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之前,白水城。冷家大宅被一把大火燒得精光,冷家老爺冷玉白突逢家破人亡之難,心智失常,披頭散發,流浪於白水街頭。逢人便說:“我知道一個大秘密!一個大秘密!”可若要細問,他又搖頭,“不能說,不能說!說了,整個白水的人都不夠死的!”人們隻道他是瘋了,誰會在意一個瘋子說的話呢。可瘋子,有時候說的卻是真理。一隊人馬在傍晚進了白水城,他們穿著黑色勁裝,帶著黑麵罩,挎著腰刀,領頭的是一個麵白無須的中年人。他們一進城就接管了白水的駐軍,下令封閉白水四個陸路城門和三個水門。不論什麼情況,擅開城門者,死!隨即發布宵禁,太陽落山以後,任何人不得上街,所有的酒館、妓院、夜市一律不得營業。違令者,死!一天的功夫,原本熱鬨喧囂的白水城,變得陰沉死寂,仿若一座空城。沉沉夜色裡,隻能偶爾聽到幾聲狗叫,和江水湍湍。是夜,冷玉白坐在冷宅一片廢墟之上,嘴裡不停地念叨著:“我有一個大秘密!一個天大的秘密!”七八個黑衣人將他圍在中間,為首的是一個麵白無須的中年人。“冷老爺,彆來無恙啊。”“啊……你……你是?”冷玉白往前湊了兩步,撥開頭上的亂發,看了看來人的麵容,“我好像認得你。”“啊!對了,你是不是……是不是……”冷玉白用手使勁地敲頭,拚命地讓自己回想起什麼來,可是腦子裡卻是一片空白。“想不起來算了啊!對了,我有個大秘密!你聽不聽啊?”冷玉白仿佛突然間來了勁,眼睛裡都在往外冒光,這在之前是沒有的,仿佛他這次終於要把他的大秘密說出來。周圍幾個黑衣人癡癡地笑了起來,來人舉手示意冷玉白說下去。冷玉白看了看周圍,低下頭來,像個小孩一樣,一句一頓地說:“我跟你說!這當朝的大內總管雲無觴!他的親弟弟雲無跡!是個妖怪!是個金翅的妖怪!妖怪啊!你說他的親弟弟是個妖怪,那當朝的大內總管是不是……也是個妖怪啊!”冷玉白興奮地一拍巴掌,但隨即臉又沉了下來。“我跟你說,這話!你可千萬不能告訴彆人!這個秘密太大了!大到要整個白水都跟著陪葬!”“真是個大秘密呢!”站在冷玉白麵前的這個麵白無須的中年人,正是雲無跡的親哥哥,當朝的大內總管,雲無觴。“哥幾個,他說當朝大內總管是妖怪,還是個大秘密?”雲無觴對著站在周圍的幾個人笑道。聽聞此言,那幾個人笑得更大聲了。冷玉白拍了一下頭,驚呼道:“你們怎麼能不信呢!我真的看到他們兩個鬥法,一個噗噗噗,一個嗖嗖嗖!妖怪!都是妖怪!”一雙巨大的翅翼從雲無觴身後展開,他的雙手也變成了鋒利的鷹。“你說的沒錯,我們都是妖怪!”周圍的幾個人發出了興奮的嚎叫,各個顯出了本形,雲無觴一把扯下冷玉白的人頭,大口啜飲著從脖子裡噴出的鮮血。“傳我的令,今天讓兄弟們,敞開了吃!”將手中的無頭屍身扔到一邊,雲無觴眼中閃著一團複仇的狂熱,“我要用整個白水,給無跡殉葬!”今夜,整個白水將變成人間地獄。而今夜過後,這世上再也不會有白水這個地方了。“老四,這後院有個東西,你來看下。”一個長著絡腮胡子的男人對著雲無觴招手,不同於其他人的打扮,他穿了一件青綠色的長袍。雲無觴對著幾個妖怪揮揮手,便跟著絡腮胡子往後院走去。來到冷府後院的時候,一群人正圍著一塊石板沉默無語。石板旁邊是一汪水。雲無觴湊上前去,人群自動讓開一條路,待他看清了那水,和那水裡的事物……雲無觴冷笑一聲,“這可真是找到寶了……”忽聽得一聲佛號,一個頭戴鬥笠,腳穿草鞋,拄著一根白木禪杖的和尚從廢墟中走來。幾個墨羽衛抽刀在手,橫在雲無觴身前。“逝者已矣,施主又何必執念不放?