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一往情深深幾許(1 / 1)

許默涵來到了安徽。那天,他做了一個夢。夢裡是滔天的湖水,像是龍王動了怒,周遭的一切都泡在水裡,起起伏伏,壓得人喘不過氣。湖麵上飄著鍋碗瓢盆,男男女女黑壓壓的堆在一塊,有的麵朝下泡在水裡,有的臉朝上,不用費力就能夠看到他們蒼白褶皺的臉。許默涵費力撥開一道屍流,往前遊。前麵停泊著一艘小船,床頭放著一個啼哭的嬰孩,船尾處立著一個人影。四下萬籟俱靜,哭聲像是天幕,轟然蓋下來,詭異的可怕。許默涵借著浮力,停下來。他盯著那個人影看了很久,直到腳抽筋,身子沉沉然往下墜落,整個人才從夢魘中醒了過來。後背早已濕透。打開手機,六點鐘還沒到。睡意全無。他起身,收拾好自己。走到廚房拿了幾塊切片,打開冰箱拿了牛奶。關門的時候,一張褪色的綠色紙條秋葉般落到他腳邊。秋葉支棱著身子,隱約露出上麵的一行字。許默涵撿起來,看了一眼,然後很是小心翼翼的折疊好,放進了自己的錢包裡。簡單的吃了早飯——又怎麼算得上早飯呢?杯彆冰涼的牛奶,四塊硬邦邦的切片,隻吃了四分之一都不到,可是沒有胃口,吃不下。這些日子以來,許默涵像是一隻高速旋轉的陀螺,好像根本就覺察不到累似的,工作到淩晨才回家,本來休息時間都不夠,恨不得晚覺變成午覺。饒是如此,他還是會每天趕到醫院。有時候,病床前有人了,他就躲在門外,癡癡的看著,常常一動也不動,有幾次都被裡麵的人發現了;有時候,趕上好時候,裡麵沒人,他會悄悄的走進去,然後很認真的低下頭,認真的打量著床上人的眉眼,希望她能夠在某一瞬間突然睜開眼睛看看他。他真的很累,真的!他向來自詡身強體壯,然而再堅硬的石頭,也不能抵擋疾風驟雨不間斷的侵襲。他這塊大石頭,已經在生活的淒風苦雨裡搖搖晃晃了。然而,看到她的時候,再累,也會覺得倏忽間,暢快了許多。不知不覺間,每天處理事情結束之後去看上她一眼,已經成了習慣。研究表明,堅持一件事情21天,就已經成了習慣。可是對於她,每一天都是一個21天。許默涵出門的時候照了照鏡子,理了理著裝,整了整領帶——這是葉子用她的第一筆工資給她買的,一條領帶一個月工資沒了。許默涵笑她傻,葉子卻覺得很開心。他對著鏡子裡的男人笑了笑,出了門。鏡子裡留下了他通紅的雙眼,和長久沒有休息好的倦容。他每一天都活力滿滿的出去,殊不知有些事情早已經映在彆人眼裡了。他像往常一樣把自己埋在文件堆裡,每天要撥打接聽無數個電話,有時候是對方無理的謾罵,有時候是故作姿態的虛假,甚至有時候還能接到更無恥的。“想要投資,可以啊,沒問題的。”他大喜,抑製住激動的聲音,“太好了齊總,我們想要五千萬的的投資。”裡麵頓了頓,沒了聲音。許默涵又說,“不好意思,我們太倉促了,您看三······”“好。”女人打斷他的話,“彆說五千萬,八千萬都可以。”許默涵覺得很有希望,大喜,忽聽她道,“有個條件!”“什麼?”“五千萬換你半年的使用權,若是把我伺候好了,投資金額還有機會翻倍。”許默涵的呼吸驟然間斷了幾秒,他深吸了口氣,沉聲說道,“齊總這麼有興致,一般人可真是招呼不來。再見!”掛斷後,無端一聲脆響,手機裂成了幾瓣。深黑色的電子屏幕還在閃爍不停,像是苟延殘喘的死狗。他靠在椅子上,呼出的空氣像是一座座無形的山巒,把他整個人包在裡麵,密不透風,喘不過來氣。朋友進來的時候,看見他頹然的靠在椅子上,地上躺著一隻半死不活的野狗。“瞧瞧你把自己弄成了什麼鬼樣子?小心哪一天猝死在辦公室裡。”椅子上的人不答。“就你這樣,連自己都收拾不好,怎麼打理公司?”