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亦城要開車去往的地方,是福利院。上次車禍後就沒有再見過皮皮。一方麵自己危機環伺,雜事纏身抽不出空來;另一方麵,車禍後皮皮又被迫轉移了一次,她不想再給這個孩子增加危險。現在懸在他們頭上的利劍稍微鬆弛了些,她倒是十分想念這個孩子,不知道他過得怎麼樣。她和宋亦城的這次重逢,始於皮皮,最後也終於皮皮,似乎也是一種儀式感。善始善終,這樣也好。沈暮歌這麼想著,快速地整理起自己的情緒,想給皮皮留個好印象。福利院裡的孩子都放了寒假,整個院子裡都是天真無邪的小人兒。聽院長介紹,皮皮在這裡適應得很好,也有了自己的朋友和社交圈,一切都走上了正軌。聽了院長的說法,沈暮歌覺得,這麼多個月來的苦苦掙紮,也不算完全白費。不管大人們懷有多少互相算計的心思,皮皮還是從中受益,擁有了完全不一樣的光明人生。宋亦城默默地聽院長眉飛色舞地介紹完,隻說了一句,“辛苦了。今年的資助款項,比去年增加一倍,節後就讓財務打到貴院的賬戶上。”他們走到室,皮皮正在裡麵和小朋友們背靠背安靜地看書。沈暮歌一叫他的名字,皮皮抬起頭來兩眼放光,跳起來就奔到她懷裡,“暮歌姐姐!”看這孩子的爆發力,和一般沒得過病的小孩,並沒有什麼區彆。沈暮歌激動得都快要哽咽了,捏捏他的小鼻子,“皮皮都長成小大人啦。”皮皮仰麵望著宋亦城,“叔叔,我要帶你去見婷婷。”“嗯?”宋亦城並不認識什麼婷婷。“我跟他說,救我的叔叔是一個特彆帥的叔叔,是這個世界上最帥的人,她不信。我現在要把你帶去,看她信不信。”說完他就來拽宋亦城的手。宋亦城並不買賬,很不高興地說:“陸明軒小朋友,我說過很多次了,你叫她姐姐,不能叫我叔叔,要叫哥哥。”這家夥認真地搖搖頭,“不行,你就是叔叔。”宋亦城快要吐血了,心想我就這麼老嗎?不服氣地問,“憑什麼?”“誰都看得出來,你比姐姐成熟得多啊!”皮皮指著沈暮歌,這下輪到她吐血了,氣得結巴,“你這孩子,怎麼兩頭得罪呢?誰不成熟了!”征得了院長的同意,兩人決定帶皮皮出去玩一次。走出福利院的大門,今天的空氣質量不佳,空氣中有霧霾的味道。街道上形色匆匆的人們都戴了口罩,皮皮好奇地望著他們,似乎想起了什麼,湊近宋亦城的耳朵問,“叔叔,上次那些戴口罩的壞人,最後你都抓到了嗎?”這個問題問得奇怪。皮皮唯一應該就在移植手術的時候見過宋亦城一次,她也一直以為他口中說的“救他”,就是指這件事。宋亦城什麼時候又見過他,還有什麼壞人,這又是怎麼一回事。“皮皮,你說的是什麼壞人?”“就是很早之前,媽媽來接我轉院,跟她一起來的那些壞人啊。臉上都戴著那個,看不清臉。”皮皮指著街上往來的那些行人。沈暮歌狐疑地看了宋亦城一眼,他若無其事地聳聳肩,意思似乎是,我聽不懂這熊孩子在說什麼。“不過裡麵有一個壞人,我總覺得有些眼熟。但是我當時暈暈的,想不起來了。”皮皮陷入了沉思。宋亦城輕拍了他的腦袋,“人小鬼大,一天到晚講故事。我帶你去買冰淇淋,你來看看你想吃哪個口味。”直到他們把皮皮送回了福利院,沈暮歌也再沒機會提起這件事。宋亦城似乎也有意回避著她,總是顧左右而言他地把這件事輕輕帶過。沈暮歌覺得,這一次的分彆,也許會比以往的每一次都長。她和宋亦城麵臨著的,是兩兩相忘,而她還有屬於她的任務要去完成。以後若沒有宋亦城的護持,她寧願不再打擾這個孩子的生活,也借此隔絕她可能給他帶來的風險。她抱著那個小小軟軟的身體,對他說,“姐姐最近學習很忙,你要乖乖聽院長的話。等我們有時間了,再來看你哦。”“你們什麼時候有空?你們會一起來的吧?”鬼靈精玩著手指,拷問著兩人的靈魂。