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我還在睡夢之中，聽見篤篤的敲門聲。我猛地想起，今日便要去天宮參加彤陰公主的大婚儀典，怕是師父等不及叫人來催我了。我忙起身開了門，卻看見門外站著的正是師父。“師父。”我有些意外地道。師父打量我一眼，“時候不早了。”我有些赧然地嘿嘿一笑，轉身回了房間，迅速梳洗一番，換了件衣裳，便趕忙走了出來。師父站在門口等著，一張臉淡淡的，也看不出著不著急耐不耐煩來。見我出來，師父仔仔細細地打量著我。“怎麼了？這身衣服也不合適？”我忐忑道。不是說要素雅些，才符合雲霄宮弟子的身份嗎？我特意挑了一身白色刺繡羅裙，一件金飾寶石也未戴，隻拿個玉簪子挽著頭發。“很合適你。”師父點點頭。“走罷。”我鬆了口氣，跟著師父騰雲趕往天宮。以往少不更事時偷偷溜上天宮幾回，覺得沒甚意思。如今光明正大地來倒是頭一回，我東瞧瞧西看看，覺得今日的確是熱鬨些，各路仙君都喜氣洋洋地結伴而行，往一個方向走去。也不知這位彤陰公主要嫁給誰，我這麼一想，便記起她那凡間的夫君。麵目俊朗，看著很是憨厚正直。他若是知道自己的夫人要改嫁他人，不知是個什麼心情。眾仙家見了師父，都恭恭敬敬地過來行禮，少不得我要時時回禮，這麼一打岔，我也沒有功夫再去想其他，老老實實跟在師父身邊往前走。花木一般都生長的安靜空曠的地方，於是花木修成的精類，便有一雙極為敏銳好使的耳朵。便聽見不少仙君前前後後地竊竊私語。“湛黎上神身邊的小女娃倒是生了一副好模樣，隻是卻瞧著麵生的很。”“怎麼是個花妖？”這是個眼神好些的仙君，一眼便瞧出了我的元身。“花妖？難怪生地這樣俊俏。”嗯，這是個抓不住重點的花癡。“你們還不知道？那個小花妖是上神新收的徒兒，上神可寶貝的緊呢。聽說樂古上仙得罪了這個小徒兒，也叫上神趕出了九華山。”眾仙便是一陣大家心知肚明，隻可意會的拖長了音調的“哦——”。我聽得一陣耳熱。師父仍在前麵施施然走著，不知可曾聽見什麼。這些仙君，倒比我們百花居的姑娘們還要長舌些。我暗自搖搖頭。“湛黎上神？”嬌滴滴的女子聲音，從右邊傳過來。我轉頭一看，果然是一位嬌嫩可人的美嬌娘，一身淡色紗衣，體態端莊婀娜地走過來，還未及麵，便飄來一陣香風。師父也站住腳步，微微轉了身子，“仙使。”那女子倒是活潑，“許久不見，上神風采依舊呢。”她笑著道，“果然是彤陰公主與術光上仙的情麵，才能請的動上神啊。”這馬屁拍的，真是赤裸裸。我隻恨自己要維持著雲霄宮弟子的形象，不能給她一記白眼。不對！術光上仙？他不就是上次在凡間時，要棒打鴛鴦的那個無恥小人？彤陰公主居然要嫁給他？師父客氣疏離地笑笑，“神君近來可好？”仙使抿嘴一笑，“神君稍後便來，上神可親自問一問他。”我心中惦記著要問一問師父術光上仙之事，便對他們這樣慢悠悠沒營養的寒暄有些不耐。不料那仙使卻眼神一轉，看向了我，“這位姐姐，想必就是上神新收的弟子，百花姐姐了？”我看著她，一口一個姐姐，她比我年輕了還是怎麼著？麵上卻還是扯出一個微笑來。師父代我答道，“正是門下弟子百花。”仙使好奇地打量著我，“百花姐姐尚未修成仙身？”我是不是仙身，乾你何事？我心中腹誹。仍是由師父代我回話，“百花的確尚未飛升。”仙使甜甜一笑，“上神愛才不問出身，真是讓鳳舞佩服。”我一聽她的話，頓時麵色不虞地看著她。什麼叫不問出身？意思是我的身份低賤，不配做師父的徒兒了？那仙使看見我的臉色，麵上的笑容一凝，像是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師父扭頭看了我一眼，道，“時辰快到了，還是快些進去罷。”說完，朝那鳳舞微微頷首，轉身走了。我在百花居待了四百年，女子做出柔弱之態，若不是對峙時要對方輕敵，大抵便是為了激起男子的同情心和保護欲，你想在師父麵前裝柔弱，我自然沒意見。可是拿我做槍手，便著實可厭了。我冷冷瞧了那鳳舞一眼，跟著師父繼續走著。師父轉眼看我，“怎麼了？”“沒事。”我悶悶道。“鳳舞說的話，你不必放在心上。”“我沒放在心上。”我看著瑤池裡各式各樣的花草顧盼生姿，道，“我隻是覺得那位仙使不大討人喜歡罷了。”師父看著我，微微笑了笑。我扭頭看見師父麵上的笑意，愣了愣，這話有何可笑之處？想了想師父向來高深難測，便也釋然了。