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念深知道時好懷孕消息的時候,時好還在病房裡睡覺,手上打著點滴,窗簾沒拉,有大片大片的陽光照在床鋪上。何念深坐在床邊,有一半臉陷入陰影裡,醫生的話不斷回響在腦海裡。“她之前流過產,所以這次懷了孕,一定要格外小心,千萬不能再過度勞累了。”“之前流過產?”“是啊。”醫生再度確認後,何念深的世界突然覺得地轉天旋,他怎麼從來都不知道她懷過孕,和他在一起的那些年,她應該沒有懷過孕,那是在他們分開後她懷的孕嗎?這麼大的事,她怎麼能瞞著自己呢?而且她在當年明知道懷了自己的孩子,還執意要跟自己分開嗎,他怎麼不知道她其實是這樣一個狠心的人。何念深強迫自己不要再繼續胡思亂想,但腦海裡的思緒已經完全不聽指揮,漫至整個病房。傍晚時分,時好終於轉醒,剛一睜眼就看見陰沉著臉坐在自己旁邊的何念深。“還有沒有哪裡不舒服?”“咳咳,沒有,我喝點水。”何念深拿著水杯把時好扶起來,並在她身後墊了個抱枕。“你一天沒回公司嗎,沒關係?”何念深搖搖頭,並順手按了下床邊的鈴,不到一分鐘醫生趕來,給時好做了簡單的檢查:“沒什麼大礙了,但是以後不能過度勞累,你都流過一個孩子,要格外注意才行。”時好當場石化,她瞞的何念深的事情,沒想到就這麼被醫生輕而易舉地說了出來,她下意識地去看何念深的表情,仍舊陰沉著臉,莫非他已經知道了?時好心裡一沉,好半晌才反應過來,問了醫生一句:“都很久了,這些年我沒有不適感啊?”醫生被她的話弄得摸不著頭腦,轉念一想,才覺得時好可能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懷孕的事情,她剛想開口說,沒想到被何念深搶先一步:“你懷孕了。”時好尋不到何念深臉上的任何悲喜,她真實地聽見這句話但最終卻模糊在腦海,他果真什麼都知道了。時好把自己的目光從何念深的臉上轉移到醫生的臉上,用不確定地語氣問道:“我自己測過,沒懷孕啊。”“自己測的可能不準。”醫生又叮囑了一些注意事項後轉身離開病房,門應聲而落,房間歸於安靜。時好小心翼翼地去看何念深的臉,發現他正在看自己,“我……”時好開口發了個單音節。何念深沒等時好的話說完,便顧自地說了一句:“我出去買點吃的。”結果時好沒等到何念深回來,而是等到了那個開車帶他們的秘書拎著東西來:“何總有事先回去了。”時好鬆了一口氣的同時,整顆心不停地下墜,太陽已經完全下山,時好看著小桌上擺放精致的食物,胃口全無。何念深並非那種沒心沒肺的人,相反,有很多事情他會放在心上,時好了解他,所以此刻才會這麼窘迫不安,她試圖猜測他的心情,自責、懊惱、難過,或者跟她一樣很長時間都走不出來。當然她更擔心的是,她不知道該怎麼向他解釋,對不起,是我當時沒有保護好我們的孩子。江州已經華燈初上,何念深哪兒也沒去,就坐在停車場裡的車上,很久不抽煙的他,又去買了盒煙,一根連著一根,一盒煙很快就見了底,有時候他也不抽,就是點燃了看著它燃燒,整個車裡煙霧繚繞。時好還需要休息,他不想這個時候去跟她交流和爭辯,何念深抽完了整盒煙,又找酒店洗了澡換了乾淨衣服,這才重新回到病房。快要11點,他以為時好肯定睡下了,沒想到他剛走到床邊,時好就轉醒了。“怎麼還不睡?”“白天睡多了,念深,我們……”時好嘴裡“談談”兩個字還沒來得及說出來,何念深就打斷了她:“明天再說吧。”一邊說著,一邊彎下腰給她掩了掩被角。他的舉動有貓膩,時好感覺到他明明心情不好,但是卻故作輕鬆,時好的身體像被電擊了似的,無比緊張。何念深給她掩好被角之後就轉身去了旁邊的那張床上,房間裡一片黑暗,時好聽見那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大概是他脫衣服和拉被子的聲音。時好平仰在床上,看著根本看不清楚的天花板,一點睡意都沒有,她不知道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會不會因為一句話而變得岌岌可危。