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飯就來到了橘園,與昨晚的那個意境幽深的荷花池不同,這個小橘園完全是一派橘紅的喜慶。橘子樹都不高,伸手就能摘到,所以極大地勾起了人們想要積極勞動摘取果實的欲望。隻有老太太和孟母坐在園子外麵的藤椅上,其餘人皆興致滿滿地拿著小籃子進去摘橘子了,連孟錫明那樣的大人物都挽起了袖子,頗有點兒領導人帶頭下鄉的風範。可夏竹溪根本沒有心情摘橘子,她拿了籃子跟在孟樊鐸身後一路走進了橘樹林,見四下沒了外人便一把將手中的籃子丟在了他身上,他猝不及防,便哎喲一聲中了招。“你乾嗎?”他有點兒生氣了似的。“我還要問你乾嗎呢!”她也生氣。“我怎麼了?”他這絕對地明知故問。“你明知道我沒懷孕,乾嗎還不跟他們澄清?孟樊鐸,我隻答應陪你做戲繼續假扮你老婆,可沒答應你假裝懷孕!”她一激動,說話的音量都不自覺地加大了許多。“噓!你喊這麼大聲要穿幫嗎?”他謹慎地四下看了看,才回過頭來說,“那還不是你剛剛先表現的那樣讓大家誤會的?”“怎麼就怪我了?我起得太早胃裡泛酸水還不都是你害的?再說你們家人什麼意思,一個個的聯想能力也太強了吧?還都不挑明了講,這樣半遮半掩的是怎麼個意思?”她氣急敗壞地說。“你沒聽過有個老話說的,懷孕前三個月不可以明說的嗎?我奶奶很迷信這個,所以家裡人都很謹慎。”他解釋道。“我呸!這什麼亂七八糟的老話?關我什麼事?也不能因為這個狗屁規矩就讓我跟著受牽連吧?不行,這事你必須得跟我一起去和他們說清楚!”她根本不是孟家的人,憑什麼要她遵守這種破規矩?“你彆這樣,我奶奶難得這麼高興,她都剩不下幾天的人了,你忍心讓她失望嗎?真虧她對你這麼好了。”孟樊鐸眼中帶著些難過。“那也不能繼續騙著吧?萬一你奶奶有了盼頭繼續活個三年五載的,難不成還真要我去生個娃給她玩?”她知道自己這麼說確實很冷血,可也不能因為同情心泛濫就作踐自己吧。“夏竹溪!你給我適可而止一點兒!”他卻暴怒了,手指著她的鼻尖說,“你不就是想要錢嗎?隻要給你錢,給我生個孩子也行吧?說吧,要多少?”“孟樊鐸!你也給我適可而止一點兒!”她也怒了,一揮手打掉他的手指,“你就算給我再多的錢,也休想讓我給你生孩子!我就算當乞丐,也不想在你身邊多待一分鐘!”這話一說完她便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不知走了多遠,氣得胸腔都一顫一顫的。她就是濫好心,根本就不該給他任何得寸進尺的機會。這個男人太渣,實在太渣了。孟家這家子人也全是極品,這個八十大壽她根本就不該來,當初就該離婚後立刻一刀兩斷。然後又是一陣捶胸頓足,說到底還是她貪了那個錢,是她活該。大好的青春年華,這樣美的容貌,又不差錢,何苦在這兒受這份罪?乾脆一走了之遠走高飛算了,她好不容易終於確定了她人生的目標,何必在這兒浪費時間浪費生命浪費老天的一番好意?忽然覺得身後好像有腳步聲,難不成是那個渣男追來了?可她一轉身卻嚇了一跳,站在她麵前的不是渣男,卻是渣男他爸,孟錫明。一時間緊張得大腦充血了,怔了半天才乾巴巴地開口叫了一聲:“爸。”孟錫明臉上掛著淡淡的笑意,可卻怎麼看怎麼陰森,內容豐富到絕對不是一個單純的笑那麼簡單。這個半百老人,那麼瘦,襯衫很板,仿佛隻是掛在衣服架上一樣,半截袖下露出的手臂皮膚很黑,骨骼線條十分明朗。頭發花白,剪得很短。