鬨鈴準時響起,湯嘉莉艱難睜開眼,一夜又是無眠,剛眯盹著,起床時間到了。她沒精打采爬起,洗漱完畢,肩上扛起小山包似的蛇皮袋,手腕挎個提包,跌跌爬爬趕往五十裡鋪的頭班車。去鄉鎮的車都停在站外的站牌下,半小時一趟。早待在車上急得抓頭撓腮、猴子撣蛋似的秦大鳳,在車門接過包裹,甩到後麵一排的座椅上。“你就不能早點來?急死我了,要不是央求師傅推遲兩分鐘發車,看你咋辦?”秦大鳳抹下頭上的馬桶帽擦擦臉上汗,再掖到褲帶上抱怨說。“昨晚又是一夜沒睡,現在頭還悶悶作痛呢。”湯嘉莉情緒不佳。“剛開始都這樣,兩趟跑下來便也習慣。”秦大鳳勸說,“車上中午迷盹一會就好了。”喇叭叫了一聲,車晃晃悠悠出了站台。胖女人售票員打個哈欠懶洋洋嚷道“買票了”。秦大鳳和湯嘉莉各人打了票。胖女人肉墩子般杵在麵前一動不動,被臃腫的胖嘴巴擠壓兩隻老鼠眼,直直盯視她倆。 “票不是打了嗎?”秦大鳳說。 “那是人票。”胖女人朝著後排座位上的幾個大包裹撅撅嘴。“從驢年到馬年咱坐了不知多少趟車,從沒聽說起貨票。”秦大鳳嚷起。 “今天不是聽說了。四個包裹占三個座位,再打兩張票不算多吧。”胖女人說。 “沒錢。”秦大鳳說。 “沒錢就彆坐車,我把你貨甩下去。”胖女人說,“對你們這些跑單幫的就不能客氣。” “你敢甩貨,我就將你扔下去,信不?”秦大鳳站起瞪胖女人一眼說。秦大鳳比胖女人高半個頭,豐滿而不肥膩,壯實而不臃腫。胖女人畏怯了,向開車的漢子求援,“坐車不打票,還要打人,這成哪家理了?”司機老把式不作聲,一門心思開車。跑鄉鎮的車隻有睜隻眼閉隻眼,較真了一天非打八架。秦大鳳把包裹從座椅上拖到過道,再一屁股坐在上麵才說:“一個座位都不占,你去賣錢吧。”四十座的大客車,連小孩算上隻有十來個人,空閒一大半。胖女人憋氣不吭回到售票座。湯嘉莉佩服秦大鳳那股強勢,闖蕩江湖,弱肉強食。要是她準得起貨票,一頓飯的錢打水漂了。“大鳳姐你真行。”湯嘉莉誇讚她一句。“小本生意,點點滴滴要計算,咱們是在掙辛苦錢。”從縣城到五十裡鋪一個多小時的裡程。秦大鳳說:“車上你先眯盹會,到地頭又是一場戰鬥。”車到五十裡鋪。街麵上人不多,客車慢速行駛。“師傅到街中心巷口處方便下。”秦大鳳喊。“要道口停車罰款你認。”胖女人答話。“咱們是重包裹,行行方便。”秦大鳳央求。司機停車。秦大鳳迅速將兩大蛇皮袋肩扛一個抱一個,走到車門有意朝胖女人一拐,胖女人被推倒車頭廂,兩隻大肥奶子直晃蕩,大罵:“野女人真橫,欺負老娘了。”秦大鳳沒吭聲。湯嘉莉緊隨其後。兩人在街中央有利地勢,掏出塑料布鋪在地上,再把蛇皮袋裡的服裝一摞摞拿出整齊碼放。太陽出來陽光明媚,市麵慢慢上人了。湯嘉莉臉皮薄怕見人,尤其怕見到熟人。坐立不安,更談不上吆喝。她準備戴太陽帽卡墨鏡,秦大鳳不允。“臉是生意人的招牌,捂得嚴絲合縫,誰認識你是老幾?”她掏出防曬霜,“抹厚些,不會損傷你的尊容。”