“對了師父，剛才聽鳳舞之言，可是說彤陰公主要與術光上仙成親？”我想起剛才的疑問。師父點點頭，“不錯。”我頓時便急了，“那個術光上仙心術不正，彤陰公主怎能嫁給他？”師父道，“彤陰公主的親事，自然有天帝陛下做主。”“既然陛下賜了婚，必然是覺得這是一段良緣。”師父站住腳步，皺眉看著我，“稍後見了彤陰公主和術光上仙，你不可再說這樣的話，知道了嗎？”我雖同情彤陰公主，可知道師父說的是實情。我今日隨著師父來，不能不顧忌師父的顏麵，也不能不尊重彤陰公主的選擇。我點點頭，“徒兒明白。”見我答應，師父麵上恢複了一貫淡然的神色，頷首道，“走罷。”這次儀典還沒有開始，便倒儘了我的胃口，我便兩耳不聞身邊事，專心作師父的小跟班。直到大家開始推杯換盞，才提起了一點興趣。畢竟天宮的瓊漿玉液也是久負盛名，不是常有機會能痛飲一番的。我坐在角落裡，慢慢地自斟自飲，直到師父皺著眉頭很是不滿地沒收了我的酒壺，我才陪著笑，有些無聊地抬頭，看看這天宮所謂娛神供仙的舞蹈。小仙娥各個身姿曼妙，身著五彩紗衣，每次輕盈飛起的時候，長長的飄帶也飛舞起來。倒是彆有一番滋味。我專心欣賞舞蹈，過了許久才注意到周圍投過來的各種愛慕、嫉妒的眼神。對著師父久了，倒忽略了師父這張俊美到人神共憤的臉。師父日日深居簡出，鮮少出門——當然也有可能是出門沒有帶著我，各位師兄也都是取向頗為正常的人，我便忘了師父這張容顏巨大的殺傷力了。我扭頭看看師父，想必他好看了數萬年，早已習慣了彆人的眼神，他隻是安之若素地慢慢喝酒，不時抬眼看看跳舞的小仙娥。大約是察覺了我看他，師父轉頭看我，“怎麼？可是覺得無聊？”我乾笑兩聲，不著痕跡地坐得遠些，拿起玉箸夾了菜，慢慢吃著。不過片刻，師父起身向術光上神敬了酒，順便告辭。我便又在大家的注目禮下，硬著頭皮走了出去。做女子不易，做貌美女子更不易，做貌美上神的女弟子，才真真不易。我苦著臉跟在師父身後，一不留神，險些撞上突然站住腳步的師父。我捂著胸口暗呼好險，好奇地側腰從師父的肩旁看去。穿著一身火紅色新娘衣衫的彤陰公主，豔麗妖嬈，她看著師父，微微一笑。眼裡卻有亮晶晶的東西閃落。她不在洞房裡好好待著，跑到這裡來做什麼？我心想。難道要叫師父帶著她逃婚不成？“彤陰公主。”師父上前一步，沒有說話。彤陰公主的眼神越過師父，看著我，“我推演了我的孩兒的命格，算出他近日有血光之災，我想請姑娘，救他一命。”我為難地看著她，道，“若是命格以外橫生的血光之災，我自然應當替公主達成心願，可既然是命中之難，我若是擅改，便是強行逆轉天命——”我沒有再說下去，彤陰公主是仙界公主，自然明白反噬的道理。彤陰公主點點頭，強笑著道，“是我強人所難了。”我歉意地看著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忍不住轉臉看向師父。師父看著我，想了想道，“公主的孩兒雖是凡人，卻繼承了一部分來自公主的仙根，仙人沒有司命的約束，便是你救了他，也定然不會被反噬。”彤陰公主欣喜地道，“真的？”我狐疑地看著師父。“公主不必擔憂，你的孩兒一定不會有事。”師父看著彤陰公主，淡然而肯定。彤陰公主扭頭看著我。我隻好配合地點點頭。彤陰公主感激地握著我的手，膝蓋一彎便跪在了我麵前，“多謝姑娘救我孩兒性命！”我一陣心酸，忙將她拉起來。彤陰公主擦了擦麵上的眼淚，笑道，“如此我就放心了。”她笑著看看師父與我，轉身翩然而去。我看她走遠，才抬頭看著師父，“就算那孩兒的娘親是彤陰公主，也一樣是凡人。師父既然不許我用花髓救人，為何又要答應彤陰公主？”師父看著遠處，聲音似乎也是從遠處飄來，“因為那是彤陰公主最後一個願望。”“什麼？”我大驚失色，“難道彤陰公主她——要死了？”師父沒有轉頭，輕聲道，“那是不落崖的方向。”“不行！我這就去救她！”我提起裙角就要追去。神仙跳下不落崖，便魂飛魄散，什麼也不會剩下。不落崖，是名副其實的不落崖。“不要去。”師父一把拉住我。我回頭，看見師父的眼神裡滿是溫柔，“她若是決定要跳下去，是她的了悟。何必勉強她千年萬年去痛苦？”“可是師父——”我還想說什麼，師父卻輕輕撫上我的鬢發，憐惜地道，“希望你再也不必懂。”我似懂非懂地望著師父。“走罷。”師父輕輕握著我的手，騰雲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