“就……過一段時間。”她並不想在這麼年幼的孩子麵前撒謊。皮皮攬緊了她的脖子,伏在她耳邊小聲地說,“姐姐,我有句悄悄話,想對你說。”宋亦城看他們這麼神秘,很識趣,“我出去抽煙,在外麵等你。”沈暮歌隨後出來時,宋亦城在車旁邊站著,斜叼了一支煙,一條腿搭在車的腳踏板上,放在地下的那隻就顯得特彆長。他見她臉色煞白,目光也有些閃爍,問,“這孩子又講鬼故事了?”沈暮歌沒有回答,卻說,“我想你答應我一件事情。”宋亦城還是叼著那根煙,頓了幾秒,然後微微點了點頭。“我們回一趟南臨吧。”她似乎用了僅剩的全部勇氣,堅定而決絕。連她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她提出這個要求,是想要乾嘛。她隻是覺得這一天特彆短,短到她不想看見太陽落下去。而冥冥中始終有個聲音在召喚著她,讓她回到那個地方,回到能夠屏蔽周遭不再喧囂的地方,讓她安安靜靜地過完剩下的時間。宋亦城一邊開車,一邊沒好氣地說,“你不是又要編出來一個說法,說你爸又在南臨老房子裡給你留了什麼寶貝吧?”“我從來就沒有編過。”沈暮歌看著窗外倒退的電線樁,淡淡地說。“那條短信不是什麼密語,是我爸爸留下的一個雲盤賬號和密碼。”短信的含義是沈暮歌在泰國,目睹宋亦城和暹敏的交易後無意中發現的。她吸取了上次用攝像頭拍楚成平反被宋亦城發現的教訓,上了楚離的船後,就把在現場拍到的照片,傳到了雲盤上。她也就是在那個時候發現,短信裡的那兩行文字,一行像雲盤賬號,而另一行像是密碼。她試著輸入了一次,果真打開了那個塵封多年的賬號,發現了裡麵的東西。宋亦城聽了這話,猛地一個急刹停在了路邊,她很少見他這麼緊張。“裡麵不是什麼證據,隻是一封信。我爸爸到死前都那麼相信你,要跟我鄭重其事地談談,高考結束後我和你談戀愛的問題。”沈暮歌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他一定從來沒有想過,他打算把我托付一生的人,最後會殺了他。”沈重一直是個樂於接受新鮮事物的人。六年多前雲盤才剛剛興起,他在那樣危險的環境裡用這種方式,記錄對女兒的感情,應該隻是無意之舉。隻是他寫下這封信的時候,沒估計到竟然成了自己的絕筆。但也正是冥冥之中的這條神秘短信,一次次地阻止了蕭芷蘭母女本要伸向她的手,讓她在命懸一線的時候與死神擦肩而過,安全無虞地到了今天。宋亦城緊抓著方向盤,眼神肅殺地盯著前方,一聲不吭。“現在說這些,也沒什麼意義了。”沈暮歌當著他的麵,打開雲盤裡那封信,一鍵永久刪除了。宋亦城又發動了引擎,一騎絕塵,風馳電掣地向南臨出口方向駛去了。沈暮歌讓宋亦城陪她做的事,就是陪她在這座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城市裡麵,再走一遍。南臨的每一處街道都曾經承載了他們歡聲笑語的青春。老街上枝大根深的梧桐,公安局門口細石子路的斜坡,南臨江邊綠柳依依的林蔭,都鐫刻著他們從落地起就共生的記憶。宋亦城帶她一起尋到了小時候最愛吃的那家酸辣粉。老板過了這麼多年也成了飽經風霜的中年人,卻一眼就認出了宋亦城。“我今後這個店就是關門了也會記得你。我開店這麼多年,就沒在南臨見過比你還帥的小夥子!對女朋友又這麼癡情。”店老板搓著油跡斑斑的圍裙,“小姑娘你真是好福氣呢!這小子好多年前就在我這裡給你買酸辣粉,刮風下雨的,他天天都來,不簡單的嘞!”他們點了兩碗粉,沈暮歌天女散花般撒了半瓶辣椒油進去。吃完粉把湯都喝了個乾淨,抬起頭來淚眼婆娑,不停地呼氣。