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嶺山,議事洞府。葉滄起與鳳邪對弈一夜,亦懟了一夜。天漸漸亮了,姐弟二人望向外頭的天色,耳朵動了動,突然沉了臉色。“出事了。”鳳邪沉聲道。葉滄起喚了鷹妖衛前來,卻見兩名豺婢攙扶著瀾止匆匆進來。滄起一見妹妹渾身是傷,鮮血糊了滿身,連忙過去查看。細細檢查過後,滄起發現這些都隻是皮外傷,傷不了性命。可瀾止神情呆滯,瞧著很是嚇人。“寶瀾?寶瀾!”鳳邪怒極,“這究竟是何人所為?哥哥給你報仇!”“彆喊了,”葉滄起麵色陰沉,雙眸微眯,“來人,傳妖醫!”妖醫給瀾止塗好傷藥便聽命退下,葉滄起走上前來,捏住瀾止的下巴,“寶瀾,看著我。”瀾止乖乖地望向姐姐,杏仁兒眼裡蓄滿了淚,“姐姐,他不信我了。”方才在街市外頭,當仙門弟子群情激憤攻擊她的時候,她將希望寄托在淨渠仙君的追蹤複還術上。用某種生靈身體的一部分做引,便可探知他一日之內所做之事。當初在紅岩村,淨渠仙君始終信任她,相信她不會殺阿鉗一家,甚至用這種極其耗費法力的法術重現那夜的情形,證明她和牛怪們沒有殺人。若仙君信她,隻要再用一次追蹤複還術,定能還她清白,維護仙妖同盟。可是今天,仙君從六棱山趕過來出現在她麵前的時候,麵色冷如嚴霜。她請他重現她與凝華對戰時的情形,他卻搖頭不肯,而是飛身下去抱起凝華的屍身便走。她急忙集中精神,想進入仙君的靈識中與他溝通。然而他的心門緊閉,無論她怎麼努力都進不去。“仙君!!!”瀾止不得不高聲喊,“難道連你也不相信我嗎?!”“你做的事,可否值得相信?”仙君涼薄的語調如同灌了冬日寒風,刮得人心裡涼颼颼的。“我做了什麼……”“雪泉洞,檀木雕,你沒有斬碎。”葉瀾止一怔,他發現了……仙君說得沒有錯,她的的確確沒有斬碎檀木雕,沒有斬殺邪君。就在阿斬揮下的那一瞬,她的心劇痛不已,豆大的淚珠滾落下來,怎麼也止不住。雙手瞬間僵在半空,再也斬不下來了。與邪君相處的點點滴滴不住地在腦海中翻滾,傲嬌的他,野蠻的他,機敏的他,霸道的他,好色的他,孩子氣的他……瀾止也不知自己對邪君抱有怎樣的情感,但在她心裡,從未將他當作一團所謂的“邪氣”。他是一個人,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情有義的鮮活的人。當他遭遇不公正的待遇,當他為了她選擇放棄抵抗時,她也會無比心疼。舍不得他死,她的身體比她的頭腦更早發現,及時阻止了她。“哈哈哈哈,小丫頭片子,就曉得你舍不得本君!”邪君在檀木雕中動了動,嘚瑟得厲害。“邪君,答應我一件事。”葉瀾止揩了揩眼淚,板著臉道。可她這種嚴肅認真的小表情在邪君眼裡,仍是可愛得很。他笑嗬嗬地道:“一件忒少,顯不出本君威武雄壯的氣勢,多說幾件,越多越好!”葉瀾止被他逗得一笑,忽而想起不能被他帶跑偏,連忙又板起臉來,“無需很多件,隻這一樁,你能做到便好。”“儘管說!本君為你,赴湯蹈火。”“永遠不會危害天下蒼生,讓仙君陷入‘身敗名裂、生不如死’的困境。”邪君默了一瞬,道:“本君從前說要禍禍天下,不過是憋悶了太久,說出來氣氣他。你相信嗎?”“我相信。”“真可愛。”