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劍辰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天中午,空曠的房間裡卻不見了冷箐箐的蹤影。“箐箐!箐箐!”柳劍辰喊了幾聲卻無人應答。看著手上已經愈合的傷口,柳劍辰愈發相信他昨晚所見並不是夢。在牆角的那張大床後麵傳來一聲響動。“箐箐?”柳劍辰不敢確定那就是冷箐箐,說不定是老鼠,或者什麼其他的東西。柳劍辰走過去還沒看清楚,一聲巨響,一團火舌將屋子舔去大半。柳劍辰也被氣浪震飛,滾到牆角。透過一地狼藉,看到不遠處三道金色劍氣飛出。是師父!是師父來救我了!柳劍辰心中高興,卻無意間瞥向那張堆做一團的大床,木片殘渣之間,露出一截血跡斑斑的胳膊。柳劍辰登時心裡涼了半截。之前聽到的聲響,就是冷箐箐。“箐箐在哪?箐箐呢!?”一個低沉嘶啞的聲音在柳劍辰身後響起,竟是冷三少爺。隻見他光著一隻腳,頭發也披散開來,看到屋裡一地狼藉中露出的那節手臂,發出如野獸般的咆哮。冷三少爺瘋狂地扒開那些碎石木片,完全不顧雙手被紮得鮮血淋漓。柳劍辰看著他的背影,傻傻地愣在原地。他不是第一次見生死,卻是第一次如此手足無措。或許早一點把箐箐拉出來,她便不會有事了。冷玉白發現大事不妙的時候已經晚了,轉眼間兩間屋子已經化為廢墟。他糾集了一堆家丁卻不敢上前。方海生和雲無跡的打鬥在凡人眼中無異於神仙鬥法,自己上去連塞牙縫都不夠,現在他隻有祈求不要傷了園中的仙果。方海生堪堪躲過了霞燎天,但是衣服頭發還是被燒掉了一些。雲無跡手中的那根黑色煙杆是妖族世代流傳的法寶,喚作三尺墨玉,又名一鬥乾坤,內中包羅萬象,使用者通過心念妖力催動,便可化出萬千神奇。“三尺墨玉·風雷閃。”雲無跡一吹,一道青紫色雷光挾裹勁風迎麵而來。“劍誌十一·甲臨。”十一道劍光結盾,卻無法完全抵消風雷震的力量,方海生隻覺得一陣酸麻刺痛。眼見一擊得手,落在牆頭的雲無跡又將三尺墨玉放在唇邊。突然異變陡生,原本那股花藥香味的妖氣變得腥臭無比。雲無跡轉身看去,陰陽魚池中被封印的花妖身上滲出鮮紅的汁液,身體也開始萎縮。鮮紅的汁液流入花壇,那些屍體上結成的仙果瞬間發黑變紫,從屍體上掉落下來開始腐爛。“糟了!”雲無跡鷹眼一凜,瞬間聚焦到先前被霞燎天燒毀的屋子,隻見冷三少爺抱著一團染血的羅裙失聲痛哭。“寄命若死,主命難活。”雲無跡耳邊響起這句斷語。花妖與冷箐箐同命相連,冷箐箐要是死了,花妖便會迅速枯萎,那滋養的仙果也會……又急又怒之時,他看到站在冷三少爺身後的柳劍辰,嘴角浮現出一個詭笑:柳劍辰是用來給冷箐箐轉命之人,隻需將他丟入陰陽魚池,便還有一線生機!柳劍辰心念失神,根本沒有注意到自己身處危境!身形忽閃,直奔柳劍辰而去。“劍誌十九·分海。”三道劍氣縱斬,瞄準雲無跡和身前身後三個位置,一擊既出,勢分滄海!雲無跡背後突現一對巨大翅翼,斜飛加速,分海氣勁未至已將柳劍辰抄在手裡。回頭三尺墨玉一吐——“三尺墨玉·軟骨香。”一陣如棉花般的煙霧一下纏在方海生身上,方海生頓感身體如陷土中動彈不得。眼睜睜地看著雲無跡將柳劍辰扔到陰陽魚池中。“師父!救……”柳劍辰隻喊出這三個字便沒了聲息。柳劍辰一入陰陽魚池,那花妖立馬停止枯萎,又重新流出青綠色的液體。方海生看著打開翅膀飛在天上的雲無跡,眉間一小團青焰燃起,軟骨香如冬雪見夏陽一般融化開來。“蓬萊,方海生。”雲無跡笑了笑,也自報了家門:“金翅雕,雲無跡。”“很好,雲無跡,這名字我記下了。”方海生雙手捏訣指天,“劍誌四十三·星落。”