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欒坡下古鎮行刺瀝景的刺客活口,在被捉拿之後通通咬舌自儘。看似斷了線索,但瀝景先查了所有出入小欒坡所在的襄陵郡入境人口,這些人既帶兵器,入城時必要想法子藏起來。襄陵是個閉塞的地方,貿易並不發達,到了冬日,所有吃穿用度都自給自足,很少有通行的商客,再查出城記錄,若是刺客,一定是有進無出的。目標鎖定了正月十八那天入城的一行商人,後仲陽又跑了一趟襄陵青川,將見過那幾名刺客的人捉來,一一詢問。原本行刺一事可以在王府內部私了,但據受災鎮子的居民和路人目睹,那場山雪崩塌竟是人有意而為。此事一出,民憤四起。最終還是找到了關鍵線索。私造武器是重罪,若是官營兵器場所出,必有官家印記。不過此番發現的箭矢上沒任何標記。查遍鄴屬境內的民營作坊,竟有孟懷玨府上的購買記錄。再將那箭矢給兵器師父,年邁的匠人一下認出是供給漁陽侯府的那批武器。所有的證據都指向漁陽候孟懷玨。之前孟懷玨曾因好戰,耽誤了賑災的時機,已經引起民怨。此番黎王再沒有包庇的理由,直接下令按律法處置。而孟懷玨也招認了罪責。王妃聽聞此事,心悸突然發作,侍女侍奉她服罷藥,建議道:“王妃,要不再去向王爺求情……”“不必。”王妃打斷她的話,痛恨道,“真是蠢貨!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孟懷玨行事魯莽,諸多次惹王妃不快。此事關鍵證據都掌握在瀝景手中,他可以顛倒黑白,指鹿為馬的……但這次孟懷玨的錯與以往的過錯都不一樣,至少這一次,他是無辜的。王妃意識到瀝景是故意將證據指向孟懷玨,她思索一番,道:“準備車輦,我要去一趟濟陵侯府。”昭予下午在家中觀摩趙菀留下的幾幅字畫,突然王妃造訪。柳絮擔憂道:“王妃特意挑侯爺不在家的時候,隻怕是衝姑娘來的。”昭予放下筆,從容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不怕。”昭予和王妃應是遠方親緣的關係,昭予出生前王妃就已外嫁,何況出嫁從夫,外嫁女就徹徹底底是夫家的人,和自家再無關係。這點關係其實淡得很。而且,她是秦昭予,而非霍昭。王妃依舊是往常的慈藹模樣,不過因這幾日的事,鬨得她消瘦不少,兩頰陷下去之後,人看起來總顯得刻薄。王妃先是話家常一樣講述了自己和黎王的婚姻,又談起帶這兩個不省心的兒子的辛苦,最後著重道:“當初王爺遠在關外,人人都道他拋棄了我們母子。婆家不待見我,娘家回不去,我和懷玨過的日子……山野村婦都比我們有福些……那些日子又得防著王爺的仇家來尋仇,日夜擔驚受怕,反倒是懷玨照顧起我這個娘親。”昭予對孟懷玨並不熟悉,唯一的印象是那日北郊行宮小世子入葬,她與妯娌在室內陪伴王妃,半日內隻有孟懷玨派人來給王妃問安。瀝景平日是不屑提起這些名分上的弟兄的。“昭昭,你是二郎的枕邊人……能否替母後在二郎跟前說上句話,要他不追究此事?”徇私枉法一事,昭予曆來痛恨。她的國、她的家,就是被這些肮臟的事毀掉的。“母後高估了我在侯爺心中位置,隻怕此事兒媳也無能為力。”昭予的神色冷淡,王府已經知道再無周旋的餘地,遂換上真麵目,肅然道:“母後今日前來,還有另一件事——將陳公公帶上來吧。”