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若水的報複來得猝不及防,小雪第二天便去了藥膳房的太醫院,屋裡兩層都是滿滿的醫學典籍,幾位太醫的案桌上紙墨筆硯齊全,都在讀醫典或寫藥方。白若水正襟危坐,正將皇上的脈象記檔。小雪走進去,在他桌旁喚道:“白太醫。”白若水頭也沒抬,冷冷道:“何事。”“白太醫還要問我何事?可我想問白太醫想乾什麼?”白若水這才抬眼看她:“這話就問得奇怪了,我有什麼想乾的?”太醫院裡的幾個人都豎起了耳朵等下文,小雪突然笑了,說道:“我嫂子先前多虧了白太醫照顧,白太醫若得空,勞煩今日再去嫂子那裡,好歹把病根治好了。”白若水的視線繼續移回醫檔上來,淡淡回道:“再說吧。”小雪抬了抬下巴,回頭出了太醫院,直直去了穆雲英生前住的屋子裡等著。她在這荒涼之地等了三個時辰,才等來了白若水。小雪的語氣變得冷冰冰的,張口問門口的白若水:“白太醫,到底為何,你非要置我們於死地?”白若水還是慣常的冷靜無情,露出的眼白卻顯著恨意,咬字說道:“我警告過你,彆扯上她。”小雪穩了穩心神,淡然說道:“進宮的人是我,害死她的也是我,你要為她報仇,便將我的命拿去。靜安王爺隻不過救過我一命,與此事毫無關係。白太醫救人無數,必定不能傷害無辜,我可以死,隻請白太醫,放過他!”白若水冷漠地看著小雪,語氣無甚起伏:“後天,來此,我送你上路。”白若水走後,小雪摸上了自己手上的鐲子,看著這屋子,緩緩說道:“嫂子,沒想到我們馬上又要見麵了。”小雪奉茶一天完畢,特意叫榮貴來了一趟自己屋裡,先給他磕了一個頭,說道:“這幾個月多謝乾爹的照顧,小雪從小無爹疼愛,在這宮裡,乾爹處處幫扶小雪,小雪感激不儘。”榮貴聽她這話實在不吉利,問道:“你這孩子,胡說什麼?”“乾爹,女兒給皇上奉茶許久,卻沒給乾爹好好烹過一回茶,今日,不如讓女兒好好孝順一回乾爹。”“你這……”小雪將桌上茶具布好,將熏製好的茶葉過上三道水,捧給榮貴。“乾爹,您喝茶。”榮貴本覺得奇怪,小雪一捏上他的肩,他便把萬般憂慮拋到了九霄雲後,他這整天點頭哈腰的,脖頸上的毛病早就積下了,小雪給他這麼揉捏兩下,舒服了不少。榮貴好不容易從舒服勁中緩過來,猜測她八成是有事相求,便問道:“說吧,要乾爹給你幫什麼忙。”小雪揉著肩,淡淡笑道:“不想乾爹幫忙,就是想孝順乾爹一回。”“明人不說暗話,你這又奉茶又捏肩的,有事相求就直說,既然認了你這麼個倒黴女兒,我便沒有不幫的道理。”“乾爹,真沒有。”“你再不說,我就沒有什麼興頭答應了。”小雪隻是笑道:“乾爹,並不是每個人、每次對你好,就是想求事情的。”榮貴突然一愣,有些恍然,這幾十年在宮裡從沒遇到過不求事而對人好的,忽然受這好處,有些不好意思。小雪捏得他肩膀很舒服,他又笑道;“行,那我就好好享受這一回吧。”榮貴動了動身子,指揮道:“再往左邊點兒。”次日榮貴在皇上身邊,心不在焉,老覺得小雪昨夜的胡說八道是不是出了什麼事。他特意逮了個空跑到她屋,結果她已經不在屋裡了,往回走的時候逮著路過的宮女太監便問她的下落,終於有個太監說見過她。“您乾女兒往後宮那頭去了,大概是哪位娘娘召去問話呢。”榮貴想想昨日小雪古怪的舉動,今日又往後宮跑了,突覺不安。“誒,白太醫?”榮貴一轉身,白若水正提著藥箱往他這邊走來。“白太醫這是上哪兒去?”白若水淡淡回道:“去給娘娘請平安脈。”“這轉秋的日子,易傷寒感冒,白太醫也要注意自己的身體啊。”“勞公公掛心了。”白若水寒暄過後便往後宮那邊走了,榮貴轉身回乾陽殿,忽而想起什麼,一拍大腿喊道:“壞了!”他趕緊回屋找出穆雲英死的那天,小太監從她屋裡摸出來的一封給自己的信,揣在懷裡匆匆往冷宮跑去。穆雲英的屋子裡,白若水從藥箱裡拿出一個白碗,將牛皮水袋裡的藥倒進碗裡,漠然說道:“人的生與死之間,不過一瞬。這藥雖苦,痛過這一瞬,就過去了。”小雪看著那碗黑苦的藥水,絲毫不害怕,隻是惋惜為了進宮下了這許久的功夫,終究功虧一簣。