不惜做下這屠城的大業障,如此一來,令弟的魂魄就能去往西方極樂麼?”雲無觴冷笑一聲,“這位師父,你們出家人四大皆空,自然沒有喪親之痛。”“唉,施主為了一己私憤,竟屠害這一城生靈,此等大業障,貧僧修行淺薄,已度不得,度不得……”“大師要殺一人,救萬人嗎?”雲無觴眼角已現殺機,墨羽衛緩緩散開,欲成合圍之勢。絡腮胡子卻站出來攔住雲無觴,“老四,這位大師與我有一念之緣……”“三哥……”“我知道,你們先走,這裡交給我來處理,相爺那邊我自有交代。”雲無觴轉了轉眼珠,沉聲笑道:“三哥說話,我自當遵從。”對著手下一揮手,“散了!”不消片刻,冷宅廢墟便隻剩和尚和絡腮胡子兩人。和尚解下鬥笠,額上一個淡淡的“卍”字金印,竟是慧明!絡腮胡子雙手合十,低低叫了一聲師父。慧明歎了口氣,“當年方施主就說貧僧命中該有一劫,隻道他是戲謔貧僧,沒想到……”“罷了罷了,你是不是執意助紂為虐?”絡腮胡子沉聲不語,歎了一口氣。“看來你我緣儘於此……”慧明取下手腕上的一串菩提手串,捏碎一顆,其中冒出一股強大無匹的力量包裹慧明全身,靈力凝聚成甲,身形暴漲一倍有餘,雙目如炬,之前的慈悲佛相全無!竟如那畫像中的阿修羅王一般猙獰!“雲覺秘法·化形!八部天龍·阿修羅!”絡腮胡子默默將長衫脫下扔在一邊,露出一身盤虯的肌肉,雙手結印,額頭突現一個“卍”字佛印!拉開架勢,周身佛光流轉,宛若羅漢降世!“雲覺武勢·降龍。”地動山搖!平靜的白水河突起五丈怒浪!雲無觴冷笑著騎上馬,對著身邊的幾個墨羽衛一揮手,“走,北上,玄醫穀!”雁來山,山洞裡鮮血塗壁,一地殘屍。有人的,有妖的。方海生站在搖曳的火光中,如夜叉降世。擦掉臉上的血跡,轉身要走,有兩個圓球從懷裡掉了出來。是那兩個“仙果”,先前沒注意,一直揣在懷裡。之前與赤蛟的打鬥劃破了胸口,此時兩個“仙果”就像是有生命一樣,從方海生懷裡跳出來,在地上的泥血裡滾做一團。未等方海生反應,兩個仙果竟在地上生根發芽,吸食著地上的血肉,竟生出無數觸手般的根須。篝火被打滅,洞裡陷入一片漆黑。方海生急忙向洞口奔去,忽覺腳下被什麼扯住。不及多想,一道劍氣打出,將那藤須斬斷,飛身飄出洞外。“海生!”方海生眉毛一挑,“你怎麼來了?”凜嶽婷有些氣喘,“我……我看到你……跑出去,就急忙跟來了……海生,這……這是什麼?”幾根肉色的藤須伸出洞口,在月光下揮舞著,看著令人不寒而栗。“我也不知道,總之,不是什麼好東西。”方海生把凜嶽婷攔在身後,手捏劍訣,卻覺得心口一痛,跪倒在地,冷汗登時濕透了後背的衣衫。凜嶽婷一看他這樣子,正要俯身查看,洞口中伸出數根藤須,向二人襲來。凜嶽婷急忙從身後抽出一根烏黑油亮的鞭子,對著那藤須抽去。隻聽一聲脆響,一道藍色的雷光閃過,那藤須仿佛受到了驚嚇一般縮了一下。凜嶽婷手下不停,長鞭連連揮出,將那些藤須逼回洞內。鞭子抽在洞口的石頭上,留下了一道道深深的痕跡。凜嶽婷收回長鞭,口中默念咒語,鞭痕在洞口竟織起一張雷網。藤須在洞內不斷地糾纏攪動,卻是十分忌憚那張雷網,不敢探出來半步。凜嶽婷雙手解印,大喝一聲,一道炸雷劈下,洞口雷光消散。隻見數條黑色的鐵鏈將洞口封起,鐵鏈上還刻著看不懂的咒文。這就是載龍閣的秘法,囚神鎖!載龍閣弟子使用秘法借來天雷之力,輔以特殊咒文,凝而為鏈,可以困鎖天地萬物之靈。雖然沒有什麼殺傷力,但卻可以完全禁錮封印被困鎖者的所有力量。覺難此時堪堪趕到。“娘!”覺難一個箭步衝到凜嶽婷和怪藤中間,脖子上掛的八個佛珠隱隱有佛光閃現。待看到母親已經用囚神鎖封住了洞口,覺難出了一口氣。“娘,怎麼回事?”