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玩TV的確是HND幫林雲舟找的。當時他在夏季賽決賽後,APAC之前的突然退役是除了俱樂部之外的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事。一時之間,眾口鑠金,解約的代言也紛至遝來,他承受壓力,在那時也達到了一個頂點。還是俱樂部的人問他,“Linzy,退役以後,你有工作可做嗎?”林雲舟停頓了片刻,想了想自己這幾年除了Linzy這個他引以為豪的ID之外,幾乎所有的一切都不存在,儘管說出來有些羞恥,他還是說沒有。於是便有人給他推薦去直播——這條無數個職業選手退役後曾走過的路。林雲舟應了,很快地去聯係了直播平台。最先他找到的是豆貓TV,國內目前最大的一家直播平台,OWPS內大部分俱樂部的直播合同都是跟這個平台簽的,其培養出的聞名遐邇又賺得盆滿缽滿的大主播比比皆是。林雲舟還記得,那是幾天前的一個下午。他打了好幾個電話,說明了自己的身份後,才終於約到了目前主管遊戲板塊的經理——之前林雲舟也不是沒見過他,沒有退役時,他曾數次找上自己,試圖說服他簽訂一個直播合同,還苦口婆心地跟他說過——不會乾擾到你的比賽的,你隻需要隨便打打遊戲,憑你的出色的技術和俊秀的外表,想要成為守望先鋒板塊第一的主播簡直是板上釘釘的事。那時候的林雲舟,冷著臉色拒絕了他。而現在,情況幾乎是完全對調了過來。他坐在經理辦公室的沙發上,垂著頭,問對方是否現在還需要一個主播,末了,還不忘補充現在自己的時間空餘了許多,能夠充分保障直播時間。哪知道經理隻是十分輕蔑地用探詢的眼神上下掃視了他一遍,然後便抱著肩膀,十分倨傲地仰起頭來問:“可以開攝像頭攝臉直播了嗎?”那時,在林雲舟離開後,HND俱樂部的工作人員賠著笑跟他解釋,Linzy本人不太喜歡出現在鏡頭下,他目前隻想專注於比賽……如此雲雲的理由。林雲舟當然聽出了他語氣裡的諷刺,沒反駁,隻是好聲好氣地回答,“我會做好我的每一份工作,從以前的職業選手到將來可能成為的遊戲主播。”經理好像對他的回答十分滿意,笑了兩聲。輕笑聲在空蕩蕩的房間中回響著,卻又聲聲都砸在了自己的胸口上——他原本是一個多驕傲的人?他已經快忘了。此時此刻這個低聲下氣,好言相求的人幾乎都不像自己了。然而,當林雲舟快以為自己的示弱能夠拿到一個好的結果時,對方卻忽然又再度開口了。“你現在是退役了吧?”經理端著茶,慢條斯理地嘬了一口,抬起眼來看他。林雲舟點頭。“你有看網上的評論嗎?”經理又問。林雲舟點頭,遲疑了一會兒才說:“有看,好的……壞的,都看過。”“那你應該很清楚了,”他哼了兩聲,“說是好的,你心裡應該也有些心虛吧。現在網絡上對你的評價都很差,你的名聲並不好。”他頓了一下,仔細觀察著眼前這個年輕人難看到極致的臉色,然後很是滿意地繼續說:“就你現在的口碑,我們平台要是簽了你,還不得被罵死?”一時間,空氣陷入了凝滯之間。林雲舟張口,艱澀地想說聲謝謝,然而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他努力扯出一個笑容,平靜地對眼前的人笑了笑。然後,站起身來準備離開,“那我就不打擾您的時間了,先行……”告辭二字還未能說出口,就聽見那尖銳又刺耳的聲音再度響起。“小林哪,”經理吹了吹茶水,試圖吹涼,“做人啊,最要懂得的,就是看得清楚自己。明白自己究竟有著幾斤幾兩。”他笑了兩聲,“你說是吧?退役的職業選手?”林雲舟再也忍不住了,冷笑了兩聲,就推門離開,沒留下一句告彆的話。他沒能忘記,眼前這人正是他在役時間內,無數次覥著臉給他拋出過橄欖枝,畢恭畢敬叫著他“Linzy”的人。然而,時過境遷,一切都已不再。之後,林雲舟又陸續找了幾個平台,得到的答案無非都是他現在的名聲並不好,沒有哪個大平台能在這個風口浪尖上接受口碑這麼差的主播,這是對他們品牌的影響,也是對觀眾的不負責任。話說得很委婉,語氣也沒有那麼尖銳,林雲舟自然坦然接受了。