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沐當日,深秋的涼意凝成了早晨的露珠,日光穿不透鋪天薄雲,裕奕同小雪十指相扣,言笑晏晏地坐在馬車中,剛剛路過城門,馬車卻忽地停了下來。裕奕探頭問外麵:“怎麼回事?”“王爺,靜安王擋在馬車前,我們……”裕奕上前,撩開車簾,一身紫衣錦袍的靜安王背對著他,轉過身,笑道:“哥哥要出去玩,怎麼能不帶上我?”裕奕淡然一笑,說道:“皇弟說笑了,向來隻有皇弟天涯海角四處遊玩的份,我哪有這樣的福氣。”靜安王擺出一副耍賴模樣,說道:“哥哥還真不夠意思,我都打聽得十分清楚,哥哥就是要出門遊玩的。今早我可是特地央求著皇上,放我來跟哥哥一同走一趟。”裕奕聽到皇上二字,眼角微動,笑道:“既然皇弟想跟來一起玩,便同行吧。”“哥哥,我一個人在此,隨從也沒帶,馬也沒騎,哥哥不請我上馬車坐坐嗎?”靜安王一邊說,一邊還拍了拍身上,以示自己空無一物。裕奕看著他不懷好意的樣子,看他身邊真的一個人都沒有,孑然一身,隻能無奈道:“上來吧!”靜安王坐下來,便看到小雪和裕奕握在一起的手,小雪往裕奕身後躲了躲,靜安王笑道:“沒想到,哥哥喜獲佳人。”“此生遇得小雪,是我的福氣。”靜安王“嘶”地吸了一口氣,問道:“那哥哥得早日稟告皇上才對,看哥哥這心意,必是得花重金、下重禮,明媒正娶吧。”“當然。”“還沒問過嫂子,到底是哪家閨秀?哪裡人士?”靜安王身子坐起了些,說道:“誒呀,這不對啊,皇上怎麼可能讓哥哥娶下一個突如其來的人呢,哥哥,我看你這個婚事,怕是不容易。”小雪聽他這番話,已然嚇得手心冒汗,裕奕握著小雪的手緊了緊,續道:“容不容易在人心,小雪同我兩情相悅,怎麼會不容易。”靜安王“嗬”了一聲,說道:“哥哥今日這深情樣子,我這二十多年還真沒見過,真讓我佩服。”“皇弟也應該好好對家裡的王妃,莫在外頭再尋花問柳。”靜安王大方一笑,不應此話,轉問:“哥哥今日是要上哪兒玩啊?”“善東。”“善東可是個好地方,據說柳柳老家也在善東,莫非嫂子也是善東人?”小雪支吾道:“我……”“她不是善東人,善東屬遙州,但她是坎州人。”“哥哥果然對人都是知根知底的,當然了,不知根知底,哥哥怎麼會娶。”“皇弟,你今日顯得聒噪了。”靜安王兩隻手撐在膝蓋上,湊上前道:“我是怕哥哥你,壞了事。”裕奕盯著靜安王的雙眼,眼睛射出精光,徐徐說道:“皇弟,本王從來沒有壞過事,以後也不會。”車廂內忽而沒了言語,裕奕和靜安王相互對視了許久,兩人突然一笑,將將鬆懈,裕奕拿起旁邊小幾上的茶壺,倒出兩杯茶來,說道:“皇弟,喝茶吧。”馬車趕了兩個時辰的路,才到善東,裕奕早已打聽清楚五香豆腐來自善東一家百年老店——衡安閣,衡安閣已是一個大鋪子,臨街開窗賣著新鮮豆腐和豆汁,鋪裡都是各式鹵豆腐、香乾、千張豆片等。這不同味道的豆腐,都印了不同的字,麻辣豆腐上印了‘德’字,甜辣豆腐印了‘淨’字,這五香豆腐上,印的是個‘恩’字。小雪繞了一圈,怕靜安王知道是哪個豆腐,乾脆對掌櫃說道:“麻辣豆腐、五香豆腐、甜辣豆腐、熏香乾、潮香乾都來一份。”靜安王緊隨其後,抱胸對掌櫃說道:“掌櫃的,這位姑娘要的,原模原樣給我也來一份。”掌櫃將小雪要的東西都包好,胡逸風接了下來,小雪和裕奕馬上上了車,靜安王突然覺得有些不妙。