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生氣了?”他察覺了她的沉默。“我隻是覺得自己很丟臉。”她說。“為什麼?你並沒有做什麼可恥的事。”他問。所有的萍水相逢,原來都是一廂情願的逢場作戲。她還不夠丟臉嗎?她想到自己每次見到他時抑製不住心中的小激動,又極力想要表現得雲淡風輕超凡脫俗的樣子,好想撞牆。人總是這樣,一遇到自己在乎的人,所有的言行都會因為過度小心而變得做作不堪。她現在的心情就仿佛一個自以為美麗無人能敵的女明星,濃妝豔抹,登堂入室,卻突然發現原來全世界都早已對著她卸妝後的真麵目嘲笑不已。“大概是我太玻璃心了,你不用介意。明天晚上還請你務必準時出現。”她壓抑著自己心中的情緒,努力地儘職儘責。“對不起,我沒想到這個坦白會讓你如此不開心。太晚了你還是快快睡覺吧,明天見了麵我會再跟你道歉。”他說。“不用,請你明天把焦點放在孟妍身上。明天對孟妍來講很重要,我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晚安,再見。”她說完便掛掉了電話。這一夜注定無眠。她覺得自己好像有點兒小題大做了,可若不借著這個時機和他徹底劃清界限,再拖下去怕是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全身而退了。程池這片秋水太變幻莫測,本以為是波瀾不驚,卻不承想原是如此洶湧澎湃,她怕自己越陷越深。她沒當過萬人迷,她也不熟悉愛情遊戲。孟樊鐸說得對,跟程池玩她真的玩不起。明明那樣溫潤如玉的男子,對她又是一往情深的模樣。或許她是太保守太小心了,如果她再勇敢一點兒接受他會怎樣?可他真的會愛她嗎?就算愛,也是愛的她現在這副皮囊而已。如果她還是上輩子默默無聞平凡普通的李琳,他又怎麼可能會愛上她?忽然好難過。頂著兩個大黑眼圈,她坐在鏡子前,第一次認真地擺弄起梳妝台上的各種化妝品。她把今天當成她這出鬨劇的最後一次謝幕。化了一個淡妝,頭發梳好,仍然是一條馬尾。打開衣櫥穿了一身簡潔的裙裝,秋風已漸涼,於是脖子上又圍了一條圍巾。米黃色的小格子,她曾經很向往的一個牌子。三嬸見到她,竟意外地親切。這讓她受寵若驚,於是也十分熱絡地和三嬸客套了幾句,把作為相親陪聊的各種經驗火力全開,終於順利讓三嬸滿意離開。孟妍坐在一邊,一直都保持緘默,麵色如冰。直到三嬸離開,孟妍才緩了口氣,神色鎮定地湊到夏竹溪耳邊問:“怎麼樣?他答應來嗎?”夏竹溪輕聲應道:“嗯,六點半準時到。”孟妍心中一喜,在桌下握緊了竹溪的手:“謝謝你。”兩個女人相視而笑,這一係列小動作和耳語倒令對麵的男人神色異樣。看來這位兄台是誤以為兩個女人在暗自議論他了。夏竹溪發現了他的窘迫,急忙打圓場道:“錢先生,喝茶。”錢行燦爛一笑,十分感激地說:“謝謝。”其實這個叫錢行的相親對象條件真心不錯,她不得不佩服,不愧是三嬸親自挑的女婿候選。海歸博士,現在不但在高級研究所擔任負責人,還同時兼任政府要員,仕途學術都是一片輝煌。貌似他的雙親也在鄰近城市裡是呼風喚雨的人物。而且這人樣貌不俗,雖然不如孟樊鐸帥,不及程池有風度,可絕對是拿得出手的。八十分,人品雖然還不清楚,可就衝著他這副謙卑老實的學者氣質,也該額外加個十分。她忽然覺得,如果孟妍真的嫁給錢行,或許也是個不錯的選擇。“孟小姐,聽說你在美國的AMC建築事務所工作,那可是國際上都數一數二的大事務所,我很佩服。”錢行說。孟妍卻完全沒有想要和他聊天的意思,看了一眼手表說:“對不起,錢先生,你還有十分鐘的時間,有什麼話請抓緊說。”錢行愣了:“十分鐘?”孟妍麵無表情:“我六點半還約了彆人,不好意思,如果沒彆的事咱們今天就到這行嗎?”夏竹溪不禁用胳膊輕輕碰了碰孟妍,然後笑道:“錢先生,孟妍一會兒確實要見一個很重要的朋友。因為和你的相親時間是三嬸約的,不好意思再叫你改。所以今天就當是先見個麵認識一下,咱們來日方長。下次再約時一定要好好聊聊。”錢行倒也十分明事理,笑了笑說:“既然孟小姐約了人,那我就先告辭了。這是今晚的戲票,如果孟小姐有時間就和朋友一起去看吧。