他表示理解,“天下熙熙,皆逐利也。”這句古話並不是沒有道理的。酷玩是林雲舟最後一點指望,還是HND老板唐至誠利用個人關係替林雲舟找到的最後依托。當時他很為難地看著林雲舟,麵對著這幾年俱樂部最大的功臣,他也幾乎無法開口和林雲舟說這個結果,“Linzy,這是俱樂部最後能幫你的一點點……”林雲舟擺手,並沒有介意。站在一邊的羅耀,卻情緒激動了起來。他是HND的現任指揮和隊長,在隊裡打了五年的輔助位。他幾乎時和林雲舟同一年從青訓進入的HND,也是這幾年來一直站在他身旁最堅實最有力的隊友,性格也是一貫的沉穩老成,幾乎是整個隊伍裡最令人放心的一位了。在得知Linzy不得不退役後,他抽了一整夜煙,啞著嗓子神情複雜地問他,“真的沒有可能了嗎?”然而,林雲舟隻是搖頭,“我自己的情況,自己很清楚。”而此時,得知了這個結果以後,向來冷靜沉著的他也是忽然就有了一股莫名的火氣,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Linzy,你根本不必這樣魚死網破!你不用替俱樂部擔下所有的責任,你明明可以帶著一身榮譽和美名退役,為什麼非得弄到現在這個地步?!”羅耀盯著他,憤怒地開口。話說得十分直白,甚至有些難聽。沒錯,他就是刻意地、處心積慮地說給身旁俱樂部老板聽的。作為已經快七年的朋友,他絕不能接受林雲舟退役後是這種境況。而坐在一旁的俱樂部老板唐至誠,麵對羅耀暗地裡的指責聲,也絲毫不覺得尷尬。“他也是打心眼裡,可惜眼前這個人才。沒有人比他和戰隊經理更明白,Linzy這個ID對HND而言是怎樣的存在。”六年前HND俱樂部的遊戲競技剛剛起步,守望先鋒是他們的第一個分部。作為一個新的小俱樂部,戰隊經理在網吧裡挖到了林雲舟這個人。可當時林雲舟年紀還太小,戰隊經理阿蠻擔心他心理素質不夠好,於是直接將他丟進了青訓。他不哭也不鬨,十分平靜地就接受了這個安排,也沒有吵著要加入其他豪門俱樂部——其實以他的條件,是完全可以的。Linzy還在青訓時,就已經有數個俱樂部打聽到了風聲而聞風行動,然而他都一一拒絕了,直到一年後正式加入了HND。而事實證明,他們當初的決定果然沒有錯。Linzy這個名字,很快就在中國守望先鋒聯賽的舞台上大放異彩。對於當時沒有其他競技項目的新俱樂部HND來說,是Linzy和他們一起成長,最終成為了中國守望先鋒聯賽裡最為強勁的俱樂部之一。這一年,本是HND去年因為主T年齡偏大,長時間的快節奏季後賽後主T心態失衡,錯失了夏季賽冠軍,繼而主T退役,笑清加入後他們最有希望代表中國守望先鋒出征APAC出征奪冠的一年。每一個隊員都是最佳的狀態。可是Linzy卻忽然退役了。“羅耀,我和你們不一樣,”他沉默了半晌,“你們……”他抬起眼皮巡視了一遍周圍,在這個房間裡,圍著他站著的坐著的,羅耀、悅悅、ZNX、笑清、小天、狐狸,他的戰友,他的隊友,“你們還有未來,你們還可能代表HND拿到冠軍。”“也許不是今年,就是明年。你們是還有未來的。“而屬於Linzy這個ID的榮耀,走到這裡就已經到了儘頭。“我不在乎這個ID消失以後,會背負多少的罪名和謾罵。我隻希望,你們能夠帶著我的夢繼續出發,拿到屬於HND世界冠軍。“在HND拿到世界冠軍之前,所有阻擋HND得到最後的榮譽之前的一切流言或者不堪的話語,都由Linzy這個遲早會消失的ID背住就好。你們要做的隻有贏。“畢竟,這可是我最後一個大招,最後一次為你們的勝利鋪路,可不要浪費了。”話說完,房裡陷入一片死寂,有人壓抑著自己的情緒在哭。沒人否認他的話,但也沒人肯承認Linzy終於走到了職業生涯的儘頭。林雲舟知道,可他最終還是一句安慰的話都沒有說出口,因為就連他自己,也安慰不了自己。自十五歲起的夢,現在要他徹徹底底、乾乾淨淨地放下,他又怎麼能夠甘心情願?——短暫的回憶結束,林雲舟恍惚的思緒也漸漸回到了現實之中來。電話那頭,周阮還在喘息著,像是在抽噎。“林雲舟,你能不能把一切都告訴我?我不想看到你現在這個樣子。”