一張與孟樊鐸並不是十分相像的臉上掛著孟家人固有的淡漠與高傲,卻又不隻那麼簡單,更加深不可測。他看著她,視線裡帶著不容閃避的威嚴:“你要去哪兒?”“啊?沒要去哪兒啊……”剛剛還想著要遠走高飛的夏竹溪,現在完全沒了主意,就像個做錯事被老師抓包的小學生,恨不得主動麵壁思過來乞求原諒了。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怕這個公公,總之就是一見到就全身寒毛都顫抖。孟錫明指了指她身後:“那邊是橘樹林的儘頭,出口在這邊。”他又轉過頭示意著自己身後的方向。“啊,嗬嗬,是嗎?我都沒發現我走迷路了。那個我這就去找奶奶去。”她說著就大步朝對麵走去。“你的籃子呢?”孟錫明忽然又問。“在孟樊鐸那兒。”她一緊張,就隨口叫了自己“老公”的全名。一開口就知道錯了,果然,背後有兩道涼涼的視線,她全身都發抖了。“竹溪,你和小鐸怎麼鬨都是你們自己的事,不過既然是在家裡人麵前,就一切都要以讓老太太高興為準,知道嗎?”孟錫明波瀾無驚地開口。她的脊背愈發地涼,轉過身去,看著這個老頭兒,難道她和孟樊鐸的事情都被這個公公知道了?不知道該說什麼,她就這麼站著,怕一開口說話就成了不打自招。孟錫明卻走了過來,越靠越近,直到與她近距離麵對麵,滄桑的臉上又浮現出一絲笑容,令她更加毛骨悚然。他伸出手去拍了拍她的頭:“快去摘幾個橘子拿給老太太吧。”很平和的一句話,卻怎麼聽怎麼覺得像命令。她一邊點頭,一邊覺得自己這樣實在有點兒挫。不就是個糟老頭兒嗎?就算權力再大還能把他兒媳婦怎麼樣?至於這麼怕他嗎?所以有時候權力這個東西就是能被虛擬得無限大,明明是個跟她毫無關聯的一個東西。這感覺有點兒奴性心理似的,就好像每每見到了那些有錢人,明明彼此什麼都還沒了解,便已經自己覺得低人一等了。於是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就這麼鬼使神差地開了口:“爸,您是當官當太久了,所以就什麼都想管是嗎?我和孟樊鐸都是大人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如果衝動是魔鬼,衝動後的膽怯就是幽靈。一時大腦短路的夏竹溪突然爆了一個驚雷之後,全身的血脈都結了冰,幽靈纏身,陰風陣陣。孟錫明的臉上始終沒有表情,又或許是表情變化得太過細微以至於大腦渾濁的夏竹溪捕捉不到。不過沒有表情並不代表心情平靜,至少夏竹溪覺得她那句話絕對是把這位公公大人給惹到了。喜怒不形於色,薑還是老的辣,所以孟樊鐸和他老爸一比起來真是弱爆了。“我當不當官和管不管你們好像沒有必要聯係,我是小鐸的父親、你的公公,難道還不能管管你們這群胡鬨的年輕人嗎?”說出這話的孟錫明依舊是麵無表情。夏竹溪倒抽一口涼氣,集中全部智商思考了三秒之後,迅速露出一個她在極度緊張狀態下能做到的看起來最放鬆最天然的笑容:“嘻嘻,我就是跟您說著玩呢,您還當真了?”說完又噘起小嘴眨著眼睛,做出一個自認為足夠萌的表情,“我們倆當然聽您的話啦,您放心,我們挺好的,什麼事兒都沒有。”孟錫明微微眯起眼睛,眸光因為彙聚而愈加有穿透力:“那就好,有空就多來陪陪老太太,哄哄老人家是你們這群小輩該儘的孝道。”“那當然,那當然。”她賠笑著說。孟錫明擺了擺手:“去吧,摘幾個橘子拿給老太太。”夏竹溪如蒙大赦,拔腿就走:“唉,好的。”