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煦不敢叫阿蜚打擾到瀝景跟昭予一起的時光,瀝景前腳回來,他後腳就來接阿蜚回去。昭予先浴完,把浴室留給瀝景。她點了安眠的香,很快睡意來襲。隱隱約約間又冷又熱,她伸手去抽杯子,但什麼也握不到,最後隻得放棄。她再次睡過去,卻被一個噩夢驚醒,她夢到自己被一頭惡狼困住,惡狼發綠的眼和森白獠牙將她徹底透穿,那血口張開時,她猛然驚醒過來。這回可算明白又冷又熱的感覺從何而來,她上身光溜溜的,卻是在瀝景的懷抱裡麵,她被瀝景死死壓製住,所以生出了冰火兩重天的快感。昨夜他回來,還未等身上寒氣卸去便埋首在她肩窩裡。“瀝景,好癢啊……”她雙手並用去推拒,但撼動不了他半分。“為何不等我?”昭予剛從睡夢裡醒來,一頭霧水。“何時不等你了?”“方才,為何不等我就先睡了?”他聲音是白晝裡的孤冷,讓昭予瞬間清醒過來。昭予這才明白,自己之前都會等他回來再睡的。“柳絮見我今日睡得不踏實,就點了催眠的香,我原本等了的,但實在太困。”瀝景坐起來替她穿上肚兜寢衣,仔仔細細係好每個結。昭予察覺到今日他的不同,她試探:“你怎麼了?”“今日父王下令軟禁了王妃,削去三弟的爵位,昭昭,往後你我前麵再無攔路之人。”她理應在這時候跟他道一聲恭喜的,但說不出口。如今黎王身邊就隻有他一個能夠主事的,黎王已老,精神不濟,傳位是早晚的事。可她隻心疼他這一路來的付出——若他不是以庶子的身份出生,這一路當坦蕩得多。“那我從今往後多學學規矩,總不能在這樣肆無忌憚地喚你了。”“改什麼?就算我是販夫走卒,那也是你的丈夫。”說的總是容易,前朝的舊人,哪個不是罪人?就算瀝景瞞過世人,卻瞞不過昭予,她作為霍昭、大秦公主,那是抹不掉的過去。她唯一慶幸是他是她的丈夫,是他救她,娶她,她的前方本無路,是他為她造了一條光明大道,讓她也能和彆人一般昂頭挺胸地走著。——昭予單獨見過韓煦一事還是被瀝景發現,除了她自己的那兩個丫鬟,府裡全是他的人,即便他不想聽,仍有他人之口告訴他。他將手上竹簡卷起,套上布袋,等韓煦彙報完公事,他問:“前天她可與你說了什麼?”韓煦疑惑,自己這兩天見的人多了,不知瀝景說得是哪一個。“霍昭。”“隻是問了陸青鬆狀況,她重情重義,一時間肯定是放不下的。”“陸青鬆……”瀝景覺出端倪,青鬆所倚,正是山字,昭有光明之意,她之前起筆名為明山,可不正是霍昭和陸青鬆的意思?雖一個字能有千層意思,他越發覺得自己的解釋沒錯。他見不得淩亂的桌案,將手邊事物整齊擺放好,一邊道:“即便在濟川設下天羅地網,也要給我找出陸青鬆。”“陸青鬆在濟川並沒認識的人,又能藏哪……”韓煦突然語塞,因為他想到,薛時安在濟川並非沒有舊識。霍鋃是一個,霍昭也是一個,但前天昭予還在詢問阿青下落,顯然是不知陸青鬆再次逃跑一事的。而霍鋃,他在濟川逗留的時間似乎久了些。韓煦不想提起自己和霍鋃也曾是舊知,故一直對瀝景隱瞞這事,他猶豫要不要告訴瀝景此事。可瀝景的懷疑,似與他有不同。韓煦看出他的想法,“你懷疑昭昭?蓮池一雙鷹眼成天盯著她,她哪來的機會去見外人呢?”“但願是我多疑。”多疑令他苦惱,也令他覺得寂寞。這世上沒有人能讓他深信不疑……除了承毅。他每每想到承毅,便會頭疼,體內仿佛有另一個自己,又仿佛那才是真正的他,他想為承毅報仇,想用一座城池的鮮血來祭奠承毅。