邪君笑道,“乖丫兒放心,待本君出去以後,一定好好同那個死板的家夥說說,再也不氣他玩兒了。”“不行,你留在這裡,暫時彆出去。等七月半過後,鬼邪之氣消退,我再來接你。”“你還是不信我?”“我既已決心信你,就不會再動搖。”葉瀾止鄭重其事地道,“但我也必須讓仙君放心。他一直擔心你會禍亂,我也一直勸不動他。如果現在帶你出去,仙君怕是更聽不進勸了。所以,我先出去同仙君商議,求他給你一點時間。而你就老老實實待在這兒,向仙君證明你不會作亂。如此,事情才有轉圜的餘地。”瀾止一旦下定決心,便不再似先前那般慌亂,而是迅速理清思路,做出準確的判斷和高效的策略。為防止鬼邪之氣影響邪君,也為了讓仙君放心,葉瀾止將檀木雕安置在雪泉水底。這雪泉洞構造奇特,彆看雪泉水冰涼,上頭還浮著雪花,水底卻埋著雲狐當年研製火焰山遺留的火種。下去一趟再鑽上來,當真是冰火兩重天,把瀾止折騰得有點兒暈乎。以至於凝華布下的陷阱,她竟半點也沒有察覺。她一直想著儘快將此事告訴仙君,卻沒想到……她主動說出來同他商量,與被他發現,是全然不同的。前者,他可能會生氣,可能會否決,但兩人仍是坦坦蕩蕩的。而後者,代表欺瞞,甚至是背叛。失之毫厘,差之千裡。“背信棄諾者,不值得相信。”葉瀾止一個激靈,感覺他的聲音比雪泉洞的雪花還要冷,又比雪泉水底的火種還令她灼痛。一直以來建立的信任,當真這麼輕易就被抹去?她不肯相信,執著地喊道:“仙君,你相信我,我本來就打算告訴你的,是凝華一直追殺我,逼我離開你和仙門,我才……”“這世間最令人懷疑的,便是‘本來’二字。”仙君沒有看她,冷道,“仙門弟子聽令。”“在,老師祖!”“回營,救人。”仙門弟子麵麵相覷,在殺葉瀾止報仇和及時救凝華真人性命之間,選擇了後者。葉瀾止遠遠望著他的背影,額上傷口的血蜿蜒而下,猩紅的,模糊了雙眼……葉滄起將瀾止輕輕地擁進懷裡,“你要為一個男人自暴自棄嗎?”“不是的!”葉瀾止昂起頭,“姐姐你不懂,仙君他不一樣!”他是那個帶她一路成長的人,是第一個無條件相信她的人,更是她傾心愛慕之人。如果沒有他,她不知道如今的自己會是什麼模樣,所以他的一顰一笑對她而言都至關重要。“好的,姐姐重新問。”葉滄起道,“你要為一個不一樣的男人自暴自棄嗎?”葉瀾止默了一瞬,冷靜下來。她明白姐姐的意思,“情”之一字,令人甜蜜如墜糖罐兒,最是動人,也最是傷人。若無“情”字,人生沒甚意思。但是,人生在世,不是隻有“情”字而已;學本事變強大,也不是為了一個男人而已。她是仙門弟子,是仙君傾心培養出來的修仙者,更是妖族公主,是父王的女兒。“姐姐!”葉瀾止抓住滄起的手,“快去後山洞穴,凝華偷走了娘親留下的鳳尾花,說是把父王的屍身帶走了。雖說她是為了激怒我,不知真假,但也不得不防!”鳳邪一驚,轉瞬間飛出議事洞府。仙門大營,淨渠仙君將凝華帶入營帳之後便屏退了所有人,一直未出。“代掌門!”寒杳帶著其他弟子跟過來,向墨安抱怨道,“老師祖不準我們進去看師父的情況,也不讓我們去找妖女討回公道,這實在是……”墨安斜瞄了她一眼,“老師祖自有安排,凡仙門弟子皆返回各自營帳,未接到命令不得輕舉妄動。”“可是……”“怎麼,連我的話都不聽?”墨安麵若寒霜,態度堅決,寒杳思及師姐寒枝的下場,忙低了頭,“弟子領命。”