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將軍府被以謀逆之名滅門,覺難給父親收屍卻陷入妖相的圈套,雲覺宗在一夜之間毀於一旦,武傳弟子悉數戰死。覺難心中的佛像崩塌,決意離開雲覺宗到世間尋求正心。渡妖塔前的對話,方海生決意把劍脊交給劍宗煉化祭劍,從而使截手中的劍衛成為對抗妖族的最後力量。蓬萊方家,黑衣人夜訪方劍寧,道出劍塚的秘密,並利誘方劍寧與他們聯手獲取劍脊。在聽劍堂上方劍寧與方海生起了爭執,被截打傷,失去馭使劍誌的能力,而這場爭執也讓方海生暫緩了原本的計劃。誰知一夜之間,異變陡生,方劍寧與黑衣人的交易最終如何?柳劍辰為何又身陷險境?且看《食妖記》新章,認劍!方劍寧趴在床上,身上是一圈一圈的繃帶。醫生已經來給他上過藥了,傷口觸目驚心,他卻任由醫生擺弄,哼都沒哼一聲。中了截一掌之後,身上的祭劍碎片儘數振飛,他永遠不用擔心會被身體裡的祭劍碎片弄傷了。不過他也無法馭使劍誌了,他變回了一個普通人,不再是蓬萊劍仙了。雖然以前也不是。夕陽那橙紅的光穿過窗子,將屋子分割成明暗兩塊。方劍寧雙目微闔,他看到眼前的床幔有些地方脫了線,聽到窗外有鳥鳴,聞到屋裡有淡淡的安魂香,嘗到舌尖有一絲絲的腥鹹。他感到背上的藥粉在一點點地滲入血肉,他的心如一片止水,毫無波瀾。眼耳鼻舌身意,聲色香味觸法。方劍寧的世界,一下清晰起來,他的世界從蓬萊回到了自己。這十幾年來,他一直專注於把整個蓬萊扛在肩上,哪怕自己根本承受不住那個重量,也要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因為他的身上,是父親和叔伯們的心血,他忍著痛,忍著血,一步步地扛著蓬萊往前走去。他還記得自己跪在聽劍堂前說過的話:“我唯一要做的,就是振興蓬萊。”不能成為真正的劍仙,不能完成認劍,更不能成為方家劍主,即便如此,他還是忍過來了。他曾是方家最後一把劍,他曾發誓要守住方家最後的尊嚴。可如今,自己所背負的一切,全都隨著截的那一掌,煙消雲散了。他不會為蓬萊所累,也不會為方家所累,更不會為祭劍碎片所累。他已經沒有能力再去保護方家了。“所以,就這麼算了是嗎?”一個聲音輕輕響起,黑衣人坐在夕陽裡,雙手抱劍,渾身上下隻有一雙清亮的眸子閃著光。“不然呢,還能怎麼樣?”方劍寧認得他的聲音,懶洋洋地答道。“嗤……”黑衣人發出一聲輕笑,“我真是替你感到有些不值。方海生可以把劍脊交給劍宗,甚至種給一個半人半妖的孩子,卻不會顧及你們的死活……”“你說什麼!?”伴著一聲怒吼,方劍寧猛然彈起,背上傷口被扯裂,繃帶上登時滲出鮮血。他直勾勾地盯著那黑衣人,像一隻發怒的豹子,咬牙切齒道:“你再說一遍,誰是半人半妖?”“那個孩子,你們方家劍主的寶貝徒弟,一記穿雲箭幾乎打爛你的頭的——柳劍辰。”黑衣人把“柳劍辰”三個字咬得極重,眼睛裡閃著玩味的光。方劍寧覺得渾身的氣血在翻湧,方家如何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的,方海生心裡應該比誰都清楚。劍宗五百年前那場事故是導火索,真正將蓬萊炸翻天的卻是四百年前妖族的圍攻。可說來說去,劍宗再怎麼說也是人,更是方家曾經的一份子,如果說方海生跟劍宗交易還能說得過去。可把劍脊種給一個半人半妖的孩子,就是碰了方劍寧最後的底線。方劍寧死死地扣著床沿,“你說的可是真的?”“這件事我真沒必要騙你。”黑衣人搖了搖頭,“你要是不信,大可去問你們方家劍主。”“他不配當方家劍主!”