集市上開始推擁不動,駐足地攤前的顧客,看的多買的少,有顧客挑揀商品,她不知所措。需要拿出進貨的賬單,才能報出價格。有幾個小青年挑揀試穿忙活一氣,結果一件沒買。小青年走後,一位老太婆過來。“姑娘,你是剛做生意的新手。”“大嬸你是咋看出的?”湯嘉莉問。“剛才那幾個小青年是混世的,拐走你一件夾克衫,還不知道吧。”湯嘉莉這才發現橘黃色的夾克衫不在了。湯嘉莉要去追趕。秦大鳳說話:“吃一塹長一智。那件夾克衫也沒寫著湯嘉莉三個字。”直到中午沒開張,湯嘉莉沉不住氣嘟囔著,“還說鄉下生意好做呢,大半天沒人買一件。”秦大鳳買來兩份快餐,湯嘉莉說不餓。秦大鳳三口兩口吃了。“做生意要沉住氣,天天紅火,公務員沒人當,都來擺地攤嘍。”今年是暖冬,太陽紅汪汪掛在藍天上,北風吹著臉皮依然像鈍刀子割肉,生疼。兩人懶狗瞅死孩子似的熬到偏晌,隻賣了幾條褲衩,連本帶利還不夠來回車費呢。湯嘉莉低垂著頭唉聲歎氣。秦大鳳說:“初試牛刀就夾不住尿,不是做生意的料。這趟跑集算作實地考察。做毛賊還要踩點呢。” “吃了辛苦沒有報酬,這叫啥生意?”“咱比你還急,恨不得一鍬挖個金娃娃。哪成呢!”秦大鳳說,“做生意靠老主戶,咱倆新來咋到,沒有信任感。多來幾趟,麵孔鬨熟了,鄉民們自然會買咱們的服裝。”秦大鳳看看天色不早,該下集的走了,留在集市上混玩的,也不是購貨的主,便說:“收攤,打道回府。”湯嘉莉認為首次出征敗走麥城,討個黴頭不吉利。她期盼著收攤時來個大買主,衝衝喜。舉眼四周掃射一圈,通街上稀稀朗朗的行人,不是街上的老住戶,就是做生意的商人,相互串門打聽今天的行情。湯嘉莉冷不丁看見不遠處有一個身材修長的男子,西裝革履油頭粉麵靠在電線杆旁,雙手抄在褲兜裡,兩腿交叉,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當兩人的目光相遇時,那男子朝這邊點點頭微笑笑。湯嘉莉似曾相識,隻是一時倉促想不起來。那個男子向她揚揚手,示意招呼。湯嘉莉突然想起他是鼓山坳回鄉知青衛東風。怕見熟人還是見著,而且是過去下放農村的鄉民。聽苗彩鳳介紹,衛東風再不是過去窮的連媳婦都娶不進門的窮小子,靠著種植草皮發大財,年入上百萬。而自己當年招工進廠,令多少人羨慕不已,認為進城端鐵碗,做風不打頭雨不打臉的公家人。現在一落千丈,下崗失業走鄉趕集擺地攤,真丟人呀。湯嘉莉不容多想,忙收拾起服裝。衛東風搖頭換腦走到近前。“不準備做生意了?”他用錚亮的皮鞋踢踢散亂的服裝,輕佻地。湯嘉莉沒吱聲,低頭收拾她的服裝。“我要買你的服裝。”衛東風加重口氣說。“不賣,我要趕車回家。”“這一堆服裝我全要,你也不賣?”衛東風側轉臉望著秦大鳳,有意高聲說。秦大鳳笑臉上前,低聲對湯嘉莉說:“俺說唄,做生意要耐住性子,這下大老板趕上門了。”湯嘉莉還是往蛇皮袋裡收拾衣服,秦大鳳伸手奪下,“你在抽哪股子神經,千載難逢的機遇,遇到大顧客,賺錢的買賣你不做,鬼迷心竅了?”