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瀾止駕乘雲頭,朝賓客樓飛去。一路上都很安靜,詭異的安靜。從靈修台到此處僅隔了一片樹林和一小段山路,卻完全是冰火兩重天。山門至靈修台,血腥屠殺;賓客樓至澤被殿,安靜如常。她注意到,賓客樓被一層黑色的結界擋住,隔絕了下麵的聲音、法力和血氣。看來數斯早有謀劃,就是要打仙門一個措手不及。有幾個弟子渾身是血地跑來報信,卻被擋在黑色結界之外。葉瀾止拈了個訣,將結界破開一個口子,和他們一道上山。他們剛穿過去,一群蚊子“嗡嗡”飛來,吐出黑氣,將黑色結界補齊。葉瀾止穩穩地落在賓客樓頂的飛簷上,搜尋應急結界的開啟處。弟子們衝入賓客樓報信。住客們跑了出來,慌亂不已。戰王鳳邪身在外頭,各大仙門的掌門真人也不在此。住客們沒有主心骨,紛紛往山上逃。糟了!哥哥不在,落羽杉一個嬌弱的姑娘該如何自保?葉瀾止正欲通知落羽杉逃走,便見她快步而出,跟報信弟子說了幾句話。其他人離開賓客樓朝山上跑,落羽杉卻轉身朝相反的方向行進。她繞到賓客樓後麵,尋了個樹木繁盛之處,將地上的落葉殘枝掃開。雙足化作根係,牢牢地紮進土壤中。隨著根係越紮越深,她的身體亦漸漸沒入土裡,不留痕跡。一片杉樹葉從樹梢上飄落,亦隨之沒入土中。葉瀾止一拍腦門兒,笑了。她怎麼忘了,初次見麵的時候差點兒被落羽杉整死。這姑娘瞧著柔弱堪憐,卻並不蠢,自保的本事還是有的。葉瀾止不敢再耽擱,雙手覆在磚瓦上,一片一片地搜尋。終於,掌下“嗖嗖”地躥起涼意,找到了!她掀開那片瓦,瓦下有個菱形的標記。她將右掌心覆上標記,口中喃喃念起仙君教授的靈訣。突然,樓頂四道飛簷上的靈獸石雕徐徐轉動,獸口一起向天空吐出道道銀光。所有銀光交織在黑色的天幕上,勾畫出一道符咒。那符咒猛然擴展開來,將整座落霞山籠罩,形成銀色結界。銀色結界內層浮現出一層青色結界,又將所有黑色結界逼顯出來。一瞬間,青色結界與黑色結界轟然破碎,產生的氣浪震動山巒。腳下的賓客樓劇烈晃動,葉瀾止趴下身來扒拉著屋脊,這才沒有摔下樓。劇烈的震動消失了,山中變得格外靜謐,連鳥雀都好似屏住了呼吸,半聲啼鳴也無。樹上的葉子剛剛離了梢,便飄在半空裡一動不動。葉瀾止驚愕地發現,整座山被定住了,山中的一切悉數靜止。連她自個兒都動彈不得,隻能乾瞪著倆眼珠兒。什麼鬼?嗯嗯仙君可沒說應急結界是這種效果!這這這,她可咋下去啊?一隻微涼的手伸向她的後腦勺,指尖輕點過後,她一個激靈蹦躂起來。“誰……”葉瀾止看清來者,立時蕩漾起笑意,“師父!”她撲過去,雙臂緊緊摟住玉驚弦,恨不得跟俊師父長在一處。玉驚弦溫柔地攬住她,“這結界,是老師祖設下的?”“嗯嗯!”葉瀾止連連點頭,“仙君開山立派時便設下了,以備不時之需。他的結界老厲害了,一出手,其他結界都會被震碎!那數斯的結界全毀了,連你……”她一抬頭,忽而瞥見玉驚弦麵上閃過一絲不悅,連忙放低了聲音道:“仙君不是故意毀掉師父的結界的,師父莫生氣。”那青色結界正是玉驚弦的手筆,如今亦化為齏粉。