“等一下。”身後的聲音又響起。夏竹溪仿佛被貼了鬼符一樣釘在原地,轉過臉來笑著問:“還有什麼事嗎?”“懷孕的謊,再撐一陣子吧,老太太也沒多少日子了。”孟錫明說。好吧,不但說了懷孕,還知道是說謊,這老頭兒果然什麼都瞞不了。她唯唯諾諾地點頭:“好,我儘量。”“還有,兩百五十萬不夠的話,可以再跟我說。”孟錫明的視線筆直地指向她的眼。這一句可真的把她嚇得不輕,手心裡握滿了汗,她的笑都扭曲了:“嗯,夠了,夠了。”孟錫明卻笑了,那笑裡帶著幾分孟樊鐸常露出的得意,果然是親父子。“去吧。”他又是一揮手。她大步離開,恨不得淩波微步健步如飛。太可怕了,這個公公絕對地老辣成精了。還好剛剛沒繼續頂撞下去,要不可真就不知道怎麼死的了。稀裡糊塗地又走回孟樊鐸身邊,她不發一言地撿起地上的籃子,看都不看他一眼就開始專心摘橘子。孟樊鐸竟也沒說話,仿佛她的去而複返早就在他的意料之中一樣。雖然他也專注地摘橘子,可那眼神多多少少還是帶著些輕蔑和嘲笑,那樹上的橘子就好像是無所遁形的夏竹溪,根本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一樣。夏竹溪真的很想拎著他的耳朵告訴他用不著得意,她這般屈辱地回來根本不是因為他。可此刻她一身冷汗未乾,實在拿不出氣勢來,隻好默默把這仇記下,等回到家之後再慢慢討回來。對付他老爸她不敢,對付他還是綽綽有餘的。兩個人各摘了滿滿一小籃橘子,然後不約而同地沉默著走出橘園,一前一後,十分默契。快到出口的時候孟樊鐸停下腳步,等著身後的夏竹溪走上來,一把抓起她手中的籃子,大步走了出去。“奶奶,你看這是竹溪給您摘的橘子。”他笑容好似秋日的陽光,大片大片地播灑著光芒。夏竹溪心中的冷意卻還沒退,她一抬頭,不小心又對上孟錫明那波瀾無驚的眼神,急忙轉動眼球轉移視線,卻又好死不死地與孟母那雙冷漠的眼碰個正著,一緊張就低下了頭。“竹溪啊,過來,和奶奶一起吃橘子。”老太太眉開眼笑地召喚她。“奶奶,我給您剝一個先嘗嘗吧。”她笑得很甜地走過去,伸手麻利地剝開一個橘子送了一瓣到老太太嘴裡,老太太吃得極為開心。這橘子果然是沒熟透的十分酸,她勉強吃了幾個,可實在架不住老太太和那群人一直逼她多吃。感覺自己就像個魚塘裡的金魚一樣,誰投來點兒魚食都得張嘴接。萬般無奈地抬頭求助於孟樊鐸,卻看到他一臉的看戲模樣。心裡的火氣實在是壓不住了,她將手中的一大瓣橘子出其不意地硬塞進了他嘴裡:“老公,你也吃啊!”她手勁兒很大,恨不得一下子在他臉上捅個窟窿。孟樊鐸明顯是被這個突然襲擊驚到了,狼狽地咽下那橘子,他還是不得不露出個滿意的笑容:“嗯,真好吃。”“哎喲喲,看看這小兩口兒,甜得跟蜜似的。”四姑姑怪裡怪氣地道。雖然不知道彆人怎麼看,可這話到了夏竹溪耳朵裡,怎麼聽怎麼像嘲諷,但這嘲諷並不是來自那個沒心眼兒的四姑姑,而是來自一旁沉默無語的孟錫明。秘密被人知道了就是這麼捉襟見肘地難受。再一抬眼才發現沒見到孟妍,於是問:“孟妍呢?”老太太也問:“是啊,怎麼還沒回來?”“估計是送她二姑出園子去了。”三嬸說。夏竹溪站起來:“我去找找她吧。”這已經是她能想出的逃離繼續吃橘子的最好借口了。她四下閒轉,繞過了吃飯的那棟房子,走到了昨晚那條長廊,見到孟妍一個人呆坐在藤椅上,那是昨晚程池坐過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