方劍寧的眼神令人發寒,黑衣人感到一種莫名的威壓,不由暗暗扣住了生殺的劍格,準備隨時拔劍。“你說,我隻要按你說的做了,事成之後,便種我一根劍脊?”那聲音仿佛不是從人的喉嚨裡發出的,更像是一種野獸受傷的低吼。“是……不過你要把劍脊拿給我們……”“劍脊不是在方海生身上嗎?”黑衣人搖了搖頭,“不,若是在他身上,我根本不會來找你合作。劍脊就藏在蓬萊山。”方劍寧幾乎跳了起來,“劍脊在蓬萊!?”黑衣人點了點頭,“方海生將劍脊藏在了蓬萊山的一處禁地,隻有方家人能進得去,所以我們要你……”方劍寧沉吟不語,過了半晌緩緩說道:“隻怕過了今日,方海生便會把劍脊交與劍宗……”“所以,你還有一個晚上的時間……”方劍寧發出一聲輕蔑的嘲笑,“就我現在這個樣子,下床都費勁,怎麼幫你拿出劍脊?”麵罩下發出一聲輕笑,隨即扔過來一個白瓷瓶,“喝了這個,你的傷很快就能好,我保你一個時辰之內就能行止如常。”方劍寧拔開瓶塞,湊到鼻子下麵聞了聞,皺起眉頭道:“這是……玉淨甘露?這麼說,你是載龍閣的人?”黑衣人搖了搖頭,“我是誰現在還不能告訴你,隻能說我不是載龍閣的人,也不是雲覺宗的人,更不是方家的人。”聽到他這麼說,方劍寧眼中的仇恨逐漸被一種冷靜所代替,緊緊盯著黑衣人問道:“那你要劍脊有何用?”沒想到方劍寧在這種時候仍然能保持冷靜,對自己抱有戒心,黑衣人心裡對這個年輕人開始有幾分欣賞。“人世正在經曆一場妖禍浩劫,雲覺宗被滅門後,方家的劍脊就是對抗妖族的最後力量。”黑衣人湊到方劍寧麵前,沉聲道:“方主事,你才是最有資格繼承劍脊的人,現在不止方家,可能整個人世要靠你了。今夜子時,我在後山雲瑕峰等你。”盯著手中的白瓷瓶,方劍寧的眼中閃過複雜的神情,但隨即便恢複了那種堅決。仰頭將瓶中的玉淨甘露一飲而儘,“好,我答應你,但是條件得改一改……我要留下一半的劍脊,這畢竟是方家的東西。”黑衣人的眼珠轉了轉,眼中露出欣賞的眼神,“可以,沒問題。”“然後……”方劍寧把玩著手中的白瓷瓶,“我要當,方家劍主。”黑衣人一愣,隨即仿佛看到了什麼寶貝一般,眼中放出光來,“哈哈哈!有趣有趣!這件事我不能隨便應你,但是……哈哈哈!有趣!真是有趣啊!”“很好笑嗎?“方劍寧冷聲道。“不不不!”黑衣人搖了搖手,聲音卻是帶著笑意,“我隻是有些高興,不過還是那句話,這件事我不能隨便應你,不過……估計不難……”“等我的消息吧!”黑衣人轉身,仿佛又想起了什麼,側過頭來說,“人世能有方主事這樣有擔當的人,真是一件幸事啊!”說罷便拉開門徑自去了。此時太陽已經落山,整個屋裡一片昏暗,方劍寧靜靜地坐在床上,感覺背上的傷口仿佛有什麼東西在輕輕爬過。他知道是那瓶玉淨甘露發揮藥效了,身上的皮肉正在愈合。這樣看來果真如那黑衣人所說,不出一個時辰自己便可行止如常。打定了主意,方劍寧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方海生既然已經不顧方家的死活,那他也沒有資格再做方家劍主了。“無論如何,我都要振興蓬萊!”這夜子時,月光移過樹影,方劍寧一個骨碌從床上爬起來,三下五除二地拆掉了身上的繃帶。背後的傷口已經愈合,隻留下了幾條淺淺的傷疤。活動了一下四肢,果然已經行止如常。披好衣服,方劍寧拉開門,院中夜沉如水,眾人皆已進入夢鄉,整個方家隻能聽到幾聲蟲鳴。天上掛著一輪明月,方劍寧也不提燈,掩了房門,往後山雲瑕峰而去。後山是人跡罕至之處,方劍寧小時候還跟兄弟們來過幾次,後來隨著年齡的增長,便極少踏足後山。多年沒有人修整,石階上布滿了青苔,路邊雜草叢生,方劍寧隻得撥草前行。