有了小孩的確是一件令人驚喜的事情,但是這個孩子好像來得太早了些,早到她沒有把握說,她和何念深的關係會因此而更加親密和堅固。大約要淩晨了,她仍然沒睡著,房間裡空氣乾燥,時好的嗓子不舒服,咽唾沫的時候有些疼,她拿起床頭的杯子喝了很多水,終於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第二天時好醒來的時候,旁邊床上已經沒有了何念深的身影,她看了一眼手機,發現已經上午10點,除此之外,還有很多封工作郵件和消息問候。她沒有辦法一一回複,於是隻給助理回了封郵件:我身體沒有大礙,明天估計就可以去公司了,工作上的事情,你幫我轉達,如果是不那麼重要的事情就自己做決定吧,不那麼急的就等我回去再說,還有……時好還沒打完,何念深就推門進來了,本來在鍵盤上飛快打字的手戛然而止,一連時好的思路也完全被打斷,她乾脆刪了最後幾個字,加上了句號,然後給助理發了過去。她合上電腦,抬起頭來看何念深,他手上拎著熱乎乎的包子和粥,衣服上好像還沾有一些冷氣。兩人誰都沒有說話,何念深默默地將早餐放在小桌上,將盒子的蓋打開,時好趁機盯著他的臉看,好像也沒什麼特彆大的變化,沒有胡茬兒,沒有頭屑,把自己收拾得乾淨利落。何念深察覺到時好一直在盯著自己看,於是下意識地側一側頭,兩人的目光就這樣撞在了一起,時好輕咳一聲,問道:“我什麼時候可以出院?”她的喉嚨仍然不舒服,聲音有一些啞。“明後天吧。”何念深給時好擺好食物後就坐在了她旁邊。“可是我今天就想回家了。”“再觀察觀察,畢竟你之前……”何念深話說到一半頓了頓,沒有再繼續說下去。時好拿起一個包子準備吃,但是聽到何念深這麼說,她又把那個包子放下了,轉過頭看向坐在自己旁邊的何念深:“其實我沒想這麼早就跟你說這些的,因為連我自己都沒走出來,我是流產的那天才知道自己懷孕了。”“如果你當時知道自己懷孕了,還會跟我分手嗎?”何念深的問題像強力膠一樣,把時好黏在原地,久久不能動彈,這是她從來沒有想過的問題,如果是五年前的她,也許仍然會執意分手,也許不會。“我不知道……”“先吃飯吧。”過往的回憶就像一把鋒利的刀,何念深和時好必須要小心翼翼地去擦拭它,才能防止被刀傷害到,但如果一把刀太過鋒利,恐怕防不勝防。“何念深,你不開心,你可不可以把你感到迷惑的問題都問問我。”時好看得出來,從何念深知道這件事情之後,他就一直在逃避。“就算我問你,你知道答案嗎?”何念深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很輕,但砸在時好心上的力道卻很重。“可是……”“那當時你發生了這麼大的事,為什麼不告訴我,我有知情權不是嗎?”“就算告訴你,也不會有任何改變啊。”時好的記憶已經很遙遠,就像中午快要稀散的霧氣。“是,你鐵了心一定要離開我。”時好又一次在何念深的眼睛裡看到了受傷,她忍不住地去拉他的手,但卻被他一點點拿開。“你先吃飯吧,我去趟公司。”時好看著何念深轉身離去的背影,終於明白一句話:在這個世間,總有無法回去的過去和無法彌補的遺憾。——這天的何念深要和李堯正式簽合同,是一個很簡單的儀式,儀式結束後,李堯給時好打電話,說去她辦公室看看她。“我暫時不在公司。”“在哪兒呢?”李堯的語氣已經恢複到了從前那般,輕快有力,反倒是時好的話聽起來怏怏的。“在……外麵呢。”“你怎麼了?”李堯趕到醫院的時候,時好正在醫院天台上吹風,天台上空空如也,隻有水泥質的牆壁上不知道被誰刻了一些字,時好很努力地睜大眼睛也沒法分辨出這些字是什麼。就在時好覺得渾身都被冷風吹透的時候李堯來了,這是他出事後,他們的第一次見麵,他穿著筆挺的西裝,把她從天台上拉下來,她的手很涼,被春風吹得有些乾燥。“都當媽的人了,怎麼還這麼不注意,著涼怎麼辦。”時好答非所問,跟李堯顧自地說:“何念深比我想象中的還要介意。”“你好好跟他解釋。”