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剛在樓上站定,識秋便跳到衣櫃前,這衣櫃上的梅花是蚌片貼的,晶瑩發亮,識秋打開衣櫃,裡頭各式顏色的綢緞疊得滿滿當當。識秋難掩興奮:“小姐,這是王爺讓浮香小姐準備的衣料,都是貢品呢,遙州的綢,江州的鍛,還有坎州的織錦。浮香小姐叫裁縫下午來,給您做些新衣裳。”小雪尷尬笑笑:“王爺破費了。”識秋又跳到鏡台前,上麵大大小小的盒子堆得滿滿當當,識秋打開一個瓷盒捧到小雪麵前:“這是天下第一號杏林坊的脂粉,也是王爺特意交代準備的,王爺對小姐,可真好。”小雪聞見撲鼻的脂粉味,猛地打了兩個噴嚏,揚了揚手說道:“這些東西好像不大適合我。”識秋趕緊將瓷盒蓋上,放回去,慌慌亂亂間看見床上的包袱,馬上說道:“那識秋趕緊幫小姐收拾好衣物吧。”識秋將小雪的包袱拆開,放置了兩件夏衣以後,發現一個有著竹葉圖案的墨色盒子,她拿起來問道:“小姐,這是什麼?”小雪看見盒子就紅了臉,立馬奪過來,吞吞吐吐說道:“這,這是我的寶物,你,你不要碰它。”識秋擔驚受怕地微微屈了屈膝,弱弱答了個“是”。小雪坐在窗旁的椅子上,撫摸著墨盒上的青色竹葉,七上八下的心越發難以平靜。時近正午,小花廳裡,偌大的大理石圓盤嵌在木桌裡,裕奕和小雪坐著,浮香在一旁安排丫頭小廝們將菜肴擺上。裕奕換了衣服以後,那股玉蘭的清香又回到他身上。小雪問道:“王爺喜歡玉蘭花?”裕奕答道:“對,這清香的味道聞起來很舒服,我很喜歡,所以讓府裡人曬花做了香囊。”說著裕奕把腰間的白香囊取下來,遞給小雪,小雪接過一看,半個巴掌大小,上麵繡的是銀色祥雲,裕奕問道:“你喜歡?送給你。”小雪忙道:“小雪不是喜歡香囊,是碰巧和王爺一樣,很喜歡玉蘭花的味道。這香囊繡得這麼好,肯定是花了很多功夫的,王爺還是好好保存,彆隨意送人了吧。”裕奕將香囊接過,笑道:“不過說來也是,有我在,小雪何須香囊?”小雪心一慌,轉臉對著滿桌子菜,感慨道:“哇,好豐盛啊。”裕奕一笑,說道:“吃飯吧。”桌上滿滿當當,有燴兩絲、油燜春筍、燒海參、翡翠蝦仁、糖醋魚,人參燉鴿子,還有一道清三絲。小雪眼前盤裡的海參,胖鼓鼓的,身上的黑刺都胖得沒有棱角,成了小圓包。為方便入口,海參已經被切成了一段一段的,她夾了一塊,海參在筷子兩旁舞得彈彈顫顫,放入口中,柔軟嫩滑,一點兒腥味都沒有。裕奕眼神微亮,問道:“怎麼樣?”小雪吞下,徐徐說道:“海參本沒有味道,但是這一口,卻引著高湯的濃鬱,這煨參的功夫,實在高明,讓人刮目相看。”裕奕也夾起一塊嘗了嘗,說道:“嗯,小雪果然是行家。”又問浮香道:“前幾日吃的還沒這麼入味,怎麼今日就像換了一個人做的?”浮香笑道:“王爺不是誇過高尚書府裡的海參嘛,前兩天廖師父向高尚書家裡的廚子討教了一番,今日特意做來讓王爺嘗嘗。”“廖廚子有心了,尋些好東西賞他。”“是。”裕奕碗邊有兩雙筷子,他放下手裡的,用另一雙夾了白嫩的兩絲給小雪:“小雪,嘗嘗這燴兩絲。”小雪笑笑以示謝意,筷子夾了入口,忽而一頓,這兩絲跟普通的不一樣,竟然是嫩雞絲和熏雞絲燴在一起。嚼起來,乾柴的熏香,騰騰而起,讓人不自覺細細品嗅,十分奇妙。裕奕又問道:“這味道如何?”小雪回道:“好吃,尋常的燴兩絲用的是雞肉和豬肉,但是這道燴兩絲用的全是雞肉,嫩雞絲柔,熏雞絲柴,攪在一起口感豐富,層次分明,又很有新意。”“再嘗嘗這個。”裕奕又指了指春筍。小雪夾了春筍進碗,撥出一片來細細察看,又忍不住驚歎:“哇,這筍用的是還沒長大的嫩筍,而且隻取筍尖最嫩的部分,嫩中取嫩,好珍貴啊。”裕奕笑道:“彆客氣,嘗嘗。”