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不堪的家(1 / 1)

他的啟明星 薑牧之 1709 字 4天前

和盛灃分開後,程曉星獨自向公交站走。日頭太毒,晃得人眼前陣陣發黑。她身旁竄過來一道影子,一時還沒看清是誰,已經傳來少年略帶雀躍的聲音:“嗨,你也去坐公交車嗎?”眯著眼仔細看了看,才見是高峻。“是呀。”程曉星點點頭。“那一起走?”“……好啊。”在學校裡,男女生同行是很避諱的,稍不注意就要被認為是早戀。現在終於出了校門,男孩子們急於證明自己已經長大,和女孩子搭訕,也許就是最好的證明方式之一。兩人邊走,高峻邊問:“哎,你怎麼這麼白?是曬不黑,還是不出門?”一起吃了一頓午飯,他口氣已經比上午在操場時熟稔多了。程曉星卻仍然笑得很客氣,“天生的。”高峻舉起自己黝黑的胳膊,在她眼前晃了晃,“其實我本來也沒這麼黑,就是到了夏天一曬,立刻和咱們晉山的煤一個色了。”程曉星還是微笑,沒應聲。她身上有種很靜的氣質,把周遭的空氣都籠罩了。高峻在她旁邊,突然覺得自己有點聒噪。兩人無聲地往前走,快到車站,高峻才又問:“你家在哪兒?”程曉星:“清河鎮。”禮貌性地反問一聲,“你呢?”高峻望她一眼,女孩子眉目纖細,身形單薄,乾淨得和這座黑突突的小城有點格格不入。十八歲的少年,心裡那根沒被撩撥過的弦,太容易顫動。他頓了一下,說:“我和你一趟車。”“你也是清河鎮人?”“……不是,在你前麵一站下。”清河鎮不大,他貿然說“是”,也許要露餡兒的。程曉星不疑有他,“那就是梨河鎮了。”他:“……嗯。”車站到了。好巧不巧,馬上要走的,正是開往清河方向的車。高峻立刻上車,見程曉星不動,立在車門位置向她喊:“上來呀。”程曉星對他擺擺手,“我還有點事,先不回家呢。再見啦。”公交車開動了。高峻:“……再見。”然而,公交車出了車站大門,剛一拐彎兒,高峻就對著司機大喊:“師傅,停一下停一下,我上錯車了!”程曉星先沒回家,坐另一趟車去了墓地。她爺爺奶奶和父親都葬在這裡。村鎮墓地簡陋,墓碑都很低矮,隻到她腰間。她從一座座墓碑的縫隙間穿過去,像穿過一個個逝去的靈魂。走到自己家人墓前,取出了讓父親死不瞑目的那張大學錄取通知書。“爸,我終於要上大學了。你看一眼這通知書,就把眼睛閉上吧。”程曉星喃喃自語,“大學報到還要用,不然我就燒給你了。”溽熱的夏天一點風也沒有,她的聲音傳不出去多遠,仿佛隻有自己能聽見。在墓地耽擱了半個小時,她才又轉車回家。一到巷口,幾個大媽大嬸也不嫌天熱,正圍坐在一棵大樹下說閒話。走得近了,程曉星聽見她們興致勃勃的聲音:“哎,今天蘇慧抱著那三瓣嘴出來了,你們看見沒?”蘇慧就是程曉星的媽媽。一個大嬸笑了一聲,興奮地說:“看見了!早聽說過有這麼個病,但真正的三瓣嘴,我還是頭一回見。哎呦,真跟個兔子精一樣,嚇人呢。”又有人說:“可不是嚇人!這哪裡是孩子,說不定是個怪物呢。”還有人好奇,“哎,你們說……這孩子嘴上有個豁口,他一準兒漏氣對不對?這一漏氣,嘬不住勁兒,可怎麼嘬奶吃呢?”幾個人都笑了,紛紛罵她老不正經。程曉星聽了這些,也隻當沒聽見,步伐不變,沒急也沒慢,繼續往前走。經過這幾人身邊的時候,一個大媽倒叫住她:“哎,那不是曉星嗎?正說你家的事兒呢,你過來給咱們講講,你那弟弟,他是怎麼吃奶的?能嘬出奶汁兒來嗎?”程曉星還是個小姑娘,她說這話太臊人。另外幾個人都朝她擠眉弄眼,攔著不許再說,程曉星自己卻淡淡笑了笑,沒應聲也沒生氣,隻看了她一眼。走了。等她走遠,那幾人才又開始議論:“你們說這丫頭,是不是腦子有點兒毛病?彆人說什麼,她都不見惱的,就隻會笑!”一聲歎息說:“哎,這孩子也不容易。聽說還考上大學了呢,許是讀書讀得有點呆。”“……也對。”“是這麼個理兒。”“……”事實上,程曉星不傻也不呆,她隻是不在乎。從前爺爺在世,就常常告訴她,做人最要緊是守住自己的良心,外頭人是嘲笑是奉承,都沒什麼所謂。這些大媽大嬸,也都不是壞人。當初她父親剛剛出事,這些人也都是一籃雞蛋一籃水果往家裡送的。她們不過是普通人而已。你遭難,她們真切地同情;你出笑話,她們落井下石當看客;你有什麼不光彩,她們立刻成了鬥士,非要把你傷口一再揭開,一鬥到底;而你要是真的被鬥倒了,她們又會反過來同情你,歎一聲“這人真可憐”,全然忘了把人壓垮的正是她們的嘴巴。普通人最容易反複無常。