宋亦城看不下去了,跟老板招呼,“來瓶可樂,冰的。”她一揚頭,“老板,再來一碗,特辣!”他按住她,“你照照鏡子,豬嘴都可以掛臘腸了,能彆逞能了嗎?”她吐出紅紅的舌頭,“不辣能叫酸辣粉嗎?今天我就是要敞開了吃。”把從小到大吃過的南臨還健在的美食都品嘗了一番,除了徹底銷聲匿跡的缽仔糕,沈暮歌的口腹之欲得到了無比大的滿足。她借飯後消食,把宋亦城領到江堤旁,指著一輛共享單車說,“你騎這個。”今天沈暮歌穿的也是裙子。宋亦城載著她重新踏上了暌違多年的路,冬日的江風像刀子一樣從臉上劃過,從裙子底下灌進來,讓後排的她很是酸爽。但她還是很沉醉,一路笑嘻嘻的,指點著宋亦城前行的方向。宋亦城的背影開闊,這一身精致的裝束和破舊的共享單車格格不入,在落日餘暉的暮光裡卻那麼動人。沈暮歌不遠不近地靠著那平坦的後背上,心裡有一閃即逝的奢望。如果我們從來都不曾長大,那該多好。最後宋亦城在她的指揮下,騎到了南臨一中的校門口。這麼多年過去了,舊址早已翻新,隻有那大門外的兩頭石獅子,還能看出當年的痕跡。學校裡已經放了寒假,裡麵黑乎乎的沒有半點兒燈火,隻有門口崗亭裡有兩個保安,圍著火爐取暖。她繞到學校後門,這裡的欄杆比前門要矮一點,而且沒有保安。沈暮歌抬起一條小短腿就要爬上去,被宋亦城一把拽住。“你又要翻牆了?”沈暮歌哼了一聲,“不行啊?”他恨鐵不成鋼地搖頭,“你這個人真是粗魯,太粗魯了!”兩分鐘後他們又回到了大門口。宋亦城牽著她的手,彬彬有禮地敲了敲保安室的門。“什麼事?”一個年輕一點的保安把門推開一條縫,懶洋洋地問道。“您好。我們是這個學校的學生,已經畢業很多年了。我們明天就要結婚了,想去最初認識的地方再看看,可以放我們進去嗎?”宋亦城腰杆挺得筆直,緊攥著她的手,笑容真誠。十分鐘後,兩個保安都被宋亦城講述的他倆感天動地的愛情故事感動得熱淚盈眶。那個管事的年長保安,不停地念叨,“難得啊,難得!成人之美,一定要成人之美!”他們不僅答應了宋亦城的要求,還打著手電筒送他倆進去。如果不是打開學校的供電房太麻煩,隻怕要張燈結彩喜迎這對新人。他們就這樣在校園裡慢吞吞地走著,宋亦城的手也始終沒有放開。南臨少有霧霾,疏朗的星空比其他地方明亮,投射在學校的樹影斑駁上,泛著點點光芒。她曾在這操場上看過他的每一場球賽,他也幫體育課偷懶聊天的她在跑道上替跑過老師的體罰。翻修後的食堂闊氣了許多,站在緊閉的玻璃大門口,還能看見以前賣小炒的窗口,似乎如當年一樣人頭攢動。教學樓的每一層階梯上他都站在上麵等待過,等待過作業沒完成被留堂的她,抄板報動作太慢一直到四下無人的她,和女同學在舞蹈室裡臭美滿臉廉價化妝品的她。所有的過往一樁樁一件件,都曆曆在目。隻是她看著冷月西沉,也知道,這一天終於要過完了。走到後花園的七裡香長廊下,那是他們以往周五下午興趣班結束,時常碰麵的地方。經年過去,架子上的七裡香長得更茂盛了。在凜冽的寒冬裡也沒有衰敗,葉子馥鬱的香氣隨著清風淡淡地,包裹著毛孔。她站到架子下的凳子上。從小時候起就隻有這樣,她才可以突破身高的障礙,越過他的肩頭,不再被他居高臨下地俯瞰著。她這樣的姿勢,比他能高出一小截,要彎一點腰,才能看清他的眉眼。宋亦城奇怪她要做什麼,沈暮歌在黑暗裡一雙眸子還是閃著光,極認真地端詳著。她慢慢俯身下來,用他沒有見過的姿勢輕輕地吻了他,蜻蜓點水一般。宋亦城感受到一滴冰涼的淚水,落在了自己的眼睛裡。然後他聽見她吐氣如蘭,縹緲地說,“我沒有後悔,這輩子愛過你。以後你去做你想做的事吧,而我也會繼續做——我想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