她嘗了一口,這筍是用雞油烹製,濃香中的筍保留鮮脆,帶著點點甜味,吃起來人都好像迎上了竹林間的春風,小雪忍不住誇讚:“廖師傅果然是廚中高手,這道春筍實在是太好吃了。”一頓飯,小雪的胳膊就在桌上放肆地舞蹈,胃就像個無底洞似的,反觀裕奕,吃飯的時候坐姿也是筆挺的,咀嚼的動作都不大,喝湯的時候一點聲音都沒有。她剛吃得半飽,裕奕就停了筷子,浮香拿清水供他漱口,他吐水的時候,會用白皙修長的手擋一擋,再用帕子擦了擦嘴,接下浮香遞上的一盞茶。小雪有些不好意思:“王爺怎麼就不吃了?”裕奕說:“我胃不好,太醫教訓過很多次了,不可貪吃,所以不得已要控製一下自己。”“那王爺多遺憾呐,這一桌子菜可是真正的人間美味。”“你吃得開心就好。”小雪心中一暖,趕忙將自己碗裡彎彎的蝦仁,夾起來一口塞進嘴裡。小雪還在不知停歇地吃,外頭進來一個小廝對裕奕躬身道:“王爺,福祿閣來人報信了,一刀吳回來了。”小雪趕緊吞下還沒嚼好的蝦,喜道:“一刀吳回來了?”裕奕吩咐小廝:“本王知道了,你同來的人說,讓一刀吳準備準備,改日要上他家品房套三寶。”“是。”小廝退出去,小雪便有些急不可耐:“王爺,我們何時去一刀吳府上?”“近日操持武舉的事情,大概是不得空了,過幾日休沐的時候,咱們就去。”小雪客氣一番,說道:“王爺這麼忙,還要幫小雪,小雪是不是太不識相了。”裕奕一本正經歎氣道:“是挺不識相的。”小雪的心一下子跌進穀底,隻敢低著頭拿著筷子撥弄著碗裡的春筍,忽而碗裡又多了一個蝦。裕奕放下筷子,肅然的臉突然“嗬”地一下笑了,說道:“已經不識相了,就彆再浪費本王的糧食了。”小雪的酒窩陷得很深,吃的興致又起,繼續在桌上拿著筷子掄太極。裕奕追查了許久刀疤男的下落,卻絲毫線索都沒有,當日那群黑衣人跑了個乾淨,隻留下兩片破了的黑布。小雪不禁膽寒,那群人或許不是跑了個乾淨,而是有人從中周旋乾淨了,好在她人住在王府,總是安全的。休沐當日已是夏天,天空烏雲滾滾,卻沒下雨,浮香以防萬一,給裕奕備了一把油紙傘在馬車上。從王府乘馬車到伍家巷一刀吳家門口,不過半個時辰,一刀吳和幾個弟子正站在屋門口,躬斂身姿,頷首相迎。裕奕下了馬車,對一刀吳笑道:“好些時候沒見了,吳大廚,身體可好?”一刀吳國字臉,中等身材,今日穿著一身醬色布衣,對裕奕施施行禮:“勞王爺掛心,身體也還硬朗。”小雪上前輕輕喚了一聲:“吳伯伯。”一刀吳抬眼瞧見是她,眼睛細細閃了一下,說道:“這位姑娘,怎麼未曾見過。”小雪一愣,她小時候跟老郭張嫂在京城投奔一刀吳,同在一個屋簷下住了一年多,就算長大了,也不該完全認不出才對,這一刀吳說沒見過她,是什麼意思?裕奕笑道:“小雪該不是認錯人了吧?”小雪尷尬笑了兩聲:“小雪眼拙,可能是認錯了。”一刀吳側過身,給裕奕引路道:“王爺,這邊請。”小雪隨著一刀吳和裕奕往前走,院子裡,主路兩旁都是大半個腿高的醬缸,幾個人正在醬缸頂上鋪茅草避雨。這醬缸的肚子上,貼著紅紙,紅紙上一個寫錯的“醬”字,上麵同“醬”字一樣,下麵的酉卻錯寫成了吳字。老郭說的果然沒錯,廚師有其執念,這一刀吳連自己釀的醬油都要留個姓在上麵。他們進了大廳,大廳主壁上繪了廚神伊尹畫像,廳裡一個圓桌,鋪上了綠底印花、黃色流蘇的桌布。一刀吳請裕奕上座,小雪跟著坐在裕奕身旁,一刀吳瞄了她一眼,轉而對裕奕拱手道:“草民已將王爺吩咐的東西備好,煨在灶上,請王爺稍等,草民現在去取來。”“那本王就在此靜候。”一刀吳退出自己家的大廳,往後麵準備好各類食物,過了好一會兒,才領著徒弟們回來,他的徒弟將五道菜擺上桌,又退了出去。小雪的眼睛又被眼前這些美食深深吸引,一道泉水豆腐、一道回鍋肉、一道肉心蛋、一道熗白菜,看到房套三寶的時候,小雪卻愣住了。他端上的房套三寶用的不是福祿樓的陶盅,而是青花瓷盆。