“這洞裡竟然會有妖物,我沒事,隻是……”母子二人轉身看到跪在地上臉色煞白的方海生。方海生跪在地上大口喘息著,覺難快步上前探查他的脈息,又渡了一截真氣給他,卻是如泥牛入海,竟沒半點起色。“世叔劍骨蝕心發作……娘,我們得趕去玄醫穀……”此時方海生漸漸回過神來,輕聲說道:“不礙事的……之前也不是……沒有過……”說罷,便一口鮮血噴了出來。“世叔,你現在已經傷及心脈,若不及時醫治,會出人命的。阿彌陀佛,娘,我們快回馬車,趕往玄醫穀。”凜嶽婷點點頭,幫著覺難把方海生背在背上,往山下走去。“真丟人啊……”方海生看著凜嶽婷的眼角隱隱有淚光,心裡暗暗自嘲。三人下的山來,天邊已經放亮,遠遠地看著停在河邊的馬車處卻有火光閃動。走近一看,一個穿著黑衣,挎著腰刀的人坐在篝火後麵的一塊石頭上,身後兩個同樣裝扮的人,一個人舉著火把,一個人按著被五花大綁的柳劍辰。“覺難哥哥……師父……姨娘……”看到方海生等人,柳劍辰急忙大喊起來,無奈身後的黑衣人卻把他按得死死的,動彈不得。“你們是什麼人……咳……放開我徒弟……”方海生疾走兩步,腳下一個踉蹌,幸虧覺難眼疾手快,將他扶住。“師父……師父你怎麼了?”柳劍辰看到方海生臉色煞白,嘴角還有血跡,不由得緊張起來。畢竟在自己所能認知的世界裡,師父雖然不能說是天下第一,但也是絕頂高手,能把師父弄得這麼狼狽,定然不是一般的敵人。凜嶽婷看出了來人的身份,身形一轉擋在了覺難和方海生前麵。“要抓人總得說個緣由吧。”那黑衣人看清了凜嶽婷,急忙站起來躬身行禮。“夫人見諒,小的們也是奉命行事。半月之前白水冷家滅門慘案,想必夫人已有耳聞。”“那與我這朋友和他徒弟何乾?”凜嶽婷心知這幫人的齷齪手腕,斂起了平日的溫柔,言語之中處處是居高臨下的語氣。黑衣人又是一躬,“白水冷家滅門一案牽扯太多,聖上憂心,特命我等暗中探訪。夫人這位朋友和他的徒弟,當日便在冷家。”凜嶽婷心下一驚,去看方海生,後者默默地點點頭。事情一下子難辦了。“還請夫人不要太為難小的,畢竟我們墨羽衛隻有一個主人。”黑衣人再次深深一躬,言語間卻沒有身體上那麼客氣。“你們有證據說我朋友便是凶手嗎?”“這個,小的隻管拿人……”“連是不是凶手都不知道就隨便綁人?”凜嶽婷抽出鞭子淩空一甩,一聲響雷驚得眾人皆是一哆嗦。“你們是不是太不把載龍閣放在眼裡了?”凜世一族有不少子弟在朝為官,雖然算不上權傾朝野,也不是誰都能惹得起的。何況眼前這個女人還是當朝天辰武極將軍的妻子,禦賜的誥命夫人。縱然自己身後有大內總管撐腰,但要是真鬨僵了,自己肯定是被丟掉的卒子。這苦命的差事,真是誰也得罪不起啊!黑衣人急忙給柳劍辰鬆綁,猝不及防被柳劍辰一口口水吐在臉上。柳劍辰一溜煙地跑到凜嶽婷身後,去看師父的傷情。黑衣人訕訕地擦掉口水,對著凜嶽婷深深一躬,“車馬已經備好了,請諸位啟程吧。”玄醫穀向北三十裡,有一個小縣城。麻雀雖小,卻是五臟俱全。方海生被關在休整過的地牢裡,雖然算不上舒服,也是乾淨整齊。縣令把自己的屋子騰出來給凜嶽婷和覺難住,一個是載龍閣的尚書令,一個是雲覺宗的大師,若是巴結好了,自己說不定能連升三級!可他的勁卻一分也用不對地方,不僅凜嶽婷對他冷眼相看,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覺難更是閉門不出,安心打坐。凜嶽婷數次問起來,那個叫寧海的墨羽衛隻是跟她兜圈子,說來說去也套不出什麼話來。給家裡飛鴿傳書,卻隻得到四個字的回複:速回,莫問。