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隻是閃婚,顧紹年和薛薇尚且還抱有一絲希望,可現在已經不單單是管教的問題,即使在國外多年,保守的顧氏夫婦也沒有辦法接受這樣的事實。因為月份已經太大,醫院不允許進行引產手術,顧紹年整天麵色鐵青,薛薇也不住歎氣,隻有顧盼像個沒事人似得,一日三餐餐餐不誤,生怕怠慢了肚子裡的寶寶。僵持的狀態一直持續到黎恕到來。八月末的天風輕雲淡,顧盼打開門的那一刻,眼淚幾乎瞬間落了下來,她目不轉睛看著來人,強行忍住要撲上去熊抱的衝動,死死咬住嘴唇,側身將他帶進屋內。顧紹年和薛薇自然不會給他好臉色,黎恕仿佛視而不見,神態自若的換上拖鞋,隻是在路過顧盼時,輕輕捏了捏她的手心,低聲說:“我來晚了。”顧盼心底一片柔軟。黎恕被顧紹年帶進書房,而顧盼在房門關起來的那一刻,已經飛快跑去收拾行李。薛薇望著她匆匆忙忙的背影,一迭聲的歎氣。一個小時後,黎恕從書房出來,跟薛薇點頭示意後,他提過顧盼手邊的行李箱,揉了揉她的頭發:“走吧。”這次,沒有人再攔她,顧紹年甚至沒有從書房裡出來。車子響起轟鳴聲,迎著落日餘暉,開向更遠的南方。黎恕把顧盼帶回了家,相比起顧盼的父母,黎恕的父母顯得冷靜很多,沒有想象中的驅趕爭吵,兩位長輩對她很客氣,但也僅限於客氣而已。黎恕的意思很明確——你們想見人,人我帶回來了,你們見過了,之後的事情就用不著你們操心了。一頓飯吃得索然無味,顧盼把帶來的禮物擱在茶幾上,兩人雙雙告辭。隻是在離開時,黎澤從門內追了出來:“阿恕。”黎恕在駕駛席前站定,車內的顧盼微微側目。“阿恕。”黎澤目光瞥向深色車窗,笑得好整以暇,“你知不知道今天這一走,意味著什麼?老頭子那個脾氣你是知道的,輕一點兒也就一年半載不理你,重一點兒甚至可能是……讓你放棄繼承權?”黎恕漫不經心:“嗯。”黎澤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似得:“把你掃地出門跟黎家再也沒有任何關係?”他點頭:“好。”黎澤死死盯住他,像是想找出哪怕半分開玩笑的成分,好一會兒,笑容詭異:“阿恕,為了一個女人,真的值得嗎?”遠處有綿延山脈,碧草青青。黎恕放下手裡的手提箱,終於正視眼前的男人,那個喊了他二十幾年阿恕、卻沒有一次是真心實意的大哥:“你以為,我是在乎錢?在乎黎氏,在乎繼承權?”黎澤已經算是很高,黎恕比他還要高出一些,此時冷厲地站在他身前,倒真像是睥睨眾生的帝王:“大哥,但凡你有一丁點的感恩之心,我都不會跟你掙什麼搶什麼。可你從小就心術不正,黎家落在你的手上,被毀掉是遲早的事。”黎澤垂在身側的手猛地攥緊,勉強擠出一絲笑:“從小的時候開始,我就學習學習不如你,才華才華不如你,體能體能不如你,就連女人緣都不如你……嗤,明明像塊冰似得,也不知道那些姑娘都喜歡你什麼。明明我才是長子,你卻總是拿這種態度跟我說話……”陷入舊時回憶,黎澤微微搖頭,又輕蔑一笑,“可現在不一樣了,你知道去年我給公司賺了多少業績?上個月我談下的項目,讓公司的股票連漲了五個漲停板,連董事會都說……”“你的業績從哪裡來的,你真當我不知道?走私你都敢碰……”黎恕眯起眼,聲音帶了些警告的意味,“大哥,你要是還有一丁點兒孝心,就彆拿公司做幌子,自己出去單乾。爸爸年紀大了,經不起你這麼折騰。”說完這話,他重新提起行李,不顧黎澤滲人的目光,毅然走向始終等著她的女人。