韓煦上前問:“可是舊症發作?”“戰前向來如此,不必憂心。”“我怎麼覺得比以前更頻繁了些?”“並無大礙。”雖然是如此說,但瀝景很快就感到自己無法抑製住體內的燥鬱,他倏地起身執鞭,闊步走向軍營的暗牢中。韓煦生怕鬨出人命,迅速跟了上去,但仲陽先一步把他攔在暗牢門口,韓煦急切道:“裡頭那是侯爺兄長!你並非不知侯爺症狀發作時的情形,為何不加以阻攔!”仲陽拔劍抵住韓煦的肩部,“七年前被他害死的是侯爺的親兄弟!侯爺要殺孟懷玨,我仲陽願為他拔刀!”“王爺還在人世!且王爺隻是下令將大世子收監,而非用刑,若他有個三長兩短,就得侯爺擔這罵名!這些年的經營全都毀了!”兩人還沒吵完,瀝景就帶著鞭子出來了。他的鞭子上沾了血,甚至有幾滴濺到了麵頰上。他的神情已恢複平靜,“韓煦,找人給他上藥。”韓煦驚恐他的做法,卻又理解。大概男人天生對鮮血敏感,血像一劑毒,能讓人內心裡的平和瞬間粉碎。瀝景手上染了血,徹徹底底地洗了三四遍才罷休。盆中水麵再複平靜,他望著水中倒影之人,似他非他。他本非善者,難耐燥鬱,卻又讀聖賢,一方麵總在尋求暴虐的發泄口,不論是戰爭還是酷吏,都是他的良藥,一方麵又要強行抑製體內的暴躁,醫者稱,此乃病兆。可他已病了這麼多年,又如何能改得徹底?此般種種,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去忍。——二月中旬,離大軍出征還有不多的時日,濟川飄起小雪。二月應該是漸漸回春的時候,這場雪在意料之外。但沒人為此歡喜,農民怕凍死莊稼,富貴人家又找出壓櫃底的反季衣裳。柳絮怕昭予著了涼,給她加了一層羊毛小馬甲。自昭予和瀝景行房之後,愈發嬌豔,即便素白的雪也掩飾不了她的紅豔之色。這雪來得突然,昭予怕軍營裡沒有厚衣備著,命小四兒送熱湯與衣物前往軍營。秋雨調笑著,“姑娘可真是越有賢妻良母的風範,難怪侯爺越來越疼你!”想起過年那會兒,浮棠獨占瀝景寵愛,昭予下落不明,她都以為再也見不到光明了。原來是柳暗花明,終於迎來春暖時節。秋雨身為昭予身邊親近的人,自然是得意的,圓溜溜的眼珠一轉,唇角兩個梨渦愈發深陷了,“咱們姑娘可就這樣長大了……真是做夢一樣。我小時候可是羨慕那些出生在皇宮裡頭的了,可沒想到有這麼一天,自己也成了貴人身邊的人!要說還真是生得好不如嫁得好,前朝那些公主後妃,哪有咱們姑娘這等福分!”柳絮又怕“前朝”二字挑起昭予情緒,剜秋雨一眼,道:“小丫頭嘴沒門把,什麼話都敢說,叫你給姑娘縫的鞋底縫好沒?就你話多。”秋雨平白無故挨了頓罵,撅嘴向昭予討公道,昭予笑道:“柳絮姑姑就不和秋雨一般見識了,她不向來如此嗎?”雪下待得久了,昭予是有些冷,她吩咐柳絮:“舀一碗熱湯給我吧,我要去藏書閣看會兒書,不定看到何時呢。”周圍丫鬟四散開,昭予正要前往藏書閣,被蓮池攔住,“侯爺今天可能會提早回來。”昭予笑嘻嘻道:“我很快就會回來的。”她又披了件厚披風,提著柳絮備好的食盒進了藏書閣。藏書閣裡書架呈迂回擺放,結構有些複雜,昭予繞過幾個書架,放下食盒和披風,一雙虎狼似的眼放著冷光。“今天下雪了,估計又要冷上幾天。你若傷好了就快快走吧,你留在此處隻會害我。”“你也學會獨善其身這一招了?倒是不蠢了。”昭予見他還有閒心開玩笑,大概是身上的傷不重了。“總之,你不能一直賴在這裡的!”書架那一側的聲音悠閒,“公主放心,得不到那半開玉璽,我是不會走的,大不了再被你丈夫抓回去打個半死。”