寒杳等人走後,墨安難掩心中的焦急,在營帳外來回踱步。隻要凝華還有半點脈搏跳動,淨渠仙君便可用“蒼生燎”將她的命救回來。使用“蒼生燎”應該不會用太久時間,可他們一直都沒有出來,難道出了什麼狀況?如果凝華已經死了……想到這裡,他心中仿若擂鼓,震痛不已。墨安與凝華從小一起長大、一起修煉、一起除妖,配合默契。情意在歲月的沉澱中悄然滋長,他為她動了情。然而,在一次圍剿媯林妖洞的任務中,墨安對一隻兔兒妖生了憐憫之心,導致圍剿行動失敗,他自己也落入陷阱、法力儘失。幸而那兔兒妖感念他的恩情,返回相救,才讓他活了下來。墨安重傷昏迷了十天十夜,醒來時凝華丟給他一張血淋淋的兔子皮。她認定那兔兒妖不僅害他性命,更迷惑了他的神智,於是一支金箭射來,要了兔兒妖的命。凝華堅持除妖務儘,殺兔兒妖是為他好;墨安堅持善妖可交,不應濫殺無辜。兩人分歧越來越大。但無論有多少分歧,在墨安心裡,凝華始終是那個初初令他情動的倔強姑娘,是他最舍不得傷害的人。他亦盼望有朝一日,她能稍稍理解他的心,將她那滿身尖刺收回。“墨安,進來。”一聽到仙君召喚,墨安飛一般邁入營帳。隻見凝華躺在席上,身體冰冷,毫無生機。仙君將她圓睜的雙目合上,為她蓋上一件披風,遮住她的傷口。顯而易見,她早已沒了呼吸和脈搏,即便是“蒼生燎”也救不回了。“她……她……”墨安微微哽咽,從未想過那麼堅強又倔強的她,會走在他前頭。“雙手手腕筋骨折斷,有狼牙咬痕。從咬痕和傷處氣息來看,確實是葉瀾止的手筆。”淨渠仙君理智分析,“死因是心口的劍傷,長劍貫穿,傷口與阿斬的貫刺形狀一致。現場目擊者很多,殺人動機充分,無論從哪一點分析,葉瀾止都逃不脫嫌疑了。”墨安愕然,今日的淨渠仙君有些奇怪,雖然他從前也總是理智淡然的,但總會若有似無地庇護葉瀾止。可今日的仙君比往日更加理性,提及葉瀾止時語調冰冷,仿佛她隻是個陌生人。“老師祖也相信是瀾止師妹所為?”墨安再怎麼掛牽凝華,卻也不信瀾止會做這種事。“嗯。”“您可曾用追蹤複還術查驗過?”淨渠仙君從凝華身上撚下一根發絲握在掌心,一揮手間,營帳布幔上熒光一閃,顯現出一幅幅畫麵來。畫麵中,一切儘數返歸至今晨的六棱山上。雪泉洞有上下兩個入口,下方通向施法石盤,上方通往山頂。凝華從另一條道來到山頂,拿了個瓷瓶出來,準備灌些雪泉水回去泡茶。忽而瞧見洞穴裡有紅光微閃,她沿著雪泉水尋過去,便見葉瀾止在對檀木雕說話。“邪君,仙君性子實在太悶,與他相比,還是同你在一起更有趣。”邪君嘚瑟地笑,“這麼說,你更喜歡本君,是不是?”葉瀾止小臉一紅,點了點頭。“唉,可惜本君困在這檀木雕裡,不能將你抱入懷中。若能獨立為君,咱們便能長長久久地在一起了。”葉瀾止將檀木雕擁緊:“有什麼法子嗎?”“七月半,鬼邪之氣可助我極速修煉化形,獨立為君。屆時本君便可席卷天下,做一方霸主,你便是霸主夫人,是本君唯一摯愛。”葉瀾止臉兒一紅:“你……你說,要我做什麼,我便做去。”“乖丫頭,在那之前,不能讓仙君找到我。”“好,你安心藏起來,我不會告訴仙君的……”葉瀾止將檀木雕藏入雪泉水底,出水時恰好看到了凝華。為防止凝華向仙君告密,更為報複凝華之前的陷害之舉,葉瀾止追殺凝華,最終殺了她。