她拿起碗,心裡撲騰撲騰跳得清楚,又對白若水說道:“太醫,你得先答應我,放過王爺。”白若水冷峻得可怕,淡淡說道:“好。”小雪緊張得先咽下一口口水,將白碗捧在嘴邊,唇靠在碗沿上。“慢,慢著!”榮貴一手靠在門板上,喘得上氣不接下氣,他沒喘兩下,又左搖右擺跑進屋,奪走那碗藥,往旁邊一摔。“乾爹。”榮貴一口氣好像就要咽過去一樣,胸膛強烈起伏,小雪隻能撫著他的背,一下一下幫他順過去。他指著白若水,說道:“你……你……你這是……哎喲哎喲,你這是讓……讓娘娘……哎喲,讓娘娘,九泉之下,不得……不得安寧。”榮貴從懷裡拿出一封信來,遞給白若水,撫著胸口喘氣。白若水打開黃紙信封,抽出裡麵的東西一看,停下手來。素白的絹子的一角,角上的紅梅依舊豔紅。他輕輕地,一點一點將這方白絹抽出,上麵有紅色的血漬,他抖開來看:雪若遭難,黃泉之下,不必再見!白若水閉上眼,將帕子死死拽進了手裡,拽得骨節發白,不住地顫顫抖動。久久他方仰頭睜眼,正好看見梁上掉下半截的紗帳,想起她走時臉上卻帶著安詳的笑,眼角滾出一滴淚來。她的心裡,已經有那個叫謝君言的人了。明明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還是把一生的溫柔都給了她。白若水吭吭兩聲,抓著絹子的手猛地錘了一下紅色的梁柱,額頭磕在自己的拳頭上,對著柱子聳肩哭泣。穆雲英,你好殘忍。一切如雲開雨霽,白若水的方子,加上普通的靈芝,用了六天,皇上的病症便好了,裕宏高興,大誇白太醫能乾,白若水淡淡然站在一旁,仍是那個冷漠無言的白太醫。入秋時節,裕宏正好看到關於秋獵的折子,順口給榮貴提了一句:“今年秋獵,把小雪帶上。”“遵旨。”小雪得皇上喜歡,跟著皇家圍獵浩浩蕩蕩的隊伍,到了今年秋獵的場所——坎州林場。這裡是茂密森林,被秋風染上了層層橘黃,零碎枯葉落地,野果累累,秋也高了,氣也爽了。皇家圍獵,皇帝、王爺、皇子帶著親衛、侍從,好幾百號人駐紮在林場裡,皇上單留尤相在朝主政。早上天剛亮皇上就起床,上午領著皇親國戚在林場裡打獵,中午歇息一會兒,如果有尤相的折子,便先處理正事,若沒有什麼事,便考一考皇子們的騎射功夫。晚上,皇上有了興致,將白日裡打的野雞命人殺好,交給小雪在帳篷裡香香地烤起來。榮貴就在虎皮軟椅一旁陪皇上說話。小雪在一隻野雞上刷了一層蜜,又在另一隻上撒上重重的香料,這味道充溢在帳篷裡,惹得裕宏和榮貴總忍不住瞟小雪忙活到哪一步了。小雪烤了近一個時辰,才把這兩隻雞裝盤端到禦前。裕宏看著這個整雞,好笑地問道:“這麼大一盤,你打算讓朕怎麼吃啊。”“奴才們禦前不能帶利器,皇上您將就將就。”裕宏將隨身的匕首扔給小雪:“賞給你了。”這通體金黃嵌著六顆寶珠的匕首,價值不菲,小雪磕頭謝恩,裕宏道:“謝恩就好好把這些東西片好。”小雪竊笑,乖乖地用匕首將兩隻雞片得適口,細細擺盤,還從帳篷外頭摘了兩隻粉紫的野菊拚進盤裡。榮貴用帶著的小銀叉子戳了戳,沒什麼變化,才從一旁的箱子裡拿出一隻金叉子遞給裕宏。裕宏嘗了嘗刷了蜜的雞,微笑道:“倒比宮裡做的,多了幾分味道。”小雪指了指另一盤,說道:“皇上嘗嘗這個,這個更好吃。”裕宏叉起一片雞肉,細細看了看,雞皮沾著香料末,雞肉細細一層熟得正好,放入嘴裡,重重的香料味噴湧而上,雞肉鹹香適口,末了一點點辣辣的味道刺激舌苔,好吃。他禁不住這香料的誘惑,又多吃了一口,再要嘗第三口,榮貴又勸道:“皇上,箸不過三。”裕宏不理他,肉片已經放進嘴裡,吞咽後方說道:“這又不是在宮裡,規矩暫且放一邊。”榮貴又勸道:“皇上……”“朕說規矩放一邊,就先放一邊。”說著,裕宏又故意在榮貴眼前吃了一片。小雪竊笑,裕宏吃夠了,拿著明黃的絹子擦了擦手,對榮貴和小雪說道:“你們倆也嘗嘗,這雞肉好吃。”小雪同榮貴跪下謝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