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親王府的鐵牌晃得叮鈴響,一直響到王府門口,小雪將張嫂扶回自己的房間,招呼她躺下,識秋愣在一旁,抓著手不知道怎麼幫忙。小雪照顧好了張嫂,馬上又急匆匆地往門口跑,大廳裡浮香正在來回踱步,小雪趕上前問:“還沒回來嗎?”浮香凝眉回道:“還沒消息。”她又往外一看,眉眼一鬆,語氣緩了下來:“回來了!”裕奕同幾個王府侍衛進了大廳,小雪趕忙上前問道:“王爺,你沒事吧?”“他們及時趕來了,我沒事。”裕奕輕輕歎了一口氣,說道:“隻是敵在暗,我們在明,始終沒法安心。”小雪拽了拽自己的手:“我知道他們是誰的人。”裕奕眉頭微微一提,問道:“誰?”“他們,是靜安王府的人。”“靜安王?皇弟?”小雪踱了兩步:“上次我和胡逸風一同去大悲寺,偷聽到了阮柳柳和靜安王的話,是他們沒錯。”裕奕的眉頭皺了起來,他沉吟半晌,說:“沒想到是他,我們兩王府的勢力向來不相上下,今後,可得更加小心了。”他的語氣沉悶異常,隱隱含著擔心。小雪咬牙罵道:“沒想到他表麵上吊兒郎當的,背地裡陰險狡詐。”裕奕走到她身邊,說道:“小雪,畢竟人不可貌相。”小雪袖子一甩,恨道:“我就是不解,靜安王為何要追殺我們?”裕奕偏頭思索,徐徐說道:“我記得你說過,你爹當年是被人叫出去的。其實,我曾聽過一種說法。”“什麼說法?”“有人曾說,當年信王逼宮,事情已經提前敗露,於是信王隻好拿謝守正墊背,犧牲謝府,好保存他信王府的實力。也許,裕誠是怕你將事實講出來,他靜安王的封號、爵位,就沒了。”小雪渾身一凜,她與靜安王之前還有頗多交流,他表麵無所事事,一點正形都沒有,誰會將他和心狠手辣四個字聯係在一起?不想他城府如此深沉,用一副嘻嘻哈哈的樣子騙過了天下所有人。裕奕見她不安,問道:“張嫂怎麼樣?”“張嫂睡下了。”裕奕靠近一步,小雪又退後一步,他看著她低頭漠然的臉,說到:“小雪……”小雪微微福禮:“張嫂身子還不好,那小雪先回去照看她了。”她甚至都沒有等裕奕說出下一句話,就跑開了。八月這些天,張嫂的傷慢慢痊愈,又開始照顧小雪起居。張嫂變得有些奇怪,以前她會在生活小事上教訓小雪,這陣子卻沒說過一句重話,偶爾會盯著小雪看好一陣子,小雪碰上她的視線,她隻是不好意思地笑笑。還有,她不再每日替女兒念經了,小雪早飯的時候便尋了這個由頭問道:“張嫂,你女兒是不是找到了?”張嫂夾包子的手一頓,訥訥道:“沒,沒有啊……”“你以前每天都給女兒祈福,我還以為你找到她了呢。”“這一陣東奔西跑的,就給忘了。”張嫂放下筷子,微笑道:“今天是中秋,我去給你做月餅吃吧。”一說中秋,一說到吃,小雪又來了興致:“中秋?這麼快就到中秋了,那我們要好好慶祝一番啊。”小雪迅速擦了擦嘴,跑到裕奕書房,卻不見他人影,恰好浮香回賬房看到小雪,喚了她一聲。“謝小姐是來找王爺的?”