灰衣老翁被王妃的侍女帶過來,昭予很快抑製驚訝——那陳傳,不已經流了那麼多血,死去了麼?“昭昭可認識此人?”昭予道:“是有些麵善……可是永安府出身?不過我八歲就離了永安府,小時候的記憶都模模糊糊的。”“昭昭,若叫王爺見了他,到時候可不隻是你一人之罪了。”“昭予何罪之有?還請母後明示。”“陳公公,你倒說說眼前是何人。”“回王妃,老奴雖老,但並不眼花。這分明就是前宮裡的六公主,怎會是秦太傅的女兒?”“這位公公言下之意是我父親連自己的女兒都認不得了?”“前些日子老奴還曾見六公主與罪人陸青鬆在一處,錯不得!”陳傳嗓音似乎是毀了,粗啞如裂開的老樹皮。王後與陳傳卻都沒料到,此刻瀝景不在,昭予無依無靠,弱女子一個,又是前朝人的身份,但她是皇宮裡出來的六公主,她的生母,更是當今天底下最有權勢的女子——魯元夫人。她有懼怕之事,但從不是怯懦之輩。昭予起身,朝王妃福身罷,說道:“不論母後有何所求,昭予都不會放過傷我夫君的凶手。侯爺也快回來了,母後有事,還是親自與他說罷。”果不其然,她話音剛落,瀝景就回了府。“今日府上好生熱鬨,不知母後來找我妻有何事?”昭予終於放心——瀝景護在她身前,她立馬用自己發涼的手握住他的手。“無事,話話家常罷了。正要回去呢。”王妃的笑容和藹,眼卻似蛇蠍毒辣。王妃走後,昭予還不能喘息。她將門窗都掩嚴實了,才敢開口:“方才王後身邊跟著的那個老奴,是以前後宮宦官陳傳,當日我同阿青在一起,阿青將他捉來,他一眼就認出了我……“陳傳從前……待我還是好的,但自父皇開始鑽研佛法之際,母親神智不清,他在後宮隻手遮天。你或許不知……昭姝……其實非父皇親女,這在內宮已非秘聞。“昭姝那時在內宮無依無靠……被陳傳侮辱……我卻沒能幫她……上次我分明將他刺中,替昭姝報仇,他已斷了氣,怎還會活著……且他認出我,也認出阿青,這樣一來便知道了阿青這些年一直在你手上,若告去父王那裡……”她談及過往的事,如受極刑,卻還擔憂著他。一番話完完整整說完,額上沁出汗珠,唇色慘白,模樣瘮人。瀝景將她攬至懷中——那從前才及他腰的女娃,如今也才到他的胸膛處。“那種人隻會臟了你的手,昭昭,你的仇就是我的仇,我會替你一一去討。王妃那裡你也不必擔憂,即便世人都知道你是霍昭,又能如何?”“我不想做霍昭,不想的。”往事模糊,但恐懼還在。她的身體忍不住顫抖,似乎又回到了那黑不見底的深淵之中。是針紮入體,是熱鐵烙上肌膚,是鞭子抽在背上……隻有疼痛。她不知此刻靠著的到底是誰的懷抱,誰的懷抱都不可靠。她隻想掙脫掉……“昭昭!”瀝景厲聲喚她的名字,但她全然沉浸痛苦的記憶裡。他吻上她的唇,舌尖輕掃她口內柔軟,極儘了溫柔。昭予知道在南方的劉魏,有位魯元夫人。她依稀記得在秦母之前,自己也有位母親,她有黃鶯一樣的嗓子,有著天底下最美的眼睛。但關於魯元夫人,她隻有噩夢。瀝景帶著寒氣的身體與她緊密相貼,給予她安寧。炎炎白日,四方的簾子都落了下來,昏昏一室中,兩具身軀彼此不分。昭予的身體被打開,埋首於其間的,是她曾仰望的男人,是她的夫君,是她的愛人。“昭昭真甜,勝過雨露甘霖。”而他是沙漠苦行之人,恨不得霸占她所有的甘潤。