和反複無常的人,是沒有辦法計較什麼的,因為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站在什麼立場。外頭人的話,她可以不在意,但家裡人……到了家門口,她剛推開門,還沒出門洞,就聽見院子裡媽媽和鄧叔在議論她。她聽見自己的名字,本能地頓住腳步,藏在門洞裡沒出來。她媽蘇慧哄著懷裡的孩子,對鄧建國念叨說:“哎,老鄧,你說這曉星,今天能把那助學款領回來嗎?”鄧建國蹲在台階上抽旱煙,悶悶地吐出一口,把啞聲啞氣的話也吐出來:“領回來能怎麼樣?那是孩子的學費,你彆打這主意!”蘇慧一愣,有點哽咽,“你教訓我?”鄧建國悶頭說:“反正打這錢的主意不行。咱們自己供不起孩子,還不夠沒臉嗎?難道孩子自己拿來的助學款,咱們還算計著?那我老鄧還算個人嗎?過個三四十年,我也蹬腿兒去了,我拿什麼臉去見下頭的樹德兄弟!”程曉星的父親程樹德,在生前和鄧建國是以兄弟相稱的。雖然,他被他搶了老婆。鄧建國聲音有點大,把蘇慧懷裡的孩子嚇著了,哇哇哭了起來。正如那些街頭大娘們的猜測,三瓣嘴是真的漏氣,連哭聲和一般小孩兒都不一樣。蘇慧連忙拍著孩子後背,心肝肉地哄著。最後,孩子不哭了,她自己卻抽抽搭搭起來:“鄧建國,你心疼曉星,你當我這當媽的不心疼?她可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可咱們有什麼辦法?醫生說了,這兔唇要是八個月裡不做手術,往後那肉就長死了,不能做了!難道你就忍心,看著咱們的孩子,一輩子頂著個三瓣嘴,被人當妖精看?”鄧建國不說話了。院子裡隻剩蘇慧一陣緊似一陣的哭聲。程曉星貼著牆根站著,說不出心裡什麼滋味兒。她等蘇慧哭聲低下去,才鬨了點兒動靜,從門洞走出來。一見女兒回來,蘇慧忙擦了擦眼淚,抱著孩子過來迎:“怎麼這麼晚才回來?晌午吃飯了沒?鍋裡給你留著呢。”程曉星還是那種客氣的淡笑,“吃了。”“哪兒吃的?”“樓外樓。”她說,“給我們捐款的煤老板請的。”鄧建國終於站起來,乾瘦的臉上有幾分自豪,“謔,念書出來的就是不一樣,都吃上樓外樓了!你鄧叔活了半輩子,都沒沾上樓外樓一個門檻。”蘇慧將手肘向他一拐,罵了句:“瞧你那點兒出息!”見他們這樣,程曉星有些不自在,低了頭不去看,隻小聲說:“我有點累了,想先回屋裡去睡一會兒。”說著,低頭就向房間裡走。蘇慧“哎”了一聲,跟在她後麵想攔,卻被鄧建國拉住了。兩人在程曉星身後,又是一陣嘈嘈切切,而她回到房間用薄被蒙住頭,終於什麼都聽不見了。該怎麼去形容自己這個家呢?有時候程曉星想想,腦子裡隻留下一個“亂”字。她的父母,曾經也十分相愛。當初她父親程樹德斷了雙腿,蘇慧才二十六歲。她娘家人勸著她離婚改嫁,她不聽,後來就用逼的,為了她後半生幸福,硬要將她綁回去。而她死都不肯,拿著一把菜刀把娘家來的幾個堂兄弟趕走,這才留在了程樹德身邊。程樹德後來每每提到這一段,臉上都是無儘的動容。他常常對女兒說:“你媽媽是個好女人,不管她往後對我什麼樣,就算她把我殺了,你都不能怨恨她。”然而,再好的女人,也經不住生活十年如一的磋磨。程家算書香世家,程樹德雖然沒能上大學,但在煤礦上當會計,也算有正當收入。先前他們家過得很不錯,可從程樹德失去雙腿癱在床上開始,所有的擔子,就全壓在了蘇慧一個人的肩膀上。丈夫是癱子,公婆年紀大了,女兒還那麼小……她一天一天,做不完的就是做飯做工,洗衣服洗碗,端屎端尿,四處借錢……就這,還是順利的時候。不順利,趕上房子漏雨,趕上公公半夜發了哮喘,趕上丈夫先前因為不肯做假賬而得罪的人堵門來打罵……她真是無數次想死的心都有。直到後來,隔壁空了多年的破房子突然來人修繕,修好了住進來一對母子,就是鄧建國和他七十多歲的老娘。鄰裡之間,少不得來往。而鄧建國是光棍一條,蘇慧雖然有丈夫,卻守了多年活寡……最不該發生的事,連蘇慧和鄧建國自己都鬨不清楚到底是怎麼發生的。也許是程曉星雨夜裡發高燒,蘇慧背著她去看病,卻一頭摔倒在泥水裡,被鄧建國扶起來,用三輪車送她們去了衛生所;也許是鄧建國給老娘拆被子,男人笨拙的手指拿不好針線,被蘇慧笑著接過來,三兩下將新被子縫好;又也許,是那年二月的天氣太暖,貓在叫春,花在授粉,風裡激湧著新鮮的欲望……他們乾涸了多年的身體遇到彼此,仿佛涸轍之鮒,隻能相濡以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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