小雪見是浮香,問道:“今日中秋,想問王爺,府裡是不是會好好慶祝一番?”浮香不好意思地笑笑:“王爺畢竟是皇親國戚,往年這個時候,都是往宮裡赴太後的中秋宴,府裡大半的下人,王爺都開恩放他們回家團圓了。”“這樣啊……”浮香見她滿臉失望之色,笑道:“謝小姐若是想慶中秋,我讓廚房備些東西,晚上邀謝小姐到水榭賞月如何?”“真的?那就太好了!這麼一個團圓日,咱們當然得好好慶祝。”“那謝小姐再邀幾個人?咱們晚上水榭見。”“好!”說罷小雪活蹦亂跳地邀人去了,中秋,當然要團圓。圓月掛在天上,浮香在水榭準備了一桌酒席,壺裡是桂花清酒,長桌上,花襯月、鼎上素、溫拌腰片、藤椒雞絲、五香鹵牛肉、一大籠肥蟹,還有三盤不同的月餅,很是豐盛。小雪把胡逸風、張嫂、識秋都拉來坐下,識秋深知尊卑有彆,扭扭捏捏不肯坐,硬是被小雪按下了。“今夜王爺不在,咱們就當是一家人。”浮香也不介意,給大家都斟了酒,清酒架橋,後麵就是鏡湖明月,實在愜意。美食當前,小雪就不再顧及許多,這一盤花襯月,荷葉鋪底,紅蓮花瓣放上,花瓣中心一塊金黃的炸圓餅,又用白蓮在圓餅上隨意點綴。她夾了一塊圓餅,一口咬下,嘴裡“哢嚓”脆響,裡頭的膠餡有些燙,吃起來彈韌可口,濃濃肉香撲鼻,小雪仔細嚼了嚼,又有蝦的鮮味,又帶著雞肉的嫩,外皮酥脆,又有五花肉香,實難猜出是怎樣做的。吃完這花襯月,喝上一口清爽的桂花酒,好像這一肉一酒,就是人生。浮香從那山形鼎上素中夾了一筷子給小雪,說道:“彆光吃肉,嘗嘗這個素的。”這一口入嘴,爽滑鮮嫩,滿口清香,十餘種菇耳的香氣揉在一起,渾然一體,緩緩下咽,正好再來一口酒。桌上的人在這美味前,也不再講客氣,舉箸享受。溫拌腰片,粉嫩腰片熗得恰到好處,用料考究,絲毫腥氣都嘗不到。藤椒雞絲的一股麻味,把人的味蕾洗劫了一遍,留香難忘,還有這五香鹵牛肉,都是伴酒的好菜。小雪一口肉一口酒喝得臉紅撲撲的,指著月餅道:“中秋,當然還是要吃這個月餅。”她隨手拿了一個,掰開來,蜜糖內餡翻出來,極致誘人,輕輕咬上一口,甜膩襲人,嚼著嚼著,怎麼裡麵還有雲腿?“雲腿?”浮香吭哧一笑,說道:“這桌上每個月餅,可都是不同的味道。”識秋一邊嚼一邊興奮說道:“我這個是白果餡的。”胡逸風拿的是千層白麵的,一掰開,層層紙片的中心,玫瑰的香氣四溢。張嫂也吃了一口月餅,笑道:“我這個是蛋黃蓮蓉。”小雪又喝下一口酒,酒壯人膽,有些放浪形骸。她提酒站起身來踉蹌地坐在水榭憑欄上,倒上一杯酒,對月舉杯。“這一杯,敬老郭!”小雪手一揚,酒散在湖麵上,打碎了完整的月,波光漾漾蕩開,不甘平靜。她又倒上一杯酒,舉杯喊道:“這一杯,敬謝家!”小雪一甩,酒入鏡湖,化作一體。“這最後一杯,敬我自己!獨自一人為謝家沉冤!”她突然對著湖大喊:“我——是——不——是——很——厲——害——”張嫂的筷子一停,放下了,走到小雪身邊拉她:“小雪,你醉了。”小雪踉蹌一步,差點兒撲在張嫂身上,嘻嘻笑道:“張——嫂?我是不是很厲害?”