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深夜,乾陽宮的燭火在安靜中跳躍,榮貴剪了一剪燭芯,裕宏將最後一本折子圈了,放置在一旁,抬起頭鬆了鬆脖頸,嘴角還有絲絲笑意。這是皇上心情好的表現,榮貴趁機笑問:“皇上,那小雪,該如何發落啊。”裕宏那一絲絲笑意瞬間消失,沉默著沒有說話。榮貴心裡有些吃不準,隻敢在一旁僵硬著,有些擔心這問題是不是會搞得自己自身難保。“趕出去吧。”榮貴拜道:“遵旨。”“你找個機靈點的小太監,趁夜把消息放給……”榮貴緊張得一動不動,額上已因為汗水泛光,皇上拖著尾音,盯著案上筆架沉沉思索。若是把消息放給靜安王,那便是要動忠親王了,若是把消息放給忠親王,那便是要維持穩定局麵,殺小雪了。“放給靜安王府,讓他接人吧。”榮貴高興得猛吸了一口氣,回道:“奴才遵旨。”春季的清晨,天還沒亮,夜裡的冷意還沒散儘,榮貴領著小雪走過長長的宮道,忍不住打個激靈。小雪搓了搓身子,紅牆的桎梏也讓人有些不舍的情緒。榮貴把小雪送到了宮門口,說道:“皇上放了你,必然是信你的,你回去好好等消息。”守門的侍衛拉開宮門,發出長長的“吱”聲。“好了,你該走了。”小雪一把抱住榮貴,榮貴驚訝,幾十年來還沒人這麼貼心地抱過他,心裡有些暖和。“乾爹,你保重。”榮貴微笑著拍了她兩下,鬆開了她:“快走吧,王爺在等。”小雪抹了抹眼淚,轉身而去,不時回頭看一看站在原處的榮貴,走到甬道的一半,向門外披著銀鼠色鬥篷的裕誠跑起來,撲進他懷裡。裕誠向榮貴微微點頭示意,榮貴稍稍傾身,而後撩起佛塵,步向宮內。裕誠把小雪接到了靜安王府,安置在東邊他自己住的益安堂裡,小雪剛進屋就看見等著她的阮柳柳,立即跑過去與她相擁。阮柳柳安慰道:“活著出來就好。”小雪吸了吸鼻子,鬆開她勉強笑道:“活著出來了,事還沒成。”“他沒那麼容易被扳倒,咱們再想辦法。”裕誠也隻能安慰:“皇上讓我接人,必定是站在我們這邊的,彆擔心。”宮內,刑部尚書夏弋正抱著一本厚厚的案卷,頷首走進乾陽殿,裕宏邊批折子邊問道:“怎麼樣了?”夏弋站在龍案不遠處,頷首回話道:“二十年前的這個案子是草草了結的,火耗銀兩數與官員受賄銀兩數對不上,最後隻是處死了幾個地方官,匆匆結案。”“查得怎麼樣?”“此案沉寂已久,相關人等、審案官員基本上都不在人世了。”“所以,查不清楚了是吧?”夏弋躬身拜道:“臣,無能。”“這也不能怪你。”裕宏在折子上圈下兩筆,“過得太久,的確不好查。”夏弋斂身頷首。“你再去查查二十年前江州雲麓林場失火的事情。”夏弋不知皇上為何對二十年前的案子過多關心,也知此刻不該多問,躬身道:“遵旨。”小雪在裕誠的益安堂住下,兩個人的房間就在大屋的兩邊,裕誠被罰在家裡思過,好在阮柳柳能在邀月樓打聽些消息,再把消息帶到靜安王府來。“這陣子本來忠親王該去袞州公辦,皇上沒讓他去了。皇上好像在查二十年前的舊案,隻是時過境遷,無法定案。”裕誠沉眉憂慮:“這件事越快越好,拖久了,對我們不利。”小雪也急:“皇上總是這麼在暗處動作,是翻不了謝家的案的。”裕誠分析道:“其實主要還是裕奕在朝裡的作用太大,如果不是真的對皇上有威脅,對江山有威脅,二十年前的舊案,皇上不見得會翻。”小雪喃喃:“裕奕,真的沒有反心嗎?”裕誠說道:“這個事情,說實話,我不知道,我猜,大概也沒人知道。他從來沒表現過自己的野心,隻表現自己的能力。”小雪不解:“他那麼狂妄自大,怎麼會甘居於人下?”裕誠安慰道:“再等等吧,等皇上的動作。”裕宏沒有將裕誠晾太久,不過半個月,便讓他照常上朝參政。裕誠上朝的那天,靜安王府的益安堂內,這院裡來了十幾個人,薑欣把家裡的姬妾都帶了過來,拉著小雪笑道:“姑娘進了王府,將來大家就是一家人,我便帶各位姐妹來混個臉熟。”小雪看傻了眼,手也不知怎麼擺,抓著裙裾,尷尬笑道:“各,各位好。”“姑娘彆擔心,姐妹們都是好相處的人。”小雪緊張道:“哦,我,我知道。”小雪見識過各個姑娘,在屋裡坐了老久,也不知說什麼,薑欣又道:“姑娘初來乍到,都沒走出過這個院子,是我照顧不周,我帶姑娘逛逛王府如何?”裕誠在她來的第一天就說過,他這王府裡也不太安寧,如果他不在,還是不要到處走動了。他也說過府裡內務,都是薑欣在替他管,他信任薑欣,如果有什麼事,可以同薑欣說。如果他信任薑欣的話,她沒理由不信。“好,那就有勞薑姑娘帶我走走。”