“為師確乎生氣,但非是氣老師祖,而是氣自己。”玉驚弦斂去麵上不悅,恢複從前的溫柔,“幸而老師祖震毀結界,震醒了為師。否則,為師連發生了什麼都不知,平白讓魔物毀了仙門,又有何麵目活在世間?”原來師父是這般想法,倒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發絲飄動,心頭情動,她不由地又貼近師父幾分。“葉瀾止!”腦中傳來淨渠仙君的喝聲,震得葉瀾止身板兒一抖,清醒起來。她捶捶自個兒的腦瓜子,推開玉驚弦的懷抱,心中懊惱。危機時刻頻頻走神動情,她到底是怎麼了?花癡也不是這麼花的呀!“嗯嗯仙君,你還好嗎?”身體的疼痛漸消,想來他的情況有所好轉。“尚可。”仙君道,“應急結界已將魔物定住,此乃攻殺的最佳時機。一刻鐘,速至!”葉瀾止忙將仙君的話轉達。玉驚弦揮了揮拂塵,“墨安,凝華。”二人自遠處飛身而至,身後帶領著各自的弟子。有人類有妖類,皆是這些日子以來二人負責訓練的。瞧那有條不紊、嚴陣以待的模樣,倒是有幾分打勝仗的架勢。“掌門,徒兒在!”“迎戰!”——動情小分割——花癡啊花癡——靈修台上,烈火灼灼,將蚊蟲魔氣悉數焚燒。銀色結界籠罩,火障慢慢退去,顯露出數斯與銀甲獬的影形來。它們被定住,保持著尖嘯的姿勢,瞪大了眼珠子。因了無法凝聚完整的形體,它們身上一塊青一塊白,一塊有羽毛一塊光禿禿。這倆魔物本就長得駭人,如今頗似得了“斑禿”的動物標本,直挺挺地僵在看台上,既醜陋可怖又滑稽可笑。布下火炎陣的弟子們可沒工夫笑,他們剛剛脫離死境,緊繃的神經一鬆開,身子便不由自主地頹軟下來。手背一揩,滿臉的汗液。淨渠仙君身子晃了晃,又勉力撐起來。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臂,魔毒蔓延得極快,已至他的胸腹。縱然他極力隔絕與葉瀾止的感覺互通,也隻能讓她稍稍好受一些。“仙君!”隔了老遠,葉瀾止火急火燎地喊他。她在擔心他呢……淨渠仙君唇角輕輕一勾,又很快恢複淡漠。他將袖子放下,手臂背在身後,靜靜等她奔到他的身邊。然而,玉驚弦的速度更快。他率先趕到,將瀾止擋在身後,向仙君作揖,“老師祖暫且休息,剩下的交與我等便好。”淨渠仙君心頭一頓,越過玉驚弦的肩膀,瞥了瀾止一眼,神色暗了暗。玉驚弦似一座山橫亙在中央,阻隔了瀾止奔到仙君身邊的腳步。仙君頭一次覺得這個仙門後輩有些礙眼,但除魔關頭,不可有雜念。仙君斂氣屏心,微微頷首,“嗯。”玉驚弦指揮眾弟子列陣,裡三層外三層將倆魔物圍住。隻見弟子們拿出各自的武器,蓄勢待發。“為枉死之人,為血染之山,為佑我仙門,攻!”玉驚弦一聲令下,萬般武器齊發,一齊戳向倆魔物。一時間彩光齊閃,雷聲齊鳴,劈裡啪啦,呼啦哈嚓,比過大年還熱鬨。“嘩……”葉瀾止望著這一幕,目瞪口呆。天了嚕,這陣勢,甭說倆魔物了,就是座山頭,也得被轟成碎渣渣。師父這是下了血本呀!還彆說,玉驚弦飛身立在陣法中央,手揮拂塵指揮若定的模樣,比仙君還氣派。她感覺臉上熱辣辣的,小心臟“撲通”個不停,不禁捂住自個兒的心口,免得心兒跳出來。