“算算帳,一共多少錢?”衛東風擺出老板架勢,神氣活現。秦大鳳取出計算器,按照進貨的清單,成本價上翻一倍。“5214元,零頭免了,給個整數。”衛東風從西裝口袋裡掏出一遝百元大鈔,點了5200元遞給湯嘉莉,又招招手,過來幾個年輕人,把服裝搬到停放不遠的客貨兩用車上。“一手交錢一手取貨,生意兩清。我當了多年的孫子,這回當了次爹,感覺不錯。按照生意經,你做這麼大一筆生意,貨主應該請我這個客戶吃頓飯吧。”“你以為照顧我的生意,我會感謝你嗎?我既然能進這麼多的服裝,我會一件一件賣出去,隻是時間長短而已。”湯嘉莉冷冷地說。“我是個生意人,不會將錢用在無用的地方。你以為我是同情你嗎?錯了,因為我需要這批服裝。鼓山坳山多田少,種植的草皮供不應求。我在五十鋪新建一處草皮基地,租賃上千畝的的土地,有兩個行政村民承擔種植任務。年關快到了,我給村民一份微薄見麵禮,每人發一套工作服,花錢不多,禮輕人義重。”“你們是熟人?”鬨了半天,秦大鳳頭腦才轉過彎,“俺說嘛,做啥事都的靠熟人麵子,生意也不例外。嘉莉真是好福氣,做生意頭遭出門,遇著福星。衛老板以後職工需要工作服,包在小妹身上了,她會給你進到貨真價實的時尚服裝。”“你請我吃飯不會白花錢,這是第一筆生意,這個數字遠遠不夠,我要為我公司職工一人購買一套過年穿的時尚服裝。飯桌上簽訂合同怎麼樣?”衛東風嬉笑說。“好的好的,衛老板你定那個餐館吧。”秦大鳳喧賓奪主。“五十裡鋪小地方,農家菜就這麼個檔次。湊合著吧。”衛東風把湯嘉莉秦大鳳帶到一家老主戶的菜館。對老板娘說按老規矩上菜,三個人夠吃就行。湯嘉莉懷著戒備心走進小餐館,她清楚衛東風不是想吃這頓飯,他會借此機會,宣泄心中擠壓多年的積怨,彰顯自己,貶損對方。這純屬一次不合時宜的巧遇,湯嘉莉痛恨老天爺太不公道,乾坤倒轉時代變遷,整個社會倒個兒。果然不出所料,衛東風第一句話便問:“湯知青,當年你是下放知青,我是回鄉知青,同在鼓山坳風雨三年,時間不算長,經曆的事情不少。十多年後咱們巧遇,你見著我就不想問問這麼多年我是這麼過來的嗎?”“時來頑鐵有光輝,黴運真金無顏色。生死由命,富貴在天,全靠自己造化。”湯嘉莉不屑一顧。“好,湯知青還是當年的個性,清高孤傲,自命不凡。人間事逃脫不了:富貴必因奸巧得,功名全杖鄧通成。我能混到今天,命運機遇兼得不可缺一。”衛東風對湯嘉莉這種清高慢待的態度,忿懣惱怒,“當初我恨你,曾萌生過要殺掉你的念頭,同歸於儘,一解心頭之恨。”“那是你氣量短小,香椿兒的死,你怎麼能歪怪到我的頭上?”湯嘉莉振振有詞。“我去你衛生室幾趟,張口欲言,你都是以忙字推脫,如果你能讓我把話說完,及時彌補挽救,香椿兒能死嗎?”湯嘉莉感到很累,她不想當著外人的麵,去糾纏陳芝麻爛穀子的破事。“請你自愛些,我是商家,你是客戶,我們是生意關係,對過往的事我不想再提。”衛東風回歸理性,他也意識這個場合不宜私聊私情恩怨,中間還夾著個秦大鳳。