隻不過當時晨霧彌漫,葉瀾止並不知自己已抵達七嶺山街市,被眾人看到了所作所為。墨安看完重現畫麵,大吃一驚,“這……追蹤複還術,會否出差錯?”若如瀾止所言,凝華追殺她,倒還有幾分可信度。瀾止追殺凝華,還特特殺到街市,被人瞧見,怎麼想怎麼覺得蹊蹺,倒像是有人故意引導。“不會,除非凝華會‘重還’之術。但很顯然,她的法力並未達到這種境界。”淨渠仙君道,“葉瀾止堅持說是凝華追殺她,凝華的記憶顯示是葉瀾止追殺她。經過方才檢查,凝華體內的契約咒還在,且沒有觸發過的跡象,這說明她並未對葉瀾止動殺念。究竟何人說謊,顯而易見。”“老師祖打算如何做?集仙門之力,為凝華報仇?”淨渠仙君看了他一眼,“你可信她?”“老師祖難道不信?”“我……”淨渠仙君沉默片刻,撫了撫額,隻覺腦中空白,心頭冰冷。邪君被分割出去,他應該會感到輕鬆才對,可不知怎的,那一瞬間他全身如墜冰窖,好像有什麼重要的東西流失了。他感受不到喜悅、歡愉,也不知何為生氣、憤怒,分明記得與瀾止相處的點點滴滴,記得自己喜歡這個俏麗姑娘,可看到她的時候心裡卻無半分波瀾。當她被眾人攻擊時,他從腦海中“提取”出一些畫麵,皆是他過去如何幫她、訓練她的。這些畫麵裡附帶了一些情緒,比如為她的險境擔憂,為她的進步喜悅,為她的笑容心動……那是怎樣的感覺,他看到了,卻再也感受不到。就連看到瀾止與邪君密謀、背叛他的時候,原本應該出現的“嫉妒”都隻存活在記憶中。他的心原本是一片草原,那棵名為“天下蒼生”的參天古樹傲然屹立其上。因為她的出現,草原上繁花盛開,錦簇團團。而現如今,他的心,一片荒蕪。“凝華已死之事按住不發,”淨渠仙君道,“將寒杳等相關人等帶來,一一審問。傳令下去,任何人不準向妖界挑釁,避免引戰。”墨安深深地凝望凝華慘白的臉,縱然為她萬般難過,但理智告訴他,老師祖所言是目前最適合的安排。“是,老師祖。”“報!!!”營帳外頭傳來弟子的聲音。墨安皺了皺眉頭,示意仙君留在此處,自己出去應對。他掀開帳幔,便見他的弟子文越跪在外頭。文越留守落霞山,此時趕來卻是為何?“掌門聽聞凝華師叔被瀾止師叔所殺,大為震動,特下掌門令,請師父接令!”“什麼?!”墨安疑惑,“掌門不是在閉關嗎?”“與魔族決戰事關重大,掌門始終放心不下,在仙妖大軍出發第二日便帶我等趕過來。”文越解釋道,“掌門身體不佳,一路行進較慢,於是先派了凝華師叔前來協助。昨晚我們趕到三十裡外,掌門聽聞大勝消息本已放心許多,預備同師父一道回落霞山,豈料傳出凝華師叔被殺的消息。掌門怒極攻心,嘔血不止……”“嘔血不止?!”“是,掌門不肯就醫,堅持要為凝華師叔鳴冤,特發掌門令――”墨安單膝跪地,“徒兒墨安接令。”文越拿出青銅令牌,“葉瀾止虐殺同門,妖性難除,著廢去仙力,逐出師門。妖族傷我仙門弟子,辱我仙門威嚴,若不加以遏製,他日必越發囂張,傷及天下蒼生!代掌門墨安統領仙門大軍備戰,今夜攻入妖都,為仙門死傷子弟討回公道,為天下蒼生除害!特此,令。”墨安驚愕不已,他伸出手欲接下令牌,又忽而一頓,轉頭望向營帳。掌門欲戰,老師祖欲和,他究竟該作何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