“可是你知道沒有辦法解釋的啊,無論怎麼解釋都沒有辦法改變我當年離開他的既定事實,而我當初流產的那件事,無異於在他傷口上又撒了鹽。”時好說完,仰頭看了看天空,已經長出嫩芽的樹在醫院院子裡橫掠天空,突兀、雜亂,一如她又懷孕這件事。李堯心疼地看著時好,或許隻有他知道,那段時間時好是怎麼走過來的,誰說被拋棄的那個人過得就一定比那個主動拋棄的人過得好。她曾經哭了一整夜,怎麼都停不下來;她曾經發著燒還叫何念深的名字;她曾經的世界隻剩一片灰暗……李堯從醫院出來後給何念深打電話,雖然時好表示不希望他插手他們的事,但他實在做不到袖手旁觀,他保證他見到何念深隻會客觀地陳述事實,而非摻雜個人觀點。“我帶你去個地方。”李堯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何念深摸不著頭腦。“去哪裡?我一會兒還有點事。”“那我等你忙完。”何念深口中的事,其實是到醫院看時好,但是李堯卻比自己想象中執拗。何念深交代好護士和醫生後,跟李堯來了那個他說不遠的地方,實際上,那個地兒已經位於江州的郊區了。是一片墓園,何念深跟著李堯來到這裡的時候,心裡不免一驚,他猜不到他們有什麼共同認識的人已經去世了。墓園很大,墓碑一排排的整齊劃一,但李堯沒帶何念深走大路,而是從一側的小路穿過去,那是墓園裡一小塊還沒有開發的地,草地裡已經有了星星點點的綠。那塊地的正中央有棵樹,樹乾碗口大小,有大約四米高,是一棵合歡樹,但一直都沒有開花。何念深走過去,在樹底下發現了一塊黑色的石碑,上麵寫了一個名字:何好。李堯緊跟何念深其後,開口輕聲跟他解釋:“這是你們那個未出世的孩子。”何念深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心裡一震,然後他慢慢蹲下來,石碑上有一層薄薄的土,他伸開手掌把那些土拂去,看到“何好”這兩個字突然覺得情懷動蕩。“當年時伯父去世,緊接著,她因為勞累過度意外流產,一時間裡,她跟生命裡最重要的兩個人擦肩而過,永不得相見,我從來沒見過她這麼堅強的女孩子,一整夜一整夜地哭泣,一聲聲叫著你的名字,但是等辰光乍現,她又滿臉的笑容去工作,去打仗,那個時候我就在想何念深到底是誰,為什麼會在她那麼艱難的時候拋棄她,後來我才知道其實你一直都沒有放棄她。”是時好對待生活的態度,讓李堯一度覺得其實苦中作樂才是一個人最珍貴的品質。“我一直想不明白,她為什麼連一個讓我照顧她的機會都不給我。”“她跟我說過,你是愛和信仰,所以不能拉你到地獄裡追逐,她把愛情看作是很重要的事情,任什麼都不能將其玷汙。”何念深苦笑了一聲:“對我狠心,對自己更狠心。”“何念深,你真的要揪著過去不放嗎,你們兩個人都沒有做錯任何事,卻總是在接受無謂的懲罰,如果是這樣你對得起未來的時光嗎?既然你們又重新在一起了,那就在以後好好照顧她,不要再重蹈覆轍,悲痛這種東西不應該被擴大或者分享,我今天帶你來這裡,就是想告訴你,她或許比你還要在乎這個孩子,所以不要在她還沒痊愈的傷口上再加一刀了。”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何念深都沒有說話,隻是很安靜地聽李堯說,那些不為人知的歲月點滴,是時好一個人的漫長成長。過了很久,何念深才起身,腿已經麻了,他衝著李堯喃喃道:“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彆扭什麼。”何念深的眼睫毛低垂下來,沉思狀,好像得說些什麼,但最終什麼都沒說,隻是開口對李堯道:“我們回去吧。”“我跟你不順路,我要回公司了。”“好。”何念深應答道,然後他們並肩一起走出墓園,回程的路四通八達,路上隻有零星車輛,何念深在腦海中回憶著李堯跟自己說的一個又一個細節,心裡泛起隱隱的疼。她為他受了那麼大的苦,但自己卻對她產生懷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