許默涵睜開眼睛,“你這麼嚷嚷,我怎麼休息?”朋友一愣,還想再說什麼,知趣的閉上了嘴。許默涵背過身去,腦子裡卻無端回憶起昨晚的夢境。思來想去,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他把這個夢告訴朋友,希望能夠得到一點解答。朋友皺著眉,不執一言。最後,他的回答以一個古老的神話故事收尾。許默涵沒了睡意,他決定趕最後一趟航班,去一次安徽。臨走的時候,還不忘把肝膽俱裂的狗揣在身上。朋友喊道,“拿我的手機用。”許默涵已經看不見身影了,他揮揮手臂,示意沒問題,此時,死狗突然停止了閃爍,四瓣的屏幕突然間恢複了正常,一通電話打了進來。幾個小時後,飛機降落在新橋國際機場。從機場外打了車,直直的奔赴目的地。朋友是安徽的,在他生活過的地方有一座舉世聞名的人工塘,名叫芍陂。這座兩千多年前楚時的人工塘,一躍成為天下第一塘。許默涵聽彆人說過,可是不知道這裡麵竟然還有這麼一個故事。傳說,隻要在塘碑處,繞著塘左三圈,右三圈,最後再回到終點,就能在原地處得到一個珍珠。能夠有起死回生的作用,能夠完成持珠人心裡的願望。這種話自然不可能信。儘管朋友還神叨叨的補了一句,村子裡有人的確這麼乾過,最後的結果也如了他的意。許默涵不信這些,可是這些都關係到她;再加上昨天晚上的夢,以及至今還在昏迷當中的葉子,他不期然間就把一切當成了天意。下了車,看到茫茫一片水域,腳下忽然有些顫抖。他忽然覺得朋友騙了他,這哪裡是塘,分明就是湖,或者是一片海。他抬眼看了看天空。他低下頭,開始像一個虔誠的信徒,奔跑起來。日已西沉,他才跑完。回到終點的時候,早已經是個汗洗過的人。天空起了暮色,刮起了風,涼爽舒適。可是並沒珍珠。明明早已是注定的結果,卻無端有了深深的失落。他隨即苦笑了起來,似乎在嘲笑自己的癡。他從手機上定了機票,準備坐車去機場。“小夥子,來都來了,買些糕點帶回去吧?”許默涵看著年老的阿伯,他一直就在那裡,同行的人早已收了攤,隻他笑眯眯的倚在竹椅上。許默涵走過去拿了一盒,付了錢。他走了幾步,回頭,看著買東西的阿伯,忽然發現他在對著自己笑。“阿伯,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傻?”阿伯笑得更大聲,不知道有沒有聽見他說話,隻無端的道了句,“若是水天一色,則萬事皆為星辰。”許默涵定定的看著,上了車。不遠處,月色斜斜的投下來,水波粼粼,光和水交相輝映。回去後,許默涵忙的馬不停蹄,有人願意給他投資,這是難得的機會,一定要抓住了。許氏並不是爛泥,隻是時候未到。這個曾經的商業巨頭,不可能輕易在時代的洪流裡偃旗息鼓。等到許默涵稍稍忙完,已經是七天後了。他回到醫院的時候,發現病房是空著的。心中旋即湧上一股不好的念頭,可看到椅子上熟悉的杯子時,才放下心來。醒了,她終於醒了。許默涵鼻頭發酸,竟然有些想哭。他忽然覺得自己不知道應該如何是好了,要不要衝出去找她?要不要給她買點好吃的?要不要出去換一身衣服,自己這麼邋遢,身上早已經餿了。躑躅間,和門外的人撞了個迎麵。二人四目相對,什麼預先的措辭,此刻都用不上了,隻能呆呆的看著。她瘦了,臉頰變得更加的瘦削,身子像是春風裡孱弱的柳條,萬幸的是,麵上有了喜色,總不至於再讓人覺得生命無望。他剛想開口,就聽見她用微弱的聲音對宋淼說,“我們進去吧!”兩人像是沒有看到他,徑直從他身邊走了過去。“我渴了。”葉子說。“我給你倒杯水。”“不要,我想要吃水果,你幫我削一個蘋果好不好?”她舉起自己兩隻遍布針眼的手背,一邊哀求,一邊看著他,像個純潔無辜的小兔子。