坐在車裡的裕奕忽然說道:“皇弟,善東風景如畫,你便在此多玩幾天吧。胡逸風,我們走。”胡逸風跳上馬車,趕車的小廝揚鞭一抽,馬車便隆隆而去。靜安王跟在後麵“誒誒誒”地追馬車,鋪子老板“誒誒誒”地追著他,他又隻能返頭拿那些豆腐,摸出一塊碎銀丟給掌櫃,想要繼續追,掌櫃擠著眼拉著他說道:“客官,這可不夠啊。”“你這幾塊豆腐,銀子還嫌不夠?”“這,剛才跟你一起的那位姑娘,她拿走了豆腐可沒付賬啊。你,你們可不能賴賬啊。”“你!”靜安王再一摸,身上一個多的銅板也沒有了。今日為了跟著裕奕他們,為了顯示自己安全,故意沒帶人,也沒想著多帶錢,更沒想到會被裕奕扔在善東,氣得隻能咬牙。那掌櫃的緊緊抓著靜安王的衣袍:“你可不能跑了,拿錢來!”“不會少你的錢,走吧,我們去官府吧。”“你拿錢來,我小本生意,犯不著去官府告你。”裕奕嫌棄地說道:“去官府就是給你拿錢,你先鬆開!”馬車裡,小雪想著靜安王追馬車的樣子,忍不住笑得眼睛眯成彎彎,裕奕也掛著淺笑,問道:“怎麼樣?五香豆腐找著了?”“找到了,是個‘恩’字。”“這麼快?”小雪自信一笑,說道:“衡安閣這豆腐的特點,就是喜歡在豆腐上印出字來,自成一派,很有特色。”裕奕看她拿得準,便已知靠譜,笑道:“找到就好,這個裕誠,愛玩就讓他在善東好好玩一玩。”“裕奕教訓得有道理,誰讓他跟著我們。”裕奕長長舒出一口氣:“接下來隻有最後一道了,小雪。”他拉著小雪的手,微微笑道:“馬上我們就能找到信了。”小雪聽他的話,也覺得心安起來:“謝家的冤屈,終於可以大白於天下了。”裕奕看著那一袋子豆腐,眼神意味深長。裕奕和小雪在忠親王府優哉遊哉地過著日子,秋去冬來,霜降時節悄然而至,北風卷起青竹的殘葉剛飄起,裕奕一腳踏上,走入小紅樓,對小雪說:“走,咱們去吃蟹。”霜降吃蟹,尤其講究。裕奕帶著小雪去了郊外的大運河上,大船在北風中晃蕩,百褶燈籠掛滿了船,在河麵拉出長長的燈輝來。他們到了大船最高層的雅間,房裡左右掛著丹青,繪著梅蘭竹菊,對麵茜紗窗大開,濤濤河流向東,森森山景連綿。紅木圓桌曲著腿,已擺好了蟹八件,中央一個小陶炤溫著幾壺酒,桌上坐著的兩個華衣中年,蓄著山羊須,起身對裕奕拜到:“拜見王爺。”“何萬裡大人,趙厚德大人,有禮。兩位都是吃蟹的高人,小王也就來嘗個熱鬨了。”“不敢,不敢。”“這位是小王府上人。小雪,見過兩位大人。”小雪屈膝福禮道:“兩位大人,有禮了。”兩位大人心知不該問的不多問,微微拱了拱手。裕奕繼而笑道:“既然要吃得儘興,就不多見這些虛禮了,吃蟹吧。”裕奕領著小雪坐下,悄悄細語:“吃蟹,還是這個時節最好。”船上的小丫頭,捧著熱騰騰的小蒸籠和小碟薑醋放置在每個人麵前,蒸蓋一掀,澄亮的黃蟹差不多占滿了蒸籠,看起來都有兩個拳頭大。那位何萬裡大人說道:“今日老夫選的,可都是圓臍母蟹,正是最肥美的時候。”小雪伸手拿蟹,猛地一鬆手。這蟹剛離開鍋還發燙,她吹冷了些,把蟹殼一翻,滿滿的蟹黃膏膩堆在蟹身和蟹殼裡,蟹油順著小雪拇指滑到手心裡,她趕緊拿著小銀勺子舀下蟹黃,塞進嘴裡。鮮,實在是太鮮了,鮮中又帶著那獨有的甘甜,這一嘴人間至味,已經讓小雪飄飄欲仙。吃完蟹黃,除下白肺葉,掰成兩半,一口咬下,新鮮的原汁和白嫩的蟹肉擠進嘴裡,滿嘴蟹肉飄香,此物隻應天上有啊。