薑欣帶著她穿過了府裡的藏書閣,走過兩個處理內務的院子,走到了後麵花園來,剛過了月拱門,一個紫衣華服的姑娘從側麵差點撞上來。薑欣立馬福禮道:“見過王妃。”小雪聽見“王妃”二字,順時傻在那裡,禮數忘了個乾淨。靜安王妃夏雪陽,一張刻薄臉,個子有些高。她冷眼看了看薑欣,又白了一眼小雪,冷笑道:“又來一個?”薑欣回道:“王妃,小雪姑娘是王爺從宮裡帶回來的,暫時住在益安堂……”“益安堂?”夏雪陽三步走上前,凶巴巴地低眼看了看小雪,揚起手來,一巴掌甩過去。“啪”一聲,這個巴掌卻甩在了裕誠臉上。裕誠還穿著朝服,冷冷回頭,瞪道:“夠了嗎?”夏雪陽沒想到是他,醋壇子翻了個個兒,委屈得咬著唇,一跺腳,憤憤而去。薑欣僵硬地笑了笑,吞吞吐吐道:“王……王爺。”裕誠緩緩偏頭,冷冰冰地說道:“我希望你清楚,她跟你們不一樣。”薑欣頓時五臟六腑像被撕裂了一般,後退一步。她緩了緩呼吸,腦子裡謹記儀態大方四個字,說道:“是我沒照顧周全,讓小雪姑娘受委屈了。”裕誠沒有理她,拉著小雪離開了花園,回了自己的屋子。益安堂裡,裕誠憂心忡忡,小雪抽出手,避開他眼睛,挑個話題隨意問道:“她打得那麼重,你疼不疼啊?”裕誠拉著她,遲疑許久,他才乞求一句:“彆走。”小雪喉頭一窒,她還什麼都沒有說,什麼都沒有做,就被他猜中了想法。“小雪,我有我的不得已,我以前也沒想過,我會遇到你。”小雪心裡難過起來,宮裡的淑妃、莊妃、淳貴人,不論她們是不是真心待皇上,也不論皇上是不是真心待她們,她看過那樣的日子,她不想要過那樣的日子。小雪不理他的話,隻問道:“今日你上朝,可有消息?這些小事先放一旁,皇上那邊……”裕誠無法,隻能順她的話回答:“皇上削了裕奕的權。”小雪喜道:“真的?”“裕奕不得監理大理寺,刑部的事情,裕奕也不能再過問了。”小雪又問道:“裕奕可有什麼異樣?”“沒有,他還是一副恭謙有禮、和氣處事的樣子。”“他肯定會做什麼的……”“小雪,我們能不能先彆說他,我們……”小雪不等他把話說完,搶道:“我餓了,我們快吃飯吧。”裕誠最終還是泄了氣,柔聲說好。四月的一個晚上,靜安王府前的寬路安安靜靜,門口突然停下一輛深藍馬車,馬車上下來一個年老的仆人,敲響了門上的銅環。王府小廝開門詢問來者何人,仆人將一塊白色的盤龍玉佩交給小廝,交與王爺查看。裕誠拿著玉佩,急急忙忙迎到門口,見敲門的人是榮貴,趕緊跪在馬車前,誠惶誠恐道:“不知皇上親臨,裕誠有失遠迎。”榮貴將簾子掀開,車內裕宏黑色鬥篷下的明黃龍袍隻露出些許,顯得愈發神秘又不可侵犯。“你出宮立宅成家,朕也未曾來看過。”“家宅簡陋,不敢勞動皇上。”“起來吧,來你家,你倒生分了,不像在宮裡一樣調皮。”裕誠站起來,放鬆一笑:“是高興成這樣了。”裕宏的一字胡彎起,向前探身走出車廂,榮貴放好馬凳,扶著裕宏下車。“帶朕看看你家吧。”“遵旨。”裕誠收斂著自己的狂喜,將裕宏直直迎到王府大廳,裕誠交代張伯:“速叫王妃出來叩拜。”裕宏揚手製止:“你也猜得到朕為何而來,不用驚動太多人,叫小雪出來吧。”“是。”小雪走到大廳,喜極而泣,趕忙跪拜:“奴才,參見皇上。”“怎麼看到朕,就哭了。”小雪抿了抿唇,說道:“小雪是高興。”“你是見到朕很高興?還是覺得翻案有望了高興?”小雪一時竟不知皇上是什麼心思,隻道:“都高興。”裕宏不再為難她,問道:“朕問你,你敢麵對天下人的質問嗎?”小雪不明所以,但是堅定回答:“小雪都敢獨自找皇上伸冤,小雪占理,怕什麼天下人。”裕宏意味深長地一笑,示意榮貴拿出一方疊好的白紙。小雪和裕誠都不知道皇上的意思,裕宏解釋道:“這是訴狀。”“訴狀?皇上想讓我告,忠親王?”“要查當年的案子,要師出有名,同忠親王正麵對抗,你敢不敢?”裕誠脫口而出:“不行。”小雪挺起身,鏘鏘回道:“皇上,我敢。”裕誠眉眼一提,喊道:“小雪?”小雪不管裕誠,隻向皇上道:“皇上願意重審當年之案,小雪當然要敢。”裕宏將訴狀遞給小雪,小雪雙手接下,磕頭謝恩。“小雪一定不負皇上所望。”裕誠急道:“皇上,應天府一直是忠親王管,這一紙訴狀能不能到朝上都是個問題,難道讓小雪再入虎口嗎?”裕宏抬眼,說出的話不容置喙:“朕說能收到這訴狀,你還怕收不到麼?”裕誠心一涼,也不敢再反駁,皇上這哪裡是在幫他們,分明隻是在借他們這把刀而已。裕宏沒有坐多久,便離開王府回了宮,靜安王府的夜,靜得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