“既然你記恨我,為什麼還要照顧我的生意?”湯嘉莉責問。“不是冤家不聚頭,冤家路窄,恩怨難忘。”衛東風說。湯嘉莉同感,離開鼓山坳十多年,但是那些陳年往事,還時常冒出來。空閒無聊或是夜深人靜,想想人生曆程,鼓山坳這一段不尋常的經曆就會清晰顯現。香椿兒的死是她心中的結,雖然她不是直接的肇事者,可她問心有愧:如果主動介入,為香椿兒撐腰打氣,或許不會造成這樁慘案。衛東風氣恨她不是沒有道理,恨她沒有聲張正義,支持弱者。如果對香椿兒多些關愛,香椿兒不至於自殺,衛東風也不至於受到不公正處罰,戴上流氓成性的壞分子帽子,遊街示眾。衛東風呼天喊地,對天發誓,說他與香椿兒是真心相愛,就因為窮拿不出一筆厚重的彩禮,被生生拆散。湯嘉莉深表同情,內心受到譴責。“時過境遷,年齡增長,年輕時的想法天真幼稚,請諒解。歸根結底我還是應該感謝你的。”衛東風欲言又止。湯嘉莉心裡明白。他是說他娶了桃花做妻子。半是感激半是諷刺:要不是湯嘉莉從中插一杠,攪散鄭星遠和桃花的姻緣,衛東風怎麼會拾到個便宜。謝庭雨帶她去農家樂,遇見苗彩鳳,彩鳳說衛東風今非昔比,鳥槍換炮,不僅撞著“桃花運”娶桃花做老婆,還發了大財。桃花和鄭星遠的婚姻本來木已成舟。桃花嬸在鼓山坳高調宣揚,說桃花馬上就是城裡人了。鄉鄰們取笑,何以見得?桃花嬸說,你們沒見俺家桃花肚子挺得老高?四五個月了,鄭知青再不結婚,要丟醜。話說沒多長時間,桃花去城裡一趟,回到家裡,喊著肚子痛,夜裡就流產了,桃花嬸說流出的胎兒是個男孩。接著鄭星遠提出要分手,桃花尋生覓死。衛東風勸解,男人應該找個他愛的人做妻子,女人應該找一個愛她的人做丈夫。青藤不分好壞硬纏樹,結果竹籃打水一場空,枉費了青春。桃花聽得有理,經常聽他勸解,慢慢走出死胡同,心情開朗。兩人漸漸產生感情。謝庭雨回鼓山坳看望鄉親,隨口說到外地農村已經走出傳統農業,大力發展農耕經濟。因地製宜發展水產,發展林業和養殖業。還有的地方,田裡不種莊稼,種植草皮。總之一句話,哪樣賺錢乾那樣。衛東風對種植草皮感興趣,他說城市飛速發展,栽樹植草綠化環境,種植草皮是一項新興產業,鼓山坳可以考慮。黑子隊長當場反對,認為自古農田種莊稼,沒聽說種起草。衛東風不信邪,向謝庭雨要了地址,實地考察。回來後,在自己承包的土地上試種起草皮。全村隻有桃樹嬸一人看好,她走南闖北見過世麵,對衛東風的項目寄予希望,人力財力大力支持。結果當年的收入遠遠超過種莊稼的錢。村民信服了,來年一窩蜂都種起草皮,鼓山坳成為草皮種植基地,衛東風成立綠化中心銷售公司,業務遍及全省各地。五十鋪又發展新基地,衛東風的事業越做越大。飯後衛東風和湯嘉莉簽了購銷合同,並付給定金。湯嘉莉要付飯錢,老板娘說衛老板早付了。在分手時,衛東風遞給她一張名片:“以後常聯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