萬籟俱寂,就在他的手即將觸到車門時,身後忽然響起一道聲音,響在寂靜門廊,帶了些陰森恐怖的意味:“可是你就這麼放棄了,反而讓我覺得沒什麼意思。”黎恕轉過身,皺眉:“你真是個瘋子。”黎澤卻沒說什麼,隻是笑嘻嘻的擺了擺手,緩步進到黎宅。之後的日子漫長且平淡,產檢時黎恕始終陪在身旁,大夫告訴她,是一個很可愛的男孩,很健康。她看著b超屏上模糊的影子,眼眶微微酸澀。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正軌,沒有任何紛爭困擾,生活平平淡淡無憂無慮,是她從前一直向往的生活。可她總是隱隱覺得不安,每每午夜驚醒,黎恕總是很快醒來,翻身輕輕將她摟在懷裡,像哄孩子似得在她肩膀上輕拍安撫。在離預產期還有不到兩個月的時候,黎恕爸爸突然腦梗入院。黎恕驅車回家,又實在放不下顧盼,百般考慮還是將她一起帶上。然後遇到了車禍。兩輛車追著他們,明顯是有備而來。後來的事情,她記得不大清楚,隻有些模糊的片段,救護車,搶救室,呼吸機,刺目的無影燈,再後來……她把所有的事都忘了。她好像突然就明白過來,為什麼黎恕始終不肯告訴她實情,怕她會恨他。因為他覺得,今天的一切都是他一手造成,如果沒有不是他,她原本能平安幸福的生活,是他把她卷進噬人的旋渦。他一直都是這樣,習慣把所有的錯都背在自己身上。是因為他的衝動之舉,才會發生那起慘烈的車禍。如果不是那一天他選擇帶她一起回家……如果不是父母反對……如果不是黎家家庭關係複雜……如果她沒有對黎恕一見鐘情……如果黎恕沒有喜歡上她……如果沒有最初的遇見……可世界上沒有如果。她有些站不穩,原本空蕩蕩的腦子裡仿佛被塞進一團棉花,鼓脹的生疼,恍惚間摸了一把臉,全是濕潤。放映廳的門不知何時被完全推開,一片陽光照在門口,卻沒有深入。腳步聲逐漸靠近,像是怕驚擾到她,隻在她身後一步停住。顧盼緊閉雙眼,脫力一般在軟墊上坐下來,聽到身後響起一道聲音,黯啞,且小心。“你……都看到了。”顧盼沒有回頭,垂眸看了看緊緊環住自己的手臂,點點頭:“嗯,我看到了。”她不光看到了,她還……想起來了,什麼都想起來了。沒有什麼狗血的撞到頭,沒有什麼再次受到創傷,在她與他的關係剛剛有了起步和緩和的時候,她想起了這一切,那是她生命裡最難以割舍的記憶。黎恕就站在她身後,望著她微微顫抖的肩膀,不過兩步的距離,可他不敢上前。他在等待,等待行刑前的宣判。記憶是會騙人的,所以顧盼喜歡把生活點滴都用視頻記錄下來,她這個人,就是活得太明白,才會讓他每每看到她時,望而卻步。“那時候你父母強製給你轉院,不讓我見你,後來說是你傷勢太嚴重,生下孩子就……”像是痛苦到不能回憶,黎恕閉了閉眼,唇邊泛出苦笑,抬手比劃了一下,“他們把黎念交給我的時候,才這麼點兒大。”顧盼感覺有液體奪眶而出。“我想去看看你,想帶著黎念去看看你,可你父母說已經把你帶回國安葬,連送一束你最喜歡的花都不能……”聲音漸漸遠去,雖然不能百分百確定,顧盼也能猜到之後發生的事。顧紹年和薛薇騙黎恕說她已經死了,為了不讓黎恕、黎家找到任何蛛絲馬跡,兩個人乾脆去了國外,根本不跟她聯係,用這種極端又自私的方式,去保護顧盼。最不幸又萬幸的事,是手術麻醉後,她竟然失憶了,失去了那段最寶貴的記憶,再也不用擔心她會忤逆他們。“你以前總是說,記憶真是一個神奇的東西,大腦會為了保護人體,而忘掉那些不愉快的經曆。你還說,人要是可以選擇記得哪些事情就好了,記得開心幸福的,忘掉難過痛苦的,這樣世界上所有人都是快樂的。當我再一次看到你的時候,我以為你是故意不認我,故意忘記我的。