“那半麵璽並不在我的身上,就算在,我也不會給你。”“若霍家先祖知道公主將國璽獻給了滅族的仇人,恐怕會在夜裡排隊來找你。”昭予從小就怕鬼神之說,藏書閣裡光線又暗,她立馬環視四周,生怕祖宗鬼魂來尋她。“當日攻入皇宮的是司徒郅,我親眼所見,是司徒郅在景陽殿前放的火,還能有錯?”“你真是個傻公主。”“陸青鬆!”昭予恨他頑劣,扔下東西就走人。“孟瀝景當年和司徒郅到底有無勾結,你見我師父一麵便知。”她停下步子,又轉身回去,朝著那扇將時安和她隔開的書架道:“即便真是如此,你告訴我又有何用?”“若你我重逢,你卻發現我為仇人賣命,你會何想?”她當然會恨他。“我更恨你來擾我清淨!你吃了這頓,我再也不來了。”她這次是真的負氣,連關門的動靜都帶著粗魯。蓮池守在外麵,見她氣衝衝的模樣,說道:“收好情緒,彆讓主人發現端倪。”“若他發現,你當不知就好了。”昭予當日出街去益言堂,卻在巷尾遇到奄奄一息的陸青鬆,她彆無他法,隻能將他帶回轎子裡。要想瞞住彆人,還得過蓮池這一關,她彆無他法,隻是險些給蓮池跪下了。她所恃不過蓮池的麵冷心軟,蓮池拿她也是沒轍,比起撒嬌賣癡,誰都沒眼前這位夫人厲害。於是瀝景回來後,一切風平浪靜。昭予今日格外想他,他一回來就撲了到他懷裡,也不管多少雙下人的眼盯著。“真是越大越臉皮厚。”“想你想得心口都疼,就不能讓我抱一抱麼?”瀝景鮮少見她這樣直白地撒嬌過,女兒懷、溫柔鄉,任何鐵血男兒都沒有拒絕的權利。底下人都礙著瀝景的麵子不敢笑出來,等昭予纏在瀝景身上離開後彼此相覷,會心一笑。內室一陣纏綿風光,瀝景的衣領散開,昭予鼻子埋在在他衣領雅致的熏香味道裡,明明她與他二人的衣物熏的是同樣的香,他的卻總是更誘人。“瀝景,你怎麼這樣好聞?”他嫌棄地捏住她的鼻子把她的腦袋從自己衣服中挪開,“興許是昭昭身上有了餿味兒,叫我也聞一聞。”閨閣之中他亦如沙場之上雷厲風行,絕無虛言,昭予這次倒是沒躲,反倒雙臂掛在他脖子上回應他的親吻。生怕把她吻得背過氣去,瀝景的唇離開時不忘舔舐淨她嘴角的銀絲,“我的昭昭真是懂事了。”昭予仍緊貼在他胸前,撒嬌地問道:“若我不懂事,你也能一直對我這樣好嗎?”“昭昭覺得我對你好嗎?”“當然好的……你是除了我秦家的爹娘、昭姝,還有阿青之外對我最好的人。”瀝景嘴角的笑意停滯片刻,便緊繃了起來,“原來在昭昭心裡有這麼多的人。”“不是的,瀝景,你是我的丈夫,你是不同的。”他是她從來隻能仰望的男子,如臨神壇,卻為她下了凡,她把命給他都願意的。“瀝景,以後能不能不要再騙我……我也不在乎你和浮棠之間有過什麼,不在乎你要有三妻四妾,隻要你是我丈夫,瀝景,我們往後好好地過,我再也不惹你生氣了。”“傻昭昭,哪有什麼三妻四妾?你不喜歡的往後我瞧也不瞧一眼。”他仍是無法開口他自始至終隻有她一個人,眼裡隻有她,心裡隻有她,身側的位置隻能是她。大丈夫張口情愛,實在太過扭捏。可她曾在小小年紀用脆弱的身體保護著他,從那刻起,他便發誓再也不讓這小女孩受傷了。他心屬於她,卻不想她負擔起這份情。她悅於他是好,不悅於他亦無可強求。他所求,隻是她能平安度這一生。昭予不知瀝景心中想法,自己已經心虛,明明自己騙了他,還叫他對自己真誠。等瀝景走後她直接給了自己一個耳光:自己太壞了,太無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