瀝景明明受了傷,夜裡卻更是厲害,昭予原本又怕疼又怕他,但他一聲聲“昭昭”,讓她覺得即便是地獄也要無悔跟他走。夜半三更天,她若一艘在江海裡經受雨打風吹的小船。即使是雨打風吹,但船舶的使命是航行。昨夜的癲狂若夢,留給第二日的現實是酸痛的身體和羞憤的心情。“我的昭昭真是水做的人兒,床單濕了兩層,叫為夫如何跟內侍的仆婦交代?”“誰是你的昭昭了——唔……”晨間的一個吻能將所有愛意傾瀉。陽光正好,照進屋裡暖意融融,昭予決定聽從他的意思,偷得浮生半日閒。日近晌午,外頭候著的侍女見裡頭沒有傳召的動靜也不敢打擾。到了必須起床的時候,瀝景替她又是穿衣又是梳妝,她生出錯覺,那高高在上的男子此刻如同她的侍女一般。她坐在梳妝台前打趣道:“真是比做公主的時候還要嬌貴了。”“嗯,若是生個女兒就更好。”“你亂說些什麼……誰和你扯生孩子的事了?”“昭昭。”他突然嚴肅起來。昭予怕他嚴肅時的樣子,也跟著正經,“何事?”“生個孩子吧。”“……”午飯的時候昭予因有事求他,對他百般遷就,他的每次眨眼她都深切注視著。瀝景這餐隻吃了六成飽,他放下碗筷,回視她:“說吧,何事?”“我想接阿蜚去濟川,照顧阿蜚……”她有此想法不難料到,瀝景在來之前就做好了準備。“我想過此事,若你帶他回侯府,不過無名無分。你若同意,叫韓煦將阿蜚收為義子,再挑幾個信得過的侍女去,總比你親自照顧讓我放心。”昭予是沒想到他這樣體貼,除了感激,更多是溫暖。“那可否……讓我告知阿青?”“會有人替你把消息轉達。”雖然這個請求被他否決,昭予也不覺得挫敗。至少,他們都活著……——因為親緣關係,阿蜚很喜歡昭予。阿蜚在馬場長大,關於世界所有認知都是馬場內的,也因為這樣,倒比在外麵長大更純真。昭予尤記得皇宮的孩子,像阿蜚這麼大年紀已經開始偷偷存著心眼了,她那時也並非全然單純,仍記得為與其他皇子皇女爭寵,也耍過小心機。景帝未入佛道之前,最疼愛是她。那時景帝於未央殿召見群臣,她總是在景帝懷裡。最甚一次,景帝將禦座讓給她,自己竟在一旁搬椅子坐著。景帝對她的愛,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來自於那個女人。景帝是慈父,但她和景帝相處的記憶有限,舊的回憶會被新的替代。秦子於她寵愛百般,如父如友亦如師,她想他快要忘記自己曾經還有一個父親了。見到阿蜚,才勾起了血濃於水的回憶。阿蜚雖於馬場的一方天地長大,從小接觸的儘是為奴的或是馬夫這些底層人士,然卻沒有貴賤的概念,孩子世界裡的一切都是平等的。阿蜚並不怕瀝景。瀝景對小孩天生無興趣,也隻看在昭予的麵子上允許阿蜚叫自己一聲“姑父”。他原本想和她儘快生個孩子,趁她年紀小拴住她的心,不過現在改變了主意。她隻需兩滴眼淚,軟化了他的鐵石心腸,他允許了阿蜚與他們同坐一車,整整幾十裡地,一天車程,昭予幾乎沒怎麼理會過他。若真有個孩子,隻怕這小女子心裡更沒有他的地位。小阿蜚比她懂得察言觀色,還知道問一句:“姑父怎麼不說話?”“他不愛說話,阿蜚,咱們不要吵到姑父,去隔壁車上吧。”真是在和兩個孩子同車,瀝景麵色雖不動,心裡以巴不得這一大一小趕緊騰開位置,還他一個清靜。夜裡回府,安頓好了一切,由柳絮先陪阿蜚入睡,昭予回偏房正要睡,瀝景攔住她閂門的動作,邁過門檻進來。她立馬躲到一邊:“我很累的,不想……不想要。”本是夫妻間的正常行為,她在迷糊之中也獲取過至生至死的快樂,但是在太耗費體力,剛結束舟車勞頓,身體實在無力消受。“不想要什麼?”他裝作淡漠地挑眉,動作恁地邪氣,卻又好看。昭予意識到被他戲弄,滾回被窩抱著被子打了一圈滾,“不想要你跟我搶被子。”瀝景聞言,和衣躺在她身旁。吹熄燈,一彎冷月透過小軒窗照在紗幔上,印出紗幔上的鴛鴦彩格。今夜給外冷,昭予翻了幾次身,仍是冷得難以入睡,她將被子展開,蓋在瀝景身上,自己又縮進他的懷裡。小阿蜚讓她想到了許多事。阿青他們獲罪時,正是她遇見瀝景的時候。那些惴惴不安的夜,或是痛不欲生的時候,她會在夜裡從床上偷爬到他在側間支起的竹床上,縮進他懷裡麵。段九郎告訴她,照顧好瀝景可能是他對她唯一的請求,也是最後的,她絕不含糊。那場禍亂之前,她幾乎不認識任何皇宮之外的人,每個人都心懷目的,心懷鬼胎,阿青反反複複、不厭其煩地教她要防人。皇宮每個人的身上都背負著黑暗與重重陰謀,瀝景的到來,如透進暗房裡的晨光,他也許是危險的,但也是新奇的,探索心讓她忘了危險,一步一步陷入他織的網裡。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對她而言瀝景就等同於“希望”二字。