“阮阮……”他這樣叫她,像幾年前情再難自禁時一樣,他閉著眼,壓下自己的眼淚和心頭的苦楚,“我是真的沒辦法再打下去了……”關了燈以後,漆黑的房間裡隻剩自己的心跳,和電話裡持續不斷傳來的電波聲。他靠著牆,低頭跟她說話。周阮也察覺到了,他情緒上的不對勁兒。哭了?林雲舟哭了?是哭了。幾秒後,她告訴自己。被林雲舟的反應嚇到,她收住自己的眼淚,啞著嗓子跟他說:“我不問了,我不問你這個了。”“嗯。”林雲舟握著手機,靠在牆壁上,長舒一口氣。周阮:“我跟你講講,我這幾年的經曆好不好?”林雲舟:“好。”“五年前,我畢業後,”她刻意繞開那一晚後,她的不辭而彆,“我瞞著我父母報了X大的自然地理,等他們發現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你知道的,他們……”周阮像是在笑,回憶起了那段日子,“他們一直想讓我去學金融,那年的金融潮對每一個高中畢業生和他們的家庭來說,都是一個誘惑。他們也不例外,老早就和我商量好了專業問題。“我在他們眼裡看上去那麼乖,從來沒有讓他們失望過。堪堪過線考上了言高,又鬼使神差地考上了實驗班……我的每一步,都是他們計劃好了的。所以當我反抗的時候,他們好像很意外。“為了對抗我姍姍來遲的叛逆期,那一整個暑假我都被他們關在家裡,一步也沒有出去過。”周阮想著當年的那些日子。父母提防的眼神,恨鐵不成鋼的話語。林雲舟:“所以你才之後消失了嗎?”那一年,他一覺醒來後,發現自己在酒店裡。留下的是她的一張告彆的字條,然後周阮這個人就從他的世界完完全全消失了。從此之後,他隻剩下電競。除了那個夢,他一無所有。“後來,他們終於也妥協了,”她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畢竟不可能讓我再回去複讀一年,那對於他們來說,是不可以忍受的恥辱。“可是,當我進了學校以後才知道,原來自然地理和我之前想的一點兒都不一樣。我記得高中的時候,我最愛學地理的,明明是個偏理科的文科科目,我卻都學得很輕鬆。我真的以為,世界就是這個樣子了……“你可以拿到冠軍,我也可以做著自己覺得很輕鬆很喜歡的事。”林雲舟聞言心裡一緊,痛得說不出話來。“後來,後來為了更有競爭力,我報了三外。是的,除了英語之外,我還學了兩門語言,法語和意大利語。那段日子……”她像是在回憶,語氣呢喃,“不提也可以。總之我好不容易學會了這兩門語言,才順利在大四實習的時候,找到了現在全國數一數二的旅行社工作。”周阮輕描淡寫地略過當時的一切努力,可林雲舟明白,當時她日日夜夜的奮鬥不也正像是自己,和鍵盤鼠標孤獨地度過的那一千多個夜晚一樣。“林雲舟,我現在很好。我去了很多地方,看過了很多風景,我大膽了起來,再也不害怕和人交流,也不會輕易就紅了臉。“甚至有一次帶團去意大利的時候,我在街上和一個意大利帥哥偶遇。你知道的,多情的國家總是有著多情的人。麵對他的搭訕,我竟然麵不紅心不跳地大方跟他攀談了起來。”他聽著她的話,也在笑。以前的周阮是什麼樣子?最開始的時候,他刻意去逗她,她漲紅了臉也愣是一句話都不肯說,明明上課時看著地理書上一個個她神往的地方卻一言不發,隻是眼睛亮亮的。“我發現,我開始變得像你了。對,像十六歲的你……從不害怕,從不畏懼,一往無前,沒有什麼值得讓我想要退縮。“我想要的一切,都得到了。“可是林雲舟,看過了這麼多風景,經過了這麼多年,我還是想問你。就那一晚的問題,你能不能再重新給我個答案?”這一天,如同戲劇一般的重逢下,他們都彼此默契而心照不宣地不提當年那件事,可此刻周阮卻是忽然將事情拎了出來。這讓他措手不及。“周阮……”他窒了窒,沉默許久張皇著開口。“林雲舟,”她打斷他,“你不要現在給我答案,我不想知道你接下來的話。我隻知道,我現在變得更好了,更優秀了。如果給你時間我們再接觸的話,我們之間究竟還有沒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