希望下次還能再見。”孟妍沒說話,夏竹溪無奈地接過戲票,尷尬地笑道:“一定,一定。”錢行走了,孟妍緊繃的臉陡然露出了緊張與焦慮,她抓住夏竹溪的胳膊搖晃著:“竹溪,怎麼辦?我好緊張。”夏竹溪歎氣,“孟妍,這事我本不該管。不過我還是想再多嘴一句,待會兒對程池,你隻要把你這麼多年的心思全都說出來就好,不管他如何作答,你都要保持冷靜好嗎?”孟妍一笑:“放心吧,我不會做出誇張的事。你說得對,其實我隻是想麵對麵地,把我這些年的心事都說出來,讓他聽到,我就心滿意足了。今天是對過去的告彆。”悲壯的一句話,已經透露了孟妍心中了然的答案。她不再說話,隻沉默著拍了拍她的肩。程池來了,麵容溫和,嘴角微啟。身後仿若披著夕陽,金燦燦的晚霞紅打在他那個平和的笑容上,若夢似真。他從容地坐下,微笑著看向孟妍:“你找我?”孟妍全身又顫了一下,然後用力點頭:“嗯,我有話跟你說。”夏竹溪適時的站起身:“你們聊,我先走了。”程池並沒有說話,隻是目光柔和地看了她一眼。看來他對她的離去並不意外,這倒令她更加不安了,總覺得事情好像不會就這麼簡單結束一樣。可她又實在猜不透他的心思。孟妍很感激地看著她,目光裡又帶著些許的堅定,仿佛再告訴她要她放心。但她還是沒法放心,所以她雖然遠離了那一張桌子,人卻並沒有離開那棟大樓。走出了咖啡廳,她揀了一個僻靜的地方坐下,目光透過牆上那麵鏡子偷偷觀察著那兩人的一舉一動。這是她從一開始就打定的主意,不是為了偷窺,而是真的擔心性情剛烈的孟妍一時衝動,若有個三長兩短,不止三叔三嬸,全部孟家人都得把她劈了。鏡子裡反射出的人影其實很小,所以她根本看不清兩人的表情。不過從動作上看,倒也還算平靜。程池就是這樣的人,泰山崩於頂而麵不改色。他臉上永遠掛著溫和的從容不迫的笑,時而親切,時而疏離。那個笑對於麵對他的人而言就像一針鎮靜劑,再煩亂再洶湧的情緒也會得到平息,雖然隻是暫時的。可去痛片吃多了是會適得其反的,她真的擔心孟妍麵對程池什麼都說不出口,可一離開那張桌子就藥力失效加倍痛苦。她看了一眼手表,七點鐘整。半個小時過去了,不知道孟妍想說的話究竟說出了多少。忽然鏡子裡的人影站起了身,她也緊張地跟著站了起來。然後眼看著孟妍大步離開,她急忙追了過去。“孟妍!”她在後麵喊道。孟妍停下腳步,轉過身,一張臉煞白,眼眶裡隱約有淚珠晶瑩閃爍。“你沒事吧?”她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隻是走過去拉起孟妍的手。這情形不必說,希望破滅了。孟妍看著她,眼中一顆淚滾落。深吸了口氣後勉強笑道:“徹底被甩了,這次是完全地失敗了。”明明是意料之中的發展,她心裡還是一陣難受。她拍了拍孟妍的肩:“我送你回家吧。”孟妍沒說話,卻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她被看得有些不知所措:“還是,你想轉換一下心情,咱們倆去看戲?”說著她掏出那兩張戲票。“竹溪,對不起,現在我隻想一個人待會兒。你能彆管我嗎?”孟妍說。她如鯁在喉,最終還是沉默地點點頭,目送著孟妍離去。如果她是孟妍,此刻應該也不希望有彆人打攪吧。歎氣著轉身,她看到程池正站在那裡,眸光深深。見她沒有動,他便主動地走向她。“看來我們每次相見真的是注定要發生點兒什麼的。”他淡淡一笑。她沒有笑,隻是神色平淡地點頭:“是啊。”“哦?你也覺得今天於你而言很特殊嗎?”他的心情似乎絲毫沒有受到壞影響。“於你而言呢?”她不答反問。“好,那我先說。今天,我終於把過去的一段事情做了個了結。雖然有不舍,但是很輕鬆。”他說,言語間流露著從容的坦誠。“原來你有不舍的?”她冷笑著。他淺笑一下:“你在為孟妍不平?”“我隻是替她不值。雖然我知道我不過是個旁觀者都算不上的局外人,沒有資格評判你們之間的事情。可出於孟妍朋友兼親戚的立場,我必須支持她。”她說。他輕輕點頭:“所以,你想為了孟妍跟我絕交?”這次換她點頭:“對,這就是今天於我而言的特殊之處。因為我們不會再見。”他的神色絲毫沒有異樣,隻是柔和地看著她,好像在看一個愛不釋手的物件。