“厲害,厲害,你最厲害,彆喝了,啊。”她的豪腸變得纖細,掙開張嫂,仰頭喝下清酒,踉蹌地跑到浮香跟前問道:“沒有絲竹之音,怎麼對得起明月當空?”浮香知趣回道:“謝小姐想要賞樂?”“當然,有酒有肉有月亮,還要一曲高歌!”浮香繼而問道:“如不嫌棄,我獻個醜?”小雪往旁邊歪了兩步,羨慕道:“你會樂器?真好……”浮香喚了個丫頭,將她的橫笛取來,她的紅唇印在笛子上,奏出清脆溫婉的樂曲,悠悠然飄向遠方。中秋之夜,小雪不自覺越喝越多,在水榭手舞足蹈,咿咿呀呀亂唱一氣。裕奕深夜而歸,聽聞他們在水榭設宴,跑來一看,浮香正打著哈欠,識秋趴著睡著了,胡逸風愣愣地看著張嫂和小雪,小雪在欄上,搖搖晃晃地亂舞。張嫂張開著雙臂,隨她左右移動:“小雪,謝小雪!你趕緊下來!”小雪站在欄杆邊的長椅上,一掄手,一轉身,口裡“呀~咿~”地哼著歌,裕奕搖了搖頭,走到小雪身邊,張嫂趕忙退到一旁微微福禮,隻聽他輕輕喚道:“小雪。”小雪的臉已經成了紫紅色,甩頭看見三個裕奕在眼前連環轉,笑道:“你是,裕奕。”裕奕眉眼微微一動,微笑道:“對。”他伸出一隻手,“我是裕奕。”小雪暈暈乎乎,伸手去勾,裕奕抓到她的手,使勁一扯,讓她掉進了自己的懷裡。他靜靜地將她抱出水榭,她胡亂地動實在不好移動,又將她放下,背在背上,她的頭靠著裕奕的肩膀,裕奕輕聲細語問道:“喝了酒就撒歡,掉進湖裡怎麼辦?”小雪的臉側過來,看著裕奕:“裕奕,你是裕奕,忠親王裕奕。”“是我,我在這裡。”小雪忽而像個孩子一樣嚶嚶哭起來:“裕奕,我好可憐啊,我是個可憐蟲。”裕奕當她喝多了,讓她拖著長音,自說自話。“從小我就沒有家,沒有爹疼,沒有娘愛,還沒有朋友!”裕奕的腳一停,在這偌大王府的白牆邊,細細夜風孤寂地吹起過往的話音,他閉上眼。裕奕,男兒當有鴻鵠之誌。裕奕,世子應當孝順父母。裕,世子,屬下已將馬給您牽來了。他再一睜眼,滿是淡漠,他是裕奕,是那個滴水不漏,運籌帷幄的忠親王!裕奕抱著小雪,繼續向小紅樓走去。小雪又說道:“我背著秘密,又不能說給他們聽,他們就不跟我玩,張嫂總說我想多了,可是他們的表情,他們的態度,我是感受得到的啊。”裕奕臉色漠然,邊走邊安慰道:“我們也不同他們玩,我們玩我們自己的。”小雪繼續拖著長音問道:“裕奕,我不過想要一個家而已,有一個愛自己的丈夫,有兒有女,還能當個好廚子,快快樂樂,平平淡淡,為什麼彆人都簡簡單單就有?我想要,怎麼就這麼難呢?”裕奕久久沒有答話,背後的小雪一直在哭泣,走到花園,她突然又醉醺醺地問道:“裕奕,萬一你被砍頭了,我該怎麼辦?”裕奕看她這個孩子模樣,輕柔安慰道:“我好歹是皇上的弟弟,再怎麼重的罪,也砍不到我頭上啊。”“那萬一我被砍頭了,你會怎麼辦?”裕奕的腳一停,許久許久,沉默不語。在這沉默之中,小雪卻把頭一歪,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