“咳咳!”淨渠仙君輕嗽兩聲,不動聲色地傾身過來,一步兩步,蹭到她身前。“仙君,你擋到我了。”葉瀾止一邊提醒,一邊扒著他的肩膀再飛高一些,好將師父上陣殺魔的英勇場麵看個真切。她一臉崇拜,好似玉驚弦是這世上頂偉大的人物。淨渠仙君張了張口,不知說些什麼好,隻覺似吞了樹上新結的澀果,酸倒了牙,澀壞了心肝兒。“仙君你瞧,我師父成功了!”法陣中央一陣劇烈的顫動,數斯和銀甲獬的身軀四分五裂。銀色結界忽明忽暗,漸至於消失。淨渠仙君心中微微悵然,那是五百年前開宗立派之時,他與影川打賭設下的。彼時,影川還在,他亦還隻是他。萬事萬物皆有儘時,應急結界的效力隻能到此為止了。那顫動慢慢消失了,法陣恢複平靜,想來那兩隻嗜血魔物再無法作怪。葉瀾止興奮極了,越過仙君飛向師父,預備頭一個道賀。“回來!”仙君情急之下傾身握住她的手腕。葉瀾止疑惑回頭,“咋了?”突然,法陣轟然爆破,激蕩起的氣浪震得眾人紛紛後退。而那爆破的中心點,有許多銀白的塊狀物崩竄而出,朝眾人刺去。“啊!”那東西又硬又尖利,在氣浪的裹挾之下崩竄速度極快,殺傷力更是驚人。許多人躲閃不及,被那東西刺傷,甚至貫穿!這時,一塊利物崩竄而來,直刺葉瀾止後頸!淨渠仙君一揮衣袖,將葉瀾止攬入懷中,以己背迎敵。葉瀾止覺察到發生了什麼,立時默念靈訣。一朵雲頭快速飛來,擋在前頭。那利物碰到雲頭邊沿,被雲頭一杠,彈向彆處。“你瘋了?!”葉瀾止連忙查看仙君的脊背,“傷已經夠重了,還替我擋,你不要命了!你的結界呢,夾饅頭吃了?!”仙君凝視著她,心中也在懷疑自己。他心懷天下,常救萬民於水火,救人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可是方才分明有很多種方法救她,他卻在那一瞬間腦殼壞了,用這樣魯莽、衝動且愚蠢至極的法子。“哈哈哈哈,‘情’之一字,最易讓人壞掉腦殼,變得衝動愚蠢。”體內邪君蠢蠢欲動,放肆嘲笑他,“承認吧,她就是個小妖孽,引人犯罪的小妖孽。而你,我們的仙君喲,你偏偏愛上了她……真有趣!”“閉嘴!!!”淨渠仙君怒道。葉瀾止一怔,不可思議地瞪著他,又氣又惱又委屈又傷心。她不過是擔心他受傷,說了他幾句,他卻這樣凶她!鼻子酸酸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她感覺比父王不給她辦束尾禮還要難過。淨渠仙君知曉她的心情,想要安撫,卻又無從解釋。邪君還在狂笑,“嘿寶貝兒,親上去,親這妖孽的小嘴兒,保證她不傷心了,還會死心塌地地愛上你!快快快!”仙君強忍住發飆的衝動,將頭彆過去。葉瀾止以為他不想理她,越發難過,氣呼呼地道:“我閉嘴便是了!”說罷,她跳上雲頭,飛向玉驚弦,將仙君遠遠地甩在身後。“師父,您怎麼樣呀,有沒有受傷?”葉瀾止對玉驚弦關心備至。“師父沒事兒,”玉驚弦輕輕撫摸她的額頭,“瀾止呢?”葉瀾止乖巧地搖搖頭,對師父綻放微笑。仙君心裡一緊,攥了攥拳頭又慢慢放開。