風,揚起了方海生的頭發和衣角,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眉間的一點青焰。這世間,鐵律如此。雲無跡抬頭,漫天繁星,即便是白天也依然閃亮。他從未如此害怕,捏著三尺墨玉的手不停地在抖,他可能要死了。雲無跡用儘全身力氣吸了一口。“三尺墨玉·浮生歎。”淡紅色的霧氣從雲無跡口中吐出,在他身邊凝結成團,掩蓋了他的身影。方海生雙手一揮,漫天如繁星一般的劍氣傾瀉而下,沒入那一團霧氣之中。頃刻,那霧氣就被方海生的星落打散一半,雲無跡見狀急忙再吸一口三尺墨玉。“三尺墨玉·鐵羽。”雲無跡翅膀上的羽毛瞬間化為寒光閃閃的鋼鐵,包裹住身軀,借著浮生歎的保護,意欲衝出星落。“想走?沒那麼容易!”方海生後撤一步,左手捏訣。“劍誌十五·混天綾。”一道紅色劍氣飛出,後發先至,將雲無跡纏了個嚴嚴實實。方海生用力一扯,雲無跡發出一聲慘鳴,重重地摔到方海生腳下。方海生一腳踏在雲無跡的胸口,左手劍訣指著雲無跡的麵門,四道紫色劍氣對準雲無跡身上四個死穴。死到臨頭,雲無跡卻還能笑得出來。“你不能殺我,我哥哥是當朝大內總管,你若殺了我,便是跟整個朝廷作對!”“況且,就算你殺了我,你徒弟也救不回來了!啊哈哈哈哈哈!”方海生眉間青焰晃動了一下,伸手揮散四道劍氣,腳上用力,幾乎要將雲無跡的肋骨踩斷。“你把我惹怒了,本來想給你一個痛快的,不過現在我改變主意了。”方海生把手伸向背後,口中默念咒語,緩緩地從背後抽出一整條脊柱骨!“既然我徒弟的命救不回來,那就拿你的命來抵吧!”那條脊柱骨在方海生手中如同活物一般扭動,這是……“劍……劍脊!你要乾什麼!”雲無跡臉色慘白,他聽說過這劍脊是蓬萊劍仙運使劍誌的法器,也是妖族天生的克星。劍脊入體,如萬蛇噬咬,在無儘的痛苦中耗儘妖氣修為而死,對妖族來說不啻於地獄之刑。雲無跡被混天綾纏製,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方海生把那根扭動的劍脊放到自己嘴邊。那劍脊一接觸到雲無跡,仿佛是見了什麼美味的毒蛇,飛快地鑽入雲無跡體內。雲無跡雙目瞪起,身體在混天綾中劇烈扭動,黑色的血絲從脖子上一直蔓延到臉頰。麵色猙獰,從喉嚨裡發出一聲怒吼:“方海生!我大哥不會放過你的!殺了我,你們就彆想過一天安生日子!啊啊啊啊啊啊!”“哦?是嗎?那就看看啊……”方海生用力將雲無跡踩在地上,“區區一個金翅雕,也敢跟我叫板,這世道真是亂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方海生!方!海!生!”雲無跡的慘叫震人心魄,聽到慘叫的冷玉白急忙帶著一眾家丁趕來,看到眼前這一幕,嚇得不敢上前。“這這這……你,你是何人!快……快放開,這……這是當朝大內總管的親弟弟……”冷玉白隔著三十步開外,指著方海生的鼻子叫道。方海生手一揚,一道劍氣打散了冷玉白的頭冠,老頭隨著一頭灰白的散發一屁股坐在地上,嚇得尿了褲子。“你再多一句嘴,被打飛的就是你的項上人頭。”雲無跡還在承受著劍脊食體之痛,撕心裂肺的慘叫聲讓一眾家丁都頭皮發緊。“啊啊啊啊!冷玉白!快殺了他!我死了,你們冷家都要跟著陪葬!啊啊啊啊!”現在已經不是糾結為什麼大內總管的弟弟會來冷家當管家的問題了。披散著頭發的冷玉白像一隻發怒的獅子,對著家丁們大吼:“上啊!平時養你們都是吃白飯的嗎!誰把他擒下,賞銀一千兩!上啊!你們倒是給我上啊!”一千兩,嗯,很誘人,但是也得有命花才行啊!兩人剛才的打鬥幾乎毀了冷府的四分之一,自己幾斤幾兩不清楚,可對麵這個人有多可怕,家丁們還是算得明白的。