小雪不禁抬眼看著一刀吳,他卻是一派神態自若的樣子,淡淡然立在那裡,沒有一絲多餘的表情。裕奕看著沒什麼出奇的雞蛋,說道:“這道肉心蛋倒沒嘗過,是個新鮮玩意兒。”一刀吳微微頷首:“王爺不妨打開來看看。”裕奕用一刀吳準備好的小銀勺子輕輕敲了敲圓蛋,剝開外殼,看起來不過是一顆普普通通的白嫩雞蛋。裕奕輕笑,問道:“這麼一個普通的白蛋,吳大廚也拿來糊弄本王?”一刀吳這才淺淺露出一個自信的笑,從碗裡拿一個蛋剝開來,用銀勺子一戳,一劃,白蛋一分為二,蛋心處上麵是半顆完整的蛋黃,下麵居然是熟得剛剛好的肉丸混在蛋裡,好似本身就是蛋的一部分。小雪的酒窩不禁揚起,趕緊依樣畫瓢,分出半顆蛋一把塞進口裡。蛋白的嫩滑、蛋黃的綿糯加上肉丸的柔韌,都在嘴裡飛舞著,肉香和蛋香揉在一起,香得讓人心醉,隻是吃完以後不禁讓人疑問:這肉到底是怎麼到蛋裡去的?小雪見識了一刀吳的冷漠態度,也不敢問出口,隻能默默盤算:既然來了,就把好吃的本領發揮到極致好了。小雪不講客氣,夾了一塊豆腐在豆腐山底下的醬色泉水裡浸了浸,送入口中,嫩豆腐入口像一陣溫柔軟語,鹹醬汁揉著甘甜的泉水戲耍在口中,隨後是淡淡的豆香飄散舌尖。豆腐是熱的,泉水保持了清爽冷冽,這道菜好像一位翩翩君子,在竹林的山風中尋味一抹悠遠的淡然。一刀吳拜首問裕奕道:“王爺,這道泉水豆腐,可還稱心?”“這清涼淡淡的味道,甚合本王的心意,這用的是什麼水?”“這道菜,重點就在泉水中。這是老夫每月初一、十五清晨去郊外和雲山上岩間收的清泉。”“怪不得,清泉做出來的,和井水到底不一樣,帶著甘甜。”小雪吃得滿意,可是心裡頭把興頭壓下,故意向一刀吳發難:“聽聞吳大廚師承宛城一公洪複,洪複有一拿手絕活叫蟬翼肉,不知道今天有沒有機會吃到吳大廚親手做的蟬翼肉。”“老夫不知姑娘從何聽聞蟬翼肉,這絕活早已隨師父一同去了九泉,如今天下,已無人做得出這蟬翼肉了。”“胡說,洪複另一個徒弟,郭全就做出來了。”“老夫沒有親眼看到過、嘗過,恕不能認同,也不知姑娘口裡的郭全是誰,怎會知道家師的絕活。”小雪大吃一驚,如果一刀吳不認識她還情有可原,不認識老郭就怎麼都說不過去了。張嫂一直說他們師兄弟感情不錯,所以當年一刀吳才會收留老郭他們三個人,如今竟開口就說不認識郭全。她頓時氣不打一處來,站起來說道:“你!難道我還會誆你不成。”廳裡突然安靜了起來,尷尬的氣氛有些濃重。“不知道姑娘是何人?哪裡人士?以何身份質問老夫?王爺最好摸清楚這位姑娘的家底,最近京城可不太平。”小雪吭哧一聲,白眼道:“能有什麼不太平的。”“近日已有官家找草民問話,說京城藏了罪臣遺孤,問草民我認識不認識,我怎麼會跟罪臣扯上關係,私藏逃犯,其罪當誅。京城,可不是不太平嗎?”小雪一個沒穩住,差點直直往後倒下,幸而裕奕拉住了她的手,讓她還了神,慢慢坐下。一刀吳說的每一句話都把她拉進看不見的深淵,他這哪是在問她是誰,分明是在警告她。裕奕緊緊握住她顫抖的手,對一刀吳笑道:“小雪是我府中人,知根知底的,吳大廚彆嚇著她了。”一刀吳抱拳拱手,說道:“草民也是為王爺著想,聽聞官家最近已經抓了幾個人,說什麼跟謝家有關,過兩天便要在菜市口問斬。王爺之父,當年的睿王已是朝廷裡的得力乾將,虎父無犬子,想必這次也是王爺為江山社稷出力的結果吧。”小雪的心猛地一跳,抬眼小心地瞄著裕奕,裕奕不過微笑地看著一刀吳,說道:“這是自然,如若有人妄圖包庇罪臣,本王一定不會手下留情的。”一刀吳低頭抱拳歎道:“王爺果敢,草民佩服。”小雪將手悄悄抽出來,裕奕感覺到手中異動,淡淡一笑,神態自若,對小雪輕柔說道:“不說這些掃興的事了,嘗嘗一刀吳親自做的房套三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