昭予承羞,以掌掩麵,但她止不住體內的熱,止不住那酥麻感和白日偷歡帶來的刺激,對於他的唇舌攻勢,她無能為力去抵抗。她又快活,又痛苦。昭予恍然醒悟,嫁與他之後,當真是一切都變了。江原的快樂時光不再,一個個記憶裡的舊人似約定好了一般,輪流登場。瀝景衣領大敞,結實的胸膛不加掩飾。他散了發髻,黑發如墨灑在白衣上,閒散俊逸,他招了招手,昭昭從床腳爬過去,攀入他懷中。——扳倒孟懷玨一事瀝景韓煦等人成事在胸,韓煦故而放鬆前去消香坊聽曲。曲罷台上的歌妓換人時,遇到孟三與一行人出入包間裡,隨後又見幾個清倌被送入包廂。孟承賢的侍從發現了韓煦,告訴了他,孟承賢邀人請韓煦一同享樂。韓煦鬼使神差地便入了那門。孟承賢先是介紹:“沈兄,這位乃我二哥身邊的得力助手,軍師韓煦,韓先生,這位沈琅,名號你一定聽過。”韓煦朝那人作揖:“沈公子承法家兵家之統,在下曾拜讀沈公子文章,不虛鬼才二字。”沈琅道:“先生過譽。”仆人為韓煦添了坐,孟承賢道:“韓先生是風雅之人,消香坊新來一琴妓,不如叫來侍奉韓先生。”韓煦沒有推脫:“多謝世子。”那些清倌都是叫來伺候沈琅的。沈琅其人放浪形骸,外人在場也不加收斂,反倒越來越儘興,一個女相小生頗得他青睞,躺靠在沈琅腿上。沈琅舉起盛酒的耳杯,高舉起,再傾向下,小倌張口接住下落酒水,喝罷麵容泛紅,媚態更勝女子,他嗔怨:“大人可真壞。”琴妓被請來,對韓煦百般討好,韓煦逢場作戲,回應幾次後,再無興致。孟承賢道:“此次我大哥可是沒救了,他妒恨二哥也不是一日兩日,偏挑這時候,我都替他愧疚。”韓煦知道這不過是些虛話,他拿在手上的證據明明白白指向了王妃和孟承賢,他們倒推得一乾二淨。孟承賢不勝酒力,很快醉倒,被侍從送回府。沈琅邀了小倌入內室,雲雨之後,整過衣衫,出來卻見韓煦仍在。沒了他人,也懶得再裝了。他懶懶散散靠在榻上,“段先生行聽人牆角之事,莫不是嫉妒了那小生?”韓煦不理他胡言,“我原本陌上韓家獨子,從不曾姓段。”“陌上韓家……我倒記起來了,建德元年因與匈奴勾結,被砍了滿門。”“侯爺早已察覺現在的良王並非真的霍鋃,你好自為之。”“世道真變了……本王的名字你一個罪人竟呼得起。”他自嘲,妖孽似的麵容卻更豔麗,“罷了,本王隻是厭了以前的日子,如今雲遊四方,圖個自在,與你一罪人計較何?本王來這濟川,隻剩一事欲知。孟瀝景的妻,可是吾妹昭昭?”“王爺已認出了不是?”“孟瀝景真是神人,將那傻子騙得死心塌地的。韓煦,你說若昭昭知道她的家國是由你們一手策劃摧毀的,以她烈性,會如何?”“昭昭與侯爺情深,誰都挑撥不得。”“若是國仇家恨呢?你尚不肯為你韓家那三十二口人命與我苟全,霍昭又怎麼肯?”他像是談論他人之事,漫不經心。“霍鋃,她是你親妹妹,你當初拋棄下她,如今回來不做補償,竟仍想利用於她。”“你們又何嘗不是?韓煦,你可彆告訴我,你們囚了陸青鬆這麼多年,又派人將前朝宮裡的活口一一逼供,還沒弄明白那東西到底在何處。”少年時的霍鋃亦是囂張可惡,但還不像現在這麼,視一切皆為玩物。那時候他還有想守護的東西,可現在他連權勢都不想要了,隻想將局麵越攪越亂。韓煦握拳,眼前之人已非昔日模樣,而自己,又不知變成了什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