所以大家隻是拿著刀槍棍棒,擺擺架勢,沒有一個真敢上去送命的。就在這猶豫的空當,雲無跡的聲音已經越來越小。當雲無跡的慘叫消失的時候,方海生腳下隻剩一隻巨大的金翅雕。“雲大管家竟是妖怪……”“這……難道之前抓走李掌櫃女兒的……就是雲大管家……”一眾家丁開始竊竊私語,可冷玉白卻什麼都聽不見,他的耳朵裡麵轟然作響:“如果說雲無跡是妖怪,那他那個身為大內總管的親哥哥……”冷玉白不敢再想,因為他知道自己和整個冷家要完蛋了,不會有任何人能保他。不,不隻是冷家,甚至整個白水也有被抹殺的可能。這個秘密太可怕了,可怕到要用無數的人命去掩蓋。方海生眉間青焰消散,收起劍脊,向花圃裡奔去。陰陽魚池中的花妖還在分泌著青綠色的液體,身下的水麵波瀾不驚,柳劍辰就在裡麵生死未卜。方海生急忙跳入齊腰深的池水,可在水裡摸來摸去也沒找到柳劍辰。慌亂之中聽到身後的牆角傳來一聲氣若遊絲的呼喚:“師……師父……”方海生循聲望去,隻見柳劍辰半坐在牆角,身上沾滿了池中的綠水,雙目微睜,旁邊蹲著一個衣著華美的和尚。和尚見方海生跑過來,站起來叫了一聲:“世叔!”方海生哪管那麼多,急忙蹲下來查看柳劍辰的傷勢。“無礙的,我給弟弟吃了雲覺宗的毗奈耶還天,現在已經不礙事了。就是身體虛弱,需要調養。”方海生這才打量起眼前這個和尚來,與他認識的那些質樸的雲覺宗和尚不同,這個和尚長相俊美,衣著華貴,僧衣是量體而裁,上麵用金線繡著“祥雲和佛”字。在手腕和膝肩都有皮質防護,與其說是僧衣不如說是佛門風格的俠客勁裝。脖子上掛著一串拳頭大的“卍”字佛珠,鼻梁英挺,劍眉鳳眼,若不是光頭戒疤有點違和,一定是個絕美的美男子。看著方海生上下打量自己,和尚對方海生合十行禮,“參見世叔,小僧法號覺難,雲覺宗十八羅漢堂降龍弟子。”怪不得一身勁裝打扮,原來是雲覺宗的武傳弟子。方海生與慧明等人交好,叫一聲世叔也無可厚非,況且方海生心掛徒弟,也無心在意這些稱呼。看來這個世侄還是很夠意思,毗奈耶還天是雲覺宗一等一的療傷聖藥,可以活死人肉白骨,隻有最高級的雲覺宗弟子出門遊曆才會隨身攜帶,沒想到這個覺難也就二十出頭,不僅身懷毗奈耶還天,竟然還是最高級的武傳弟子——十八羅漢堂的降龍之名向來隻給武功修為最高的弟子。方海生正要說什麼,背後忽然火光衝天,回頭看去,隻見冷三少爺一手抱著冷箐箐的屍體,一手舉著火把,將花圃中的斷屍殘手一一點燃。一時間黑煙四起,焦臭味熏得人直往後退。冷玉白隔著火焰對兒子大聲咆哮,冷三少爺卻不言不語,埋頭點火。一會兒的功夫周圍的八卦花壇儘數點燃,那斷屍殘手竟然像潑了油的乾柴,一觸即燃,而且越燒越旺。冷玉白看著在火焰中焦黑的屍體和仙果,頹然跪在地上,雲無跡的死讓整個冷家已經在劫難逃,如今仙果被焚,自己的最後一線生機也沒有了。身後的家丁見勢不妙早已四散而逃,冷府上下亂做一團。看著火焰包圍中的兒子,和他手上死去多時的孫女,冷玉白頹然跪在地上欲哭無淚。“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冷三少爺低沉嘶啞的吼叫聲從火焰裡傳出,重重地擊打在冷玉白的心上。“我與邵茗雖然是人妖殊途,但卻真心相愛。可你為了爵位、名利,聽從那妖物的唆使,將她封禁於此,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好了,現在箐箐已經死了,你不可能再要挾我了,我要將這害人的東西燒個精光!這一切都是你的報應!報應!“冷三少爺舉著火把走近了陰陽魚池,點燃了被釘在池中的花妖。