小雪吃得歡了,高高興興地掰著蟹腿,吃著蟹肉,嘴角都是殘渣,反觀桌上其他三人,又剪又敲又撬的,夾著白蟹肉淌一淌薑醋,一口蟹肉一口溫酒,一隻螃蟹吃得特彆優雅。小雪一隻蟹收拾完,還問道:“這蟹太肥美了,能再多上幾隻嗎?”裕奕頓覺好笑:“彆急,還有彆的東西。”那位趙厚德大人吃完蟹,將拆解後的蟹原樣擺回了蒸籠裡,一樣不差。蒸蟹吃完,丫頭們又給每個人端上一個白瓷盤,盤裡一隻青色的蟹,一動不動,飄著濃濃酒香。何萬裡大人向裕奕解釋道:“蒸蟹吃完,請王爺嘗嘗這醉蟹。這醉蟹是江州的吃法,用糟法醃製,鮮美異常。”趙厚德大人同何大人已經撬了蟹殼,小雪也將殼一翻,裡頭的東西都偏醬色,蟹黃滿滿。她吃上一口,酒香濃鬱,新鮮蟹黃異常鮮美,一絲腥氣都沒有,香中帶甜。這蟹肉也是剔透的原色,沾著薑醋,又香又酸又甜。原汁原味的蟹吃完,丫頭們給四個人端上了菊花紫蘇葉水洗手,去除手上的腥味。洗完手,小丫頭們又給每個人端上一個高盤,盤下的底座差不多一掌高,小雪不解其意,每個人盤前又多了一個蒸籠,另上了一小碟薑醋。小雪掀開來,蒸籠裡滿滿當當躺著一個大湯包,皮薄如紙,裡頭的湯汁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趙厚德大人開口說道:“這蟹黃湯包,一提,一移,一放,開個小窗慢慢吸吮,都是趣味。”裕奕笑道:“那小王可得好好享受這趣味。”小雪用筷子夾起湯包,提起來就是一個沉甸甸的水袋子,顫顫悠悠移到高盤裡,再一放,水袋子一鋪,倒和一歲不到的幼童落地一坐,有異曲同工之妙。她用筷子開出一個小洞,在高盤上慢慢吮,鮮嫩可口,滿口香甜。再將湯汁逼進瓷勺,佐以薑醋,喝起來爽口醉人,又是另一番滋味。小雪把這湯汁、餡肉、白皮都消滅得乾乾淨淨,十分之滿足。趙厚德繼續向裕奕道:“下一道,是這蟹的彆樣做法,叫蟹釀橙。”何萬裡“哼”了一聲,反駁道:“好好的蟹,非要這麼給糟蹋了。”“何大人,你不吃就是了,何故要出言不遜。”“蟹的鮮,就在這原汁原味,非要佐這些沒必要的,拉低了蟹的美味。”趙厚德見說不過,也不多言,隻是叫小丫頭們將蟹釀橙端上來,白瓷盤上立著一個橙子,小雪將橙蓋打開,裡麵是金黃的橙羹。桌上何萬裡一臉不屑,蓋也不開,袖手閉眼,眼不見為淨。蟹黃湯包已讓小雪飽了腹,她還是忍不住要吃上一口,蟹黃濃膩與柑的酸甜合在一起,清香適口,回味無窮。小雪不知不覺,又喝了個精光。喝著蟹釀橙,桌上又架起小鐵架,生起火,兩個小丫頭抄著白巾子端上一個黑鐵鍋,裡麵滿是紅彤彤的辣椒和青綠蒜葉拱著切開的螃蟹,其他口水雞、青萵筍、獅子頭等菜也端了上來。趙大人又向裕奕笑道:“這道香辣蟹,壓在最後,吃過原味後再嘗這個味,才適合。王爺嘗嘗。”何大人又是冷冷地一哼:“白白糟蹋了螃蟹。”小雪夾了一塊螃蟹嘗,又辣又香,鹹辣和蒜葉香蓋過了部分蟹的味道,但是這道菜吃起來不知怎的,筷子實在停不下來。小雪一邊辣得嘴巴“嘶嘶”出氣,一邊忍不住伸筷子夾。裕奕勸道:“你少吃點,螃蟹涼寒,會肚子痛的。”小雪卻放不下筷子,舍不得這人間美味,一直吃到肚子撐不下了,才放下筷子。這一頓蟹肉,吃得小雪直感歎人生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