“竹溪,你真的很特彆。有時候我覺得你特彆聰明,可有時候又覺得你特彆天真。”她嘴角微揚:“特彆這個詞,還真是有趣呢。原來有這麼多種用法的?不過我隻想告訴你,聰明和天真不是反義詞。”說完就轉回身去,大步離開。才邁開步子,手卻被牢牢地抓住,她尚未來得及回頭,整個人就已經被攬入一個寬大的懷抱,溫熱而結實。“你……”她情急之下竟說不出話來。“噓,彆喊,你想讓人圍觀嗎?”他在她耳邊輕聲說。“難道你這樣就不怕圍觀嗎?”她氣急敗壞。“怕,本來我最怕的就是這樣在大庭廣眾之下摟摟抱抱。可是我更怕你走,竹溪彆逃了,我知道你喜歡我。”他輕吻在她的耳垂。她全身都麻了,這個懷抱太美好,這句話說的太致命,這個男人真的躲不掉。她覺得自己整個身子都軟綿綿輕飄飄的,各種思緒也都蹦了出來。有個意識告訴她,彆再欺騙自己了,你明明就喜歡這個男人花癡人家很久了,還那麼矯情乾嗎?可另一個意識卻說,他剛甩了孟妍就這樣抱你,你就算上輩子是個剩女也不至於這麼沒節操吧?先前那股意識又跳出來爭辯道,剩女怎麼了?剩女就不能期待一下被男人愛嗎?就因為是剩女所以才要抓住機會,改變命運啊親!可後麵那股意識又潑了一盆冷水過來,像你這樣饑不擇食的怎麼能有好下場?剩女當得連智商都被刷成負值了你丟不丟人?這男人明擺著水性楊花怎麼就會對你真愛了?等你被甩的時候,男人沒了女人也沒了,就命犯天煞孤星去吧!她覺得腦子快炸掉了,好吵。意識恢複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被程池牽著走了一段路了,她皺著眉問:“你這是要帶我去哪兒?”“看戲啊,你不是有戲票嗎?那台話劇很不錯的,我正想看。”程池笑道。她執拗地站住,“我不去,你想去的話票給你。”“竹溪,我知道要你接受我需要時間,所以我不逼你。但我絕不能就這麼把你放走了,所以求你,給我,也給你自己一個機會。好不好?”程池看著她,緊握著她的手又緊了緊。那掌心的溫度傳入她體內,帶來一種極強大的安心感,很奇妙地化解了她心中兩股力量的爭鬥,讓她也跟著他產生了一種超脫的從容。然後瞬間就頓悟了似的,淡淡地一笑,覺得自己剛剛真沒出息,怎麼就能矛盾成那個樣子?他們兩個並肩而坐,很認真地看完了那出話劇。嬉笑怒罵,酸甜苦辣,滄海桑田,悲喜交加,都不過是人世間平凡的風風雨雨罷了。席間他仍是一直握著她的手,時而轉過臉來看看她。幾個小時的一出戲,她看著裡麵的主人公的一生輾轉,想起了那一日她坐在他的車上追趕自己屍體的樣子,也不失為一件值得改成話劇的逸事。生活從來就不缺乏故事。散場時她看到掛著海報的玻璃櫥窗上,有她和他的影子。那影子裡的她甚美,和身邊高大俊朗的他是如此般配。連經過身邊的其他路人都不禁刮目,仿佛想多看兩眼這對璧人似的。他們當然不會知道,就在幾個月前,她也隻不過是一個和他們一樣的路人。平凡普通默默無聞,沒人愛,沒人疼,獨自看戲獨自回家。走出戲院的時候天空飄起了雨,秋日的冷風伴著涼雨,她看著暗色的天空打了個哆嗦,竟想起她走出殯儀館那一天白花花的日光。肩上忽然一股溫暖,她轉頭,發現程池將外套披在了她身上。“天轉眼就涼了。竹溪,你還記得嗎?咱們初見時還是夏天。”他溫柔地說。心中忽然湧起一股潮水般洶湧的情緒,頃刻間將她全部意識淹沒。她側過身子,凝視著這個溫暖的男人,看了好久,拚命地記住他臉上的每一個細節,眉毛、眼睛、鼻子、嘴唇。然後她張開雙臂,擁抱了這個男人。他先是驚了一下,隨即一隻手攬著她的背,一隻手輕撫過她的頭發。什麼也沒說,仿佛知道她此刻擁抱他的理由是為她自己。她聽著雨聲,心中默數了一百個數,然後從他的懷抱裡掙脫出來。微笑著:“謝謝你,程池。”他的眼神卻暗了下去,仿佛知道了她話中的意思。一隻手輕撫過她的臉頰:“竹溪,你真的很特彆。我要怎麼做才能擁有你?”她沒有接他的話,而是揮手攔了一輛出租車,俏皮一笑:“我要回家了!”“竹溪,無論什麼時候你需要我了,一定要隨時來找我。那個號碼,永遠都專屬於你。”他黯然道。她沒說話,轉身進了出租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