起,全被染黑了。要仔細辨彆,才看得出石碑上刻的是“喬集能源有限公司”字樣。當初盛灃剛在這裡采礦,就是個土煤窯主,礦工們和他勾肩搭背,一口一個“盛哥”叫著;後來煤窯掛牌改成煤礦,他也從“盛哥”變成了“盛礦長”;近兩年,因為他善於經營,名聲又好,和政府關係不錯,煤礦改為“喬集能源有限公司”,當初叫他“盛礦長”那批人,現在都唯唯諾諾稱他一聲“盛總”了。稱呼、財力、地位都不停地在變,而他自己知道,他一直還是當初那個盛灃。學生們坐車進了大門,都好奇地趴在車窗上向外巴望。見主道兩旁栽了不少高大的法桐,樹下立著兩排櫥窗,裡頭貼的是宣傳標語,還有各種安全事項。往前經過一座二層小樓,十分精致,司機介紹說,那是盛總平時在礦上起居和辦公的地方。再往前,是一大片平房,磚瓦結構,是員工宿舍。宿舍旁邊有一排紅頂的房子,看著十分寬敞,是礦區裡的食堂。過大門後車速加快,約莫十來分鐘後,駛出生活區,到了采礦區。一下子,學生們視野裡的景象完全不同了。礦區裡機器轟鳴,聲聲震耳,煤塵飛揚,叫人睜不開眼睛。現在是工作時間,工人們都下井勞作,地麵上極少見人。放眼一看,隻有望不到頭的黑黢黢的土地,小山一樣高的煤堆,機械運作的鏟車,還有一座座高聳的礦上井架,仿佛一個個鋼鐵巨人,忠心鎮守著這座黑色的礦場。學生們下了車,鞋子立刻成了黑的。他們規規矩矩湊成一堆兒站著,司機跟他們說了句“等著”,人就一溜煙往前跑沒影了。片刻後,司機領著一個身形魁偉的男人大步走來。因為背著光,看不清那人的臉。隻見他一邊走一邊摘下安全帽,司機忙接了,又遞給他一瓶水。他擰開蓋子,仰頭灌了幾口,隨手將瓶子一捏,扔進了道旁的垃圾桶。喝完水,又揪起T恤下擺,用力抹了一把臉上的汗。他動作不羈放曠,手臂一起一落間,單看逆光的剪影,也瞧得出肌肉線條十分漂亮。幾個學生都眼巴巴看著他們走過來,近到眼前,才見司機領來的人竟然是盛灃。他那裝扮和礦工沒什麼兩樣,穿迷彩褲和軍綠背心,不過都臟得不成樣子,比那天在學校初見時還邋遢。那張方正的臉龐,現在黑黢黢的,深邃的五官都模糊了,隻有一對白眼球格外惹眼,讓人想起電視裡的非洲人。他身上都是汗,擦完了臉又擦脖子,上衣幾乎整個掀起來,露出下腹幾塊壁壘分明的肌肉,還有半個寬厚結實的胸膛。幾個男生目光歆羨,程曉星卻忙錯開眼,不敢多看了。“來了?”因為才從礦井上來,他說話略帶喘息。幾人愣了一下,忙應道:“來了!”高峻還是打頭,主動問:“盛先生……您看,我們去乾點兒什麼?”他總算把汗擦完,一撒手任衣服自己落下來,衣擺皺巴巴堆疊在腰間,他也懶得去拽一下,隻沉聲說:“老鄭,不都安排好了嗎?你帶他們去吧。”“是,盛總!”老鄭就是剛才接他們的司機,他一招手,一群學生都扛著行李,跟著他去了。程曉星不敢落單,也忙拖起背包隨著隊伍走。人才走出幾步,就聽盛灃在她背後喊道:“哎,那個小丫頭,你給我回來。”她忙回頭,“啊?”初到陌生的地方,總是希望和熟人一起。看幾個同學都走遠了,她一時有些躊躇。“啊什麼啊?”盛灃笑,因為臉黑,一口牙顯得白森森的。他朗聲說:“你一個丫頭片子,能和他們一起乾活嗎?過來,跟我走。”嘴上說著叫她“過來”,他自己卻已經邁開長腿,兩步跨到她跟前,伸手將她的行李袋一奪,也不多言,闊步往前去了。程曉星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盛灃:“快跟上。”無奈頓了一下,她咬咬唇,隻能小跑著跟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