走了沒多久,一個聲音在頭上響起,“你果然來了。”黑衣人從樹上跳下,一雙眸子閃著光,懷中抱著生殺劍。“隨我來吧。”黑衣人抽劍劈開雜草,領著方劍寧往山上走去。兩側的樹木越來越高大,雜草也越來越茂密。樹冠遮掩住了月光,最後兩人隻能摸黑前行。不知走了多久,黑衣人帶著方劍寧來到了一小片空地上,在他們對麵,是一個黑漆漆的山洞。“就是這裡了。”黑衣人指了指前麵的山洞,“這就是方海生藏匿劍脊的地方。”黑衣人對著方劍寧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方主事,這個山洞被施了咒法,除了方家人,一旦進去便會像進了無窮無儘的迷宮,困死在裡麵。”方劍寧將信將疑地看了黑衣人一眼,“你能保證我進去不會被困死在裡麵嗎?”黑衣人笑了笑,“方主事心思細膩……怕,我當然怕,所以請你係上這個……”說著從懷裡掏出來一小團紅色的線團,拈出一根線頭,示意方劍寧將其係在手腕上。“這是什麼?”那絲線細若發絲,輕若無物,觸手溫潤,在這夜色中呈現出一種奪目的紅色。“這是火蛛絲,”黑衣人一邊說著一邊在方劍寧手腕上係上,“彆看它細,卻是堅韌無比,若是真的遇上奇門迷陣,主事可以順著火蛛絲走出來。”說著又從懷裡摸出一個錦盒來,打開看時,是一枚雞蛋大小的夜明珠,散發著幽幽的熒光。“身上不方便帶火把,這個就給主事照明吧。”黑衣人將夜明珠塞到方劍寧手裡,往後退了一步,對著方劍寧深深一拜,“整個人世的安危,都隨著這根火蛛絲和這枚夜明珠,交到主事手裡了!”方劍寧看著他行此大禮,卻冷言道:“沒必要扣這種高帽子給我,隻要記得我們之間的約定就好。”黑衣人聽了他這話,先是一愣,隨即笑道:“沒問題,而且我已經與我家主人商談過,隻要主事能將劍脊分我們一半,方家劍主這個位置,非你莫屬。”方劍寧點點頭,舉著夜明珠徑直向山洞走去。進入山洞,轉了一個彎,外麵的光線就完全與方劍寧隔絕了。在這漆黑的洞裡,夜明珠的熒光反而分外明亮。洞裡有些水汽,卻並不難走,而且沒有像黑衣人所說的那樣錯綜複雜,看來黑衣人並沒有騙他,這裡隻有方家人才能進入。走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夜明珠的光突然暗了下去。原來是方劍寧進入了一個開闊的空間,牆壁無法再反射夜明珠的光芒,所以感覺像是變暗了。他本能地抬頭看去,發現頭頂有點點星光。可自己明明身在山洞之中,怎麼可能有星光呢!方劍寧儘力舉起夜明珠,卻仍看不清頭頂上有什麼。想了想,方劍寧輕輕地將夜明珠向上拋去,借著夜明珠的熒光,他看到了頭頂“星光”的來源——那是數根潔白的脊柱骨懸在半空之中,將夜明珠熒光絞碎,如點點星芒!在他的頭上,懸著方海生當年帶走的劍脊!夜明珠落下,方劍寧差點沒能接住。他深吸一口氣,感覺自己的手在不停地抖,再將夜明珠拋起,目力所及,約有七八根劍脊。接住夜明珠,方劍寧運足一口,又將那珠子筆直拋出。夜明珠飛到最高處,陡然間熒光大盛,幾乎照亮了整個洞穴,隻見在方劍寧頭頂,高高低低地浮著整整十五根劍脊!方海生當初離開方家帶走了十七根劍脊,除去種給柳劍辰的那一根,應該還有十六根,為何這裡隻有十五根?還沒等方劍寧疑惑,那夜明珠突然憑空消失,整個洞穴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就在方劍寧驚慌失措,想去尋摸手腕上的火蛛絲的時候,一團青色的火焰在身前炸開!方劍寧猝不及防地被嚇得坐到了地上,那團火焰越燒越旺,轉眼間一個火焰人形站在方劍寧麵前,青色的火光照亮了整個洞穴。