宋淼摸了摸她的頭,“好,我給你切一個小塊的。醫生說了,蘋果不能多吃。”她乖巧的點點頭。許默涵不自然的就退到了門外,似乎自己都覺得有些礙眼。他靜靜的看著、茫然的看著,癡癡的看著、滿懷希望的看著。等到她手中的蘋果吃完,已經躺在床上了,他才回過神來。外麵春日燦爛,身心卻如沐寒冰。他戚戚然的回身,全然不知有什麼樣的目光已經悄然掠過。然而,他還是沒有放棄。在每天結束辛勞之後,他依舊會去醫院看望修養中的她,儘管很多時候都能看到令他難過傷心的一幕——宋淼陪在她身邊,兩人微笑交談,好似外麵春色融融的一派和諧。他不敢打擾,生怕驚動了枝頭的鳥兒,一去不複返。有時候是深然的晚上,寂寂月色,他默默的走到床邊,看著她安然的呼吸。常常一呆就是很久,期間,她輕輕翻了個身,都能讓他像驚弓之鳥,快速的閃到簾子後麵,等到平靜之後才怯懦的出來。她的呼吸,她的眼角眉梢,曾經是掌心的溫暖,而今卻離的這般遙遠。他緩緩的走開,月色將他的身影無限拉長,延展到床邊的人的手心裡。葉子的氣色越來越好,就是身子還虛弱的很。每個人都覺得她應該是好了,可是隻有自己明白,麵上的笑容不過是讓關心自己的人放心,心中的傷痛已經結痂,白骨之上的痕跡卻是難以愈合。許默涵每次都是遠遠的在邊上看著,不敢去打擾她,但是也不會刻意的避開她。有好幾次,兩人的目光交彙。許默涵躲閃,葉子雲淡風輕。他遠遠的看著,手肘撐在椅子上,不知不覺的竟然睡著了。這麼久以來,他幾乎沒有睡過一次完整的覺,每天的睡眠時間甚至都不夠四小時。他的身體就像一隻空虛羸弱的瓢,一不留神就會沉入水底。看著看著,竟然欣悅的睡著了。醒來後,身上蓋了一件薄毯子。他一愣,心中竟然有了絲絲驚喜。“先生,你醒了?這件毯子我們要收回了!”他苦笑。是自己自作多情了。她戀戀不舍的起身,“謝謝你!”身後,卻有一道目光緊緊相隨。在那之後半個月,投資金額到賬,許默涵馬不停蹄,恨不得一個人分成三個人用,每天都睡在辦公室裡。常常因為一個很微小的動靜醒來,明明才睡不到兩小時,瞬間又沒了睡意,隻能繼續工作。沒日沒夜,沒夜沒日。不出所料,光榮的住了院。急性胃出血。索性,工作已經處理的差不多了。他看著手臂上塑料點滴管子,心中竟然有了一絲喘息的機會。他閉上眼睛,身子重似泰山,終於可以睡一場好覺了。氣息均勻的時候,門被推開了。一個穿著病號服的病人推開了門,傻傻的看著,像是走錯了房門。病人止步,呆呆看著。然後慢慢的走進來,輕輕的坐到床邊。或許是哪裡精神病院跑出來的病人,像是看待久違的老友一樣。她輕輕摸著他的臉,手指劃過他臉部瘦削的輪廓,上麵的胡茬刺手,她卻舍不得放手。這麼久了,無論何種痛,無論何種傷,她還是她,因為他的一點一滴、一絲一毫而揪心難過。她俯下身,閉上眼睛,親吻他。許默涵的睫毛輕顫,明明如墜雲霧,腦袋沉的要命,卻還是有種本能的反應,讓他睜開眼睛。呼吸驟然一滯,眼前的人眼角含著淚,閉著眼睛,誠摯的像是祈求神明的使者。他的手不禁抖了幾抖,她是愛他的,她還是舍不得他。病人覺察出異樣,睜開眼睛,已經遲了。許默涵拉著她的手,明明還生著病,卻像是有無窮的力量,狠狠的吸附著她。這一次,哪怕風動雲湧、荊棘繞身,他也不會再把她推出去一分一寸。葉子柔抗拒,許默涵侵略。她發了狠,狠狠咬了一口,舌尖彌漫著腥甜,他卻甘之如飴。良久,她也放棄了。也罷!她雙手攀著他的脖子。終於,他終於又回來了。他們終於又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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