看來這背後不僅僅是冷家滅門案這麼簡單,而他們將方海生困在這裡,應該是在等一個人。而這個人下午就到了。雲無觴帶著一隊人風塵仆仆地趕到,翻身下馬,一邊解披風一邊往裡走。“人呢?”寧海在他耳邊耳語幾句,雲無觴停下腳步,眉頭擰做一團,“這麼不識相!”略一思量,雲無觴轉身往內室走去。卻在院裡撞上了要往外走的凜嶽婷。雲無觴拱手道:“見過將軍夫人……”“見過雲大總管……沒想到區區一個冷家滅門案,不僅出動了墨羽衛,就連雲大總管都驚動。”“夫人見笑了,為皇上分憂解難,是我們做臣下的本分。這師徒二人與冷家滅門有重大乾係,不過我們一不刑訊,二不定罪,隻是問問兩人在冷家到底見到了什麼。”雲無觴把話說得恰到好處,“如今白水城都變為一片廢墟,十萬人口,生者了了,這師徒二人便是重要的線索。”雲無觴一臉“沒辦法我也很為難”的樣子。“你說什麼?白水城……”“是的,白水於上月被妖怪襲擊,現已變成一地碎磚瓦礫。”雲無觴對著凜嶽婷再次拱手,“我們認為這次妖禍與冷家滅門有重大關聯,夫人維護朋友之心我等十分體諒,隻是王命在身,有些事咱們還得按規矩來不是?”“不過夫人放心,隻是例常詢問。絕不會危及您朋友的安全。”凜嶽婷心知話說到這個份上已經沒有什麼可說的了,原本認為隻是冷家滅門,沒想到整個白水竟被毀於一旦。想起了家書中回複的“速回,莫問”,看來目前事情已經超出了自己所能控製的範圍。“夫人若是願意在這裡小住,便小住,隻是這窮鄉僻壤的……”雲無觴已經在下逐客令了。凜嶽婷知道自己再在這裡待下去也沒有什麼用,不如返回京城將事情打聽明白,再做決斷。以方海生的本事,便是再多十倍的人也休想困住他,隻是現在劍骨蝕心,傷及心脈,需要調養。凜嶽婷回到屋裡,卻見一隻信鴿停在窗台上。喂了幾粒苞穀,凜嶽婷拆下信筒,是夫君的親筆手書,命她即刻返家,不得有絲毫耽擱,可以的話把兒子一並帶走。字裡行間皆是急迫之情,幾處墨跡染開甚至都看不清字。“夫君向來行事穩重,為何這信寫得如此倉促慌張……”不待細想,覺難在外麵敲門。“娘,我能進來嗎?”看到兒子穿戴整齊,手裡捏著一張窄窄的紙條,神色慘然。“出什麼事了?”“娘,我即刻動身,要回雲覺宗。師兄飛鴿傳書……”覺難攥緊了手裡的紙條,強壓心中的悲痛,“師父圓寂,我要立馬趕回雲覺宗……”覺難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掩麵而泣。他自幼離家,拜入雲覺宗慧明門下,師父與他情同父子。突聞此噩耗,便是覺難自幼修習佛法也情難自已,凜嶽婷將兒子攬在懷裡,任他放聲大哭。送走了覺難,凜嶽婷坐上了雲無觴給她安排好的馬車,看著身後那個小縣城漸漸消失在天邊,想起夫君在信中的慌亂,這背後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可自己卻什麼都做不了,隻能如喪家之犬一般不告而彆。凜嶽婷心中一震,神色黯然,不知為何想到了二十幾年前方海生的不告而彆。或許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定數,她隻能暗自祈求上天讓方海生師徒這一趟有驚無險。可是,這天意,往往並不遂人願。有人敲了敲鐵柵欄。方海生睜開眼,看到幾個墨羽衛擁簇著一個黑衣人坐在中間,那人戴著麵罩,一雙鷹目發出攝人的寒光。“一月之前,你可在白水冷家?”“是。”“你都知道什麼?”方海生笑了,露出了一口黃牙,“一個,大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