陸家和段九郎皆被判罪流放,太子一家被滿門絞死。那時景帝早已不問俗塵事,她好像一夜之間失去所有,可瀝景出現,讓悲傷的日子不那麼難熬。再後來宮變的時候,她以為自己也要葬身火海,化作焦煙,而他如從天而降的神靈,帶她走出困境,賜予她新的身份,新的人生。她開始明白了昭姝的決心。明知彼非良人,亦傷過痛過,但仍舍之不下,即便飛蛾撲火,也想得到結局,謂之為愛。這麼多年來,不論他與她變成什麼樣子,那舍不得他走的心情一直沒變。出征在即,主帥遇刺,引起軒然大波,尤其此時傳入民間,激起民憤,百姓請命要找出主謀施以嚴懲。黎王府內,並未見任何風吹草動,然而這更像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平靜。王妃白日去見黎王,黎王正在議事,見王妃候著,就提早結束。王妃熬了驅寒瀉火的補湯,分給父子兄弟幾人。瀝景謝絕:“兒臣傷口未愈,大夫吩咐不能隨意進食。”瀝景的態度看似是恭順,但實則傲慢,黎王在內的所有人都看得出。他平素向來如此,不與王妃和其他兄弟親厚,對於與他有血緣的父親,也更多的是君臣之禮。王妃長子懷玨幼年與母親守於漢地,而當時黎王在邊關整整三年未歸,懷玨向來體恤於母親。當下見瀝景如此糟蹋王妃好意,懷玨斥責道:“母後會害了你不成?你雖非母後所出,可母後和我待你也不薄,你卻將我們當外人防範。”比起懷玨的義憤填膺,瀝景顯得更為隨意。他不顧王妃的補湯,而是端起一旁的茶,“主帥一向需身心無恙,故最近嬌貴了些。且我並非與母後有嫌隙,一切也不過聽從醫師吩咐。”滿屋內侍都知曉,黎王三子中隻有瀝景吃了最多的苦,分明是個世家的少爺,即便庶出,從小在沙旱之地雨打風吹,也著實不易。反觀王妃的親生的二子,未儘為人主子的責任,反倒一身難惹的富貴病。王妃見兄弟間又是劍拔弩張的氣氛,忙溫和止道:“大郎,你未免有些小題大做了。二郎有防範之心也是對的,畢竟緊要關頭出了這種事,何時何地都不該馬虎。”老三承賢心裡嗤笑,懷玨真是蠢透頂。黎王問了幾句三人的家裡事,最後又特意囑咐瀝景:“這是你成婚以後第一次出征,秦女年幼,家事的操持還需多交待於她。”“是。”王妃道:“秦女雖年紀小,可你將她關在家裡也是不對的。妯娌之間得多多走動些。且秦女討人喜歡,母後也想多見見她呢。”瀝景敷衍應了過去。黎王中午去軍營一趟,與瀝景同行。懷玨欲在府中陪伴王妃,卻被王妃遣走。懷玨與承賢跪安,王妃有侍女攙扶著回了佛堂。黎王自交予瀝景統兵之後,便不怎麼來軍營。據他上一次來軍營已有七月之久,軍中氣象煥然一新,令人耳目震撼。瀝景是治兵之才,亦初現治世之才,年紀輕輕便有建樹,行事不驕不躁,亦不居功自傲,黎王心知他體內有匈奴人之血,但他其實不甚在意的。英雄不問出身,他們孟家本身不知是混了幾族的血,趁邊疆亂事占了便宜,躋身侯爵之列。瀝景像他,卻比他更有才能。“此番剿除了司徒郅,你便承王位吧。為父已老,為你做不得任何事了。”瀝景這些年是恨過他的。他年幼時一次次受王妃與那兩兄弟欺淩,黎王不是不知道。可他除了把他遠送,再無彆的行為。可他又記得那些黎王將他舉在頭頂像將士炫耀,教他騎馬識漢字的日子。那時黎王風華正盛,九州稱神將,他可以徒手與狼搏鬥,可以百步穿楊,可以背著他走長長的山路。而今,他已是華發生滿頭,又因病痛折磨,連弓箭也握之不起。黎王才過知天命的年紀,但看上去卻比這個年紀更要衰老。是得知承毅死訊後,他一夜白頭。懷玨和承賢都是他的兒子,他並非不疼愛,隻是容忍他們的已經太多,對瀝景實在虧欠。黎王對瀝景的安排,一麵出於做父親的愧疚,一麵出於做君主的度量。瀝景不會是個甘願屈於人下之人,此等人才,要麼留下,給予其最合適的位置,要麼殺。若非瀝景襲他爵位,隻怕他早晚與他們於敵。他殺伐半生換來的基業,需要由一個人替他完成大業。王府。一個方臉細眼的男子跪於王妃麵前,生生受住她砸過來的銅樽,臉上被劃了一道重傷。“廢物!不是說射中他胸口了嗎?”“此事……確是屬下辦事不妥。當日生怕救兵趕到,射中濟陵侯以後匆匆撤退,那箭……分明朝侯爺心口插了進去,怎會……除非侯爺真是民間所傳……是神靈下凡……”“他一個賤人所生的雜種!也配談神靈!”此次不殺瀝景,王妃再尋不到合適的時候,正心煩氣躁的時候,婢女來稟告:“王妃,有個自稱是前朝宮裡來的陳氏求見。”此前浮棠曾來信說瀝景正在調查一姓陳的商人,她也私下派了人去調查,看來是有回信了。她道:“速速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