“方家後人?”火焰人形看了看方劍寧的手腕,“怎麼還有……哈哈,罷了罷了,你先帶我們出去吧。”“你們?”方劍寧不明白他話裡的意思。火焰人形將夜明珠扔到方劍寧懷裡,指了指頭上的劍脊,“對啊,我們。”第二日清晨,天光還未大亮,方海生便帶著柳劍辰和截、謨,一行四人來到了劍塚。劍塚是在山腹裡鑿出來的一個巨大空間,方家開山立派以來就一直存在。洞口沒有門,左右兩側立著兩個石刻人像,穿著道袍,一手垂立於身側,一手在胸前做劍訣狀,石像上爬滿青苔,已經分辨不出原來的容貌。山洞裡是一個巨大的半球形空間,在頂部開了數個采光的大洞,不論太陽在任何方位,劍塚內的光線都足以視物。正對著門口的牆上刻著一個三人高的石像,是一個長髯的道長,一柄長劍橫放膝上,左手撫劍,右手捏做劍訣指天。雙目微閉,麵帶笑容,他是蓬萊方家的祖師,是方家第一代劍主,也是方家第一名劍仙。方家子弟將他的形象刻在劍塚裡,世代膜拜。在劍塚正中,是個三丈見方的地洞,黑黢黢的深不見底,在那洞口上方,淩空懸著一把鏽跡斑斑的古劍劍身。在古劍周圍有三個石台呈三足鼎立之勢。除此之外,再無旁物。方海生、截和謨上前對著祖師石像叩拜行禮,站起身來,拍了拍柳劍辰的肩膀,“去給祖師叩頭。”柳劍辰對著祖師石像,學著方海生三人的樣子,畢恭畢敬地磕了三個響頭。方海生讓柳劍辰站在地洞邊上,他和截、謨三人分站到三個石台上,對視一眼,開始念咒。聽不懂的咒語回響在劍塚裡,那鏽跡斑斑的劍身似乎抖了一下,隨即緩緩向柳劍辰飄來。柳劍辰咬破食指,待那劍身飄到眼前,便將鮮血抹了上去。血跡蜿蜒如一條小蛇,在古劍上輕輕一轉,便沒入古劍之中。看著徒弟的血被劍身吸收,方海生心裡懸著的石頭總算是落了下來,下麵一步就是打開真正的劍塚。方海生對著柳劍辰使了一個眼色,柳劍辰從懷裡掏出黃銅的劍格和白玉劍柄,誰知在手中還未拿穩,劍格和劍柄便自動飛到劍身之上組合在了一起。霎時間,古劍發出陣陣嗡響,那聲音越來越高,逐漸化為一聲高亢的龍吟,連帶著整個劍塚都輕輕震顫起來!方海生三人口中念咒不停,額頭上都出現了細密的汗珠,柳劍辰則站在原地不知所措。龍鳴過後,古劍身上的鐵鏽開始紛紛剝落,一把流光四溢的寶劍出現在柳劍辰麵前。柳劍辰想起了師父之前交代的話,將鮮血再次滴到劍身之上,那劍身竟如同水麵一樣,散開一圈漣漪。整個劍塚安靜了下來,隻剩方海生三人的念咒聲。那些念咒聲回蕩在空空的劍塚裡,讓柳劍辰有些害怕。那古劍就這麼安靜地懸著,突然劍身抖了一下,柳劍辰心想應該會按照師父說的出現一條階梯,那就是通往劍塚的路。誰知古劍的白玉劍柄竟滲出了黑色,轉眼間整個劍柄便成了一塊墨玉!就在所有的人都沒有反應過來時,古劍像被人持著一樣,掉轉過來捅進了柳劍辰的身體,隨後將他淩空挑起重重地甩向那個地洞。這一切發生得太快,柳劍辰甚至來不及發出一聲呼喊便沒入黑暗之中!異變陡生,方海生心中大駭,急忙向地洞奔去。可腳下未及發力,便覺得一陣地動山搖,三人被甩下石台,在地上滾了幾滾才穩住身形。待那地震過去,一切塵埃落定之時,劍塚裡哪還有什麼地洞,哪還有什麼徒弟!?隻有一把鋥亮如新的寶劍插在平地之上,墨玉劍柄,黃銅劍格,劍身上隻有一道血跡蜿蜒!“劍辰!”方海生怒吼一聲,飛身撲上,手觸那劍柄卻如遭雷擊,被彈開丈餘,身體一陣酸麻,竟是動彈不得。再抬眼之時,隻見祖師石像那微闔的雙目已經睜得鬥圓!在那雙目之中,兩道血淚順著臉頰,滾滾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