我以為你是真的恨我……我不想再失去你一次,也不能再失去你,我不能冒險。哪怕有百分之一不確定,也不能。”她遺忘了那些往事,所以隻為生計發愁。可黎恕,帶著過去的記憶,又以為她已經死去,是怎麼過了這三年,每次看到黎念的時候,又是怎樣的心情。再見到她時,她卻不認識他……黎念,念……他終於緩緩走近她,像是走過三年痛苦又折磨的時光。下一瞬,他已將她揉進懷中,多少次午夜夢回,他都奢望能感受到這樣的溫度。可她甚至不願意出現在他的夢中。視頻不知什麼時候被調成靜音,畫麵上的男女無聲的演著啞劇,卻滿是幸福。 “我差點害死你……盼盼,我差點害死你……”帶著溫度的水澤漸漸濡濕肩膀。自從顧盼對黎恕有記憶以來,他似乎沒有什麼事不是運籌帷幄,全盤儘在掌握之中。就算在黎念失蹤的時候,他依然沒有太過驚慌失措,最起碼,表麵看起來是這樣。第一次見到他失態的樣子。原來,人都會軟弱,隻是有些人習慣於軟弱在彆人看不到的地方。顧盼吸吸鼻子,開口時才發現嗓子啞得不像話:“我是怪你……”黢黑的眸子驟然一黯,他的手臂僵了僵,緩緩放開她退進陰影,神色意味不明。過了很久,唇邊勾起苦澀笑意:“嗯,我知道,你一直都愛恨分明,誰欺負了你,也總要欺負回去。我總是想,如果有一天你真的想起來,會有多恨我,現在這樣……”他搖了搖頭,看了一眼門外,“我爸媽以為我不回來過節,讓我姐帶他們出去玩了,如果你想回學校的話……”話沒說完,被顧盼輕聲打斷:“那些不好的事情……都不是你的錯。你以為你傷害了我,其實,跟你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是我這輩子最開心的時光。”她看著黎恕愣在原地,終於一步步走近他,抬手狠狠抱住他,頭就貼在他的肩膀,聽著他強有力的心跳,微微心安,“我隻怪你,為什麼沒有早點找到我。”記憶力總是禁欲冷漠的黎恕,如今卻隻對她溫柔。人們總是自以為能初心不變,可時間是這個世界上最神奇的東西,經它洗禮,在不知不覺間,就被打磨成另外一個樣子。他怔在原地,接著更用力的將她擁進懷中,那是等了三年的擁抱。“自從你走了之後,我經常會後悔,後悔當初為什麼沒有對你好一點,再好一點,把最好的都給你。以前覺得能說出’摘天上的月亮隻要你開心’這種情話的人都是虛情假意,後來才發現,是真的。從前你總是說,是你一直追我,都沒有像樣的求婚,連婚禮都簡單的不成樣子。現在,換我追你,把欠你的都補給你,好不好?” 最俗的是我愛你。 最真的也是我愛你。 真的愛上一個人,那些曼妙的情話仿佛都變成泡沫,隻有最庸俗的話才能表達心中所想。她知道黎恕後來染上酒癮,因為酒能麻痹神經,暫時忘掉痛苦,可清醒之後,隻會更難受。她搖搖頭,唇邊揚起笑意:“你不欠我什麼,要說欠,是你對自己太沒有信心了。失憶之前我會愛上你,你怎麼就不能相信,忘記你之後,我依然會再次愛上你呢?”沒有什麼比失而複得更讓人懂得珍惜。藏在水下的巨大冰山終於露出本來麵目,卻沒有想象中的陰森可怖。所謂恐懼,大多來自心中想象,事實上,最親密的人陪在身旁,再難熬的事情,也能夠勇敢麵對。回看過去,許多抉擇很難說好,也很難說不好,總不能以現在的經曆對過去進行批判,這是不公平的。事情到了這一步,她已經不知道該去怪誰,去怪顧紹年和薛薇嗎?可那是她的父母,她又能怎麼樣。人生可以選擇,出身卻不能選擇,父母用他們自私而又無私的方式愛著她,及時她有時候幾乎是憎恨他們的專斷獨權,可一想到出發點是愛,她又沒有辦法真的恨他們。