為一個人牽腸掛肚,拈酸吃醋,這凡俗兒女的小心思,如今染進了他的心坎兒。是了,到了這般境地,他又豈會再看不懂自己的心?隻是,從何時啟始的呢?她爬上淨天柱時,渾身是傷,狼狽不堪。她對著護陣晶石傻笑,眼底的倔強如日光般明亮,霎時點亮了那方黑洞。他拯救鹹陰城時,她望著他,眼中的那一抹癡色讓他心驚。在紅岩村時,他將瀾止從水底拉出來,為她的腿療傷。“你喜歡我,是不是?”她傻乎乎地問出這句話,他卻隻道了句:“莫用我的臉笑得恁猥瑣。”……彼時不通情,此時又有何道理讓她為他守著那份“喜歡”的心?更何況朱雀詛咒橫亙在此,不該動的心,不該有的情,必須到此為止。“哈哈哈哈,你生氣了,心如止水的仙君生氣了!”邪君大笑道,“真是可愛啊,為情所困……要不你把身體給我,我保證把她搶回來!”仙君不再理會他,指尖拈出一個寒冰訣置於眉心之上。酷寒的冰淩鑽入體內,封住躁動的情緒。邪君的笑聲亦漸漸消失了。淨渠仙君降落地麵,撿起一塊利物查看。這玩意兒不是彆的,正是銀甲獬的屍塊。銀甲獬沒有毛發,身上的皮膚是一層銀色的鋼甲,兵器刺不破,大火燒不穿。方才的陣法太狠,將它的身體轟碎。屍塊們十分堅硬、缺口尖利,在轟力之下,崩出得又快又猛。如此,屍塊便成了殺人利器。屍塊上有一層黑灰,是焚燒的痕跡。但是,銀甲獬是不懼火焚的,這黑灰裡有羽毛的氣味,應當是數斯死亡時留下的。仙門與妖族損失慘重,在玉驚弦的安排下,墨安攜其弟子為死者收屍,凝華及其弟子負責醫治和照料傷員。安排妥當之後,眾人便準備離開靈修台,各歸其位。“不對。”淨渠仙君觀察了四周環境,道,“不可離開此處。”眾人俱是一愣,倆魔物都已經死了,不離開治傷,杵在這兒做甚?凝華真人行至仙君麵前,行禮道:“敢問老師祖還有何吩咐?”“數斯多智善謀,不會這般輕易放過敵手,這周遭許有其埋伏。”“埋伏?”凝華冷傲地道,“老師祖多慮了,方才一役,掌門運籌帷幄,指揮我等誅殺了那數斯。縱然它有多少智謀,亦浮雲耳。”仙君默然。“不知老師祖可有實證?”仙君道:“推測,需求證。”凝華笑了笑,後退一步,“許多弟子身負重傷,急需取藥救治,請恕徒孫不能留守。”“凝華,怎可如此同仙君言語?”玉驚弦攜瀾止飛身而來,下令道,“退下。”“是,掌門。”凝華瞪了瀾止一眼,默默退後。玉驚弦麵帶敬色,問道:“老師祖做此推測可是有何發現?驚弦願陪同求證。”淨渠仙君頷首,將掌中屍塊交與玉驚弦。後者幾番查看,從上頭抹下些黑灰來看,搖了搖頭,“此乃銀甲獬之屍塊,上覆數斯之屍灰,恕在下愚鈍,並未看出有何不妥。”仙君看了葉瀾止一眼,示意她來嗅嗅。瀾止還惱著,偏過頭不理他。玉驚弦溫柔一笑,將屍塊遞給她,輕哄道:“瀾止,嗯?”這聲音輕柔似柳下飛絮,令人聞之欲醉。葉瀾止最受不得這個,紅了紅臉兒,乖乖接過屍塊來嗅,“是銀甲獬和數斯的氣息沒錯,不過這上麵的屍灰有些奇怪,好像純粹是羽毛,並無肉身焚灰的氣味。”說著說著,她心裡一“咯噔”,忙道:“難道數斯沒死?它……”“金蟬脫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