火焰燒斷縫住花妖的金線,花妖的身體在火焰中舒展開,竟是一個美豔的女子,她對著冷三少爺伸出了手:“三郎,你終於來了……”“是的,我帶著女兒來了,我們一家三口終於可以團聚了。”冷三少爺抱著女兒的屍體跳入陰陽魚池,瞬間如滾油潑入火堆,火焰衝天而起,映著冷玉白那張癡傻的笑臉和風中繚亂的灰發。三天前,北口山樹林中,兩個黑衣人查看著地上那具已經生蛆發臭的無頭虎屍。“是蓬萊劍誌沒錯。”“從打鬥的痕跡來看,一擊斃命。”“我都說了!那家夥是蓬萊劍仙!”一個半人多高的兔子,兩個前爪捧著一節青玉米杆,咯吱咯吱地啃著,“我還中了他一記劍誌,打得我元氣大傷,現在都不能化形。要不是危難之間用了土遁逃命,怎麼可能還在這裡!我可是跑得飛——快!才逃出來了!”“嗯,這玉米杆不錯,你們還有嗎?最近光啃竹子了,牙疼。”一個黑衣人直起身來,瞥了一眼書生的殘屍,發出了不屑的笑聲,“他們去哪裡了你知道嗎?”“當時我害怕得緊,不敢湊到前麵去。不過好像聽他們說……說什麼來著?”兔妖一邊撓著頭,一邊拿眼偷瞄這兩個黑衣人。一個黑衣人變戲法一般地把一捆青玉米杆扔到兔妖臉上,“彆廢話,快說。”“誒誒!好!啊……我想起來了,他們說要去白水。”“白水!?你確定嗎?”“對吃的發誓!不騙你們!”兩個黑衣人對視一眼,一個發話了:“你先回去稟報相爺,我立馬趕往白水。”“白水有雲無跡,何況他手上還有三尺墨玉,不用擔心吧?”“不行,畢竟對方是蓬萊餘孽。而且我在乎的並不是雲無跡的死活……”“你是說……”“小心駛得萬年船!速速動身!”京城,皇宮,極心殿。偌大的極心殿裡,隻擺著一張巨大的龍床。窗戶都被釘死,隻有床邊兩盞琉璃燈照出床上兩個人的麵孔。一個男人和一個赤裸的女人。男人躺在床上,頭探出床沿,看著這極心殿顛倒的黑暗。女人在他的身上聳動著,發出陣陣嬌喘。男人是當朝聖上,女人是他最寵愛的妃子。黑暗中傳來一陣腳步,帝王的眼中漸漸出現了兩個顛倒的人。一個是大內總管雲無觴,一個是捧著食盒的小太監。“皇上……仙果到了……”雲無觴讓到一邊,小太監跪著從食盒裡取出一個嬰兒拳頭大小的仙果,膝行至床邊,將仙果捧到皇上嘴邊。皇帝依舊盯著眼中顛倒的黑暗,伸過嘴去咬了一口,沒有預想中的鮮甜可口、汁水四溢,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類似於生肉的味道,甚至還有點黏膩。皇帝起身一把推開身上的女人,將口中的果肉吐在小太監臉上,淡淡地問了一句:“你叫什麼名字?”小太監跪在地上不停地發抖,說不出一個囫圇話來,剛要張嘴,一道寒光閃過,小太監的人頭滾落在地。皇帝用劍指著雲無觴,“你要是再敢拿這種東西來糊弄朕!下一個死的就是你!雲無觴,你要知道自己是乾什麼的!”“老奴不敢,”雲無觴躬身行禮,卻不下跪,“白水的新果算算日子應該已經熟了,這兩日就能送來,請陛下暫且忍耐。”“儘快吧,不要再搞什麼事了。”皇帝扔下劍,轉身把女人拉到懷裡,頭也不抬地喝道,“沒你的事了,滾吧!”雲無觴躬身退下。回到內務府,卻看到兩個帶鬥笠的黑衣人站在桌邊。雲無觴眉毛一挑,“嗯?怎麼就你們兩個?無跡呢?”兩個人對視一眼,從懷裡摸出一根長長的金色羽毛。雲無觴心神大震,幾近站立不住。抓緊了身邊的太師椅才勉強穩住身形,從牙縫裡惡狠狠地擠出幾個字:“誰乾的!?”“蓬萊餘孽。”“還有,白水冷家被付之一炬,顆粒無收。”如果說剛才是飛來橫禍,那現在就是雪上加霜了。“你們確定嗎?有沒有回稟相爺?相爺怎麼說?”“相爺說,殺無赦。”“殺無